天高雲飛, 疾風奔流。
雲秀腳踏金光,臂彎裡抱著十四郎,御風急行。只覺神清氣爽,心情高揚。
李沅的罵聲早卷在風中散去,回望已不見長安。只懷中十四郎驚詫未消, 復又羞憤錯亂的看著她。
雲秀才稍意識到自己的幼稚。眼下這般狀況確實稍有些尷尬, 她一時也不知如何化解, 只好扭頭假裝看向瞬間就被遠遠甩開的徵雁,避過十四郎問責的目光,欲蓋彌彰的清了清嗓子。
若無其事的丟下塊兒帕子, 化作一張可容數人同坐的大毯子,而後將十四郎放下,雲秀有些不自在的撓了撓臉頰,就當已經敷衍過去了。
十四郎一時卻也不知該從何說起。畢竟才剛剛被公主抱了, 看情形似乎該說一句“俠女好臂力”。然而想到自己還沒這麼抱過她呢,就有些捶首頓足, 滋味萬千。
半晌, 才沒話找話,“……這是什麼法器?”
“呃……”雲秀在腦中搜尋一番, “波斯飛毯。”
“哦……”十四郎想, 聽名字應當是西域那邊兒傳來的道法。早先他們都坐雲頭, 不過似乎離開長安之後,就很少——再也沒坐過雲彩了。不知是雲秀興致轉移了還是旁的什麼緣故。
“有趣。”他便笑道,“不過總覺著雲彩更快些似的。”
雲秀道, “本來都是一樣的。可一旦你這麼想了,它可真的會變慢。”
“……這是什麼道理?”
“是心證啊。”
“……”十四郎失笑,“真是深奧。所以道法對沅哥兒沒用,是因為他是沒道心嗎?”
雲秀一愣,忙斬釘截鐵,“沒錯!他沒道心,所以我的御風術託不住他——真是可惜啊,否則你們知交同遊,一起目睹民生疾苦,一起討論朝局時政,一起探索將來出路。彼此志同道合,攜手進步,共創未來,必能傳為千古美談……誰知他竟沒資質!真是令人扼腕嘆息啊。”
十四郎莞爾,盤腿坐在波斯飛毯上,單手支著他那顆純良美貌的腦袋,歪頭笑看著雲秀。
待雲秀表演完了,才自語般低聲說道,“……其實我也並不是真心想帶他。”
“哎?”
十四郎面上微紅,辯解,“也不是不願他同去。只是……同你一起時,便不願再有旁人打擾。”
“……”他性格頗有些天然,年少時開口就說要養她,還不止說了一遍。待長大後能互相明了心意了,卻反而聰明敏銳起來,坦率告白的話每每滑到嘴邊又生生被他攔回去。此刻脫口說了出來,兩人一時竟都不知該如何接茬。
總之雲秀先美滋滋的哼了個不成調的曲子,才道,“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故意沒帶他。”
“嗯?不是他沒道心嗎?”
“他還是有那麼點兒道心的,”雲秀比了比小指尖,稍稍吐露實情,“但金光化橋,需要的道心比較高階——我剛開始修行那會兒,師傅散花為橋我都不敢走,更不用說金光了。”
十四郎失笑。這半年來若要趕路——譬如從汝南回長安——她大都使用類似縮地術的法術。推開一道門,門這邊是汝南某個農家的廂房,門那邊卻是長安寧王府他的書房。他還在疑惑,怎的說要帶上沅哥兒時,她忽就又拾起了久已不用的御風術。原來是這麼回事。
然而隨即又想,早先帶他御風時,她多騰雲飛行,這次卻改用了波斯飛毯,不知是否也是同樣的緣故?
這半年來他心性鉅變。往昔夢中常遊仙山,乘異獸,食雲英,或是追著雲和光身輕而起,肆意飛翔,絲毫不覺有什麼不對。阿孃贈她引鳳簫,告訴他終有一日自己會在他的簫聲中化作鳳凰來同他道別,他便一遍一遍的吹——也並不覺著簫聲引來鳳凰是無稽之談。
可是如今卻已不再有那樣自在的夢,那份相信奇蹟終會出現的天真。
他的腳已落在了泥濘而真實的土地上。
雲秀道,“你又在想什麼煩心事了?飛毯都被你壓得下墜了,再想下去,我們可就要摔下去了。”
十四郎醒過神來,果然見自己如巨石般壓得飛毯下沉,再度無奈失笑。道,“我在想,人生如夢,不知我的夢是不是快要醒來了。”
雲秀道,“我可不是你的夢——你也不是我的夢。”
她便收了飛毯,攬住十四郎的腰,和他一道迎著風飛落下去。
被她英雄救美一樣攬著、抱著飛來飛去的滋味,著實微妙。但幾次三番之後也該熟能生巧了,十四郎於是坦然環住她的肩,隨她踏風而下。
照舊落到了荒山野嶺。
只見峰若削成,雲湧霧流。遠處山巔巨石縱列,如花瓣附於荷尖。略一思量——應當是落到華山蓮花峰附近了。
雲秀便道,“這是我的故地。你若不急著回淮南去,便陪我一道去探訪故人吧。”
華山別墅空曠無人,院門虛虛掩著,一推即開。
庭中久已不掃,落葉滿地。
令狐十七當年營造的泉水管道卻並未被積塵堵塞,清泉潺湲流淌,洩落於浣手臺竹管之上,拋珠濺玉。
雲秀和十四郎一道洗了手,便往園中去。
正院無人。
踏著石頭階梯,穿過一線狹窄迴環的山石縫隙,便是平緩石臺。自那石臺上便可望見精心打理的花園,和花園盡頭水霧繚繞的溫泉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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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是當年模樣。
雲秀抬步正要往那花園中去,枝頭忽有紅葉飛下,落於她的掌心,而後一躍而起,化作一個葉片兒小人,作揖道,“尊駕可是同主人有約之人?”
雲秀:……
她和令狐十七有約無約,一時還真說不好說——要說沒有吧,她此次來訪確實不曾專門預約過。可若誠實應答,令狐十七那個大傲嬌肯定會真的把她拒之門外……畢竟當年她鬧脾氣時,也沒少在她的空間裡給他設門禁。他這架勢分明是要趁機回敬一二。
可要說有約,也還真能隨手找出一大把來。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還同修過那麼久,隨便逮到個話頭就能借題發揮。
雲秀便大言不慚道,“是,約過成仙之後可來向他打秋風。”
小人兒靜止不動了。過了一會兒,大概檢索完畢了,才又道,“確有此約,只是持此約者,不該來此處相見。”
雲秀:……?
小人兒道,“既約在成仙後,便不必再於紅塵中相見了。”
說罷便化風而去。
霎時間,落葉漫天、積塵遍地。溫泉池上水霧散盡之後,只留滿目荒敗蕭索——這庭院似被遺棄已久,早已無人煙了。
雲秀怔愣良久——令狐十七這變幻無常的臭脾氣,真和當年一模一樣。要麼不知哪句話就惹到了他,要麼知道是那句話也不知是為何惹到了他。
“紅塵之中不再相見”,一言既罷再無迴環——如此絕情,也著實傷人。
“看來是見不著了。”雲秀無奈苦笑道,“我們回去吧。”
十四郎靜靜的看著她,“就這麼走了不要緊嗎?現在追悔,應當還來得及。”
“?”雲秀笑著搖了搖頭,“他才不會聽呢。於他不過就是打個盹兒的功夫罷了,真要絕交他就不會同我廢話了。我們還是去做正事吧。”
十四郎依舊看著她。半晌,才眼睫一垂,道,“好。”
他們又去山下村祭拜了阿淇。
悄悄去阮小七家探望了阿淇娘。
這才離開了華山。
從李沅口中得知,她的“死訊”令韓家表哥悲憤至極,雲秀心裡頗有些觸動。
或許因為她是個穿越女,又早早的確定了修仙的志向的緣故,她自幼就不太在意身旁事,待人接物的情商一直都很愁人。往好聽了說,叫灑脫不拘,逍遙自在。往難聽了說,怕就該叫不識好歹了。旁人對她的好,若不超過一定的界限,再無額外的機緣提醒她,她往往就察覺不到。
譬如韓家表哥,她就只有“不太熟”這麼一個印象。可其實仔細想想,真就只“不太熟”三字而已嗎?她初次去大舅舅家作客,因為空間裡佈局變化,從裡面出來時不留神被困在了樹屋上,正是韓家表哥爬上去將她背下來——那會兒他也才八九歲而已,想必也是竭盡了全力去救助她。
還有許多她只當泛泛之交的人,也許都在和她交往時,拿了最好的東西來招待她,或是將自己更喜歡的東西讓給了她。但她被寵壞了,旁人不說,她便不知旁人曾對她另眼相待。
此刻回頭再想,便覺得自己枉在紅塵中走一遭,竟讓那麼多原本可能親近起來的人,成了萍水相逢、擦肩而過。
她朋友少,還真怪不得別人呀。
“還有旁人要拜訪嗎?”十四郎問道。
雲秀想了想,笑道,“沒了,我哪裡還有再多朋友?……雖說沒了,卻又有些想見我阿爹。上回遇見卻沒露面,心裡總覺著有些後悔。”
——畢竟是給她發過訃告的親爹,見到女兒活著出現在他面前,想來臉色必定會十分好看吧。
十四郎大約也想到了這一茬,抿唇一笑。道,“淮西的事我也剛好得知會淮西府。我們便再去拜訪一遭柳相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