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賀成路過一輛貓型搖搖車。車上一個小男孩和小女孩笑嘻嘻地擠在一起推搡，車子的小喇叭播放著兒童歌曲：“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豔！”只有這兩句歌詞來回重複，音質很差，樂聲刺耳。兩分鍾到了，樂聲驟停，女孩對男孩說：“這回該你了！”小男孩嘟囔一句什麼，把一元硬幣塞進機器。“我們的祖國是花園”在陸賀成背後又響了起來。
夏天，夏天。冰棒，鞦韆，搖搖車。蟬聲，樹蔭，草叢裡的螢火蟲。南邊的晚上有冰鎮梅子湯，北邊的晚上有涼拌西紅柿。陸賀成很想吃涼拌西紅柿，可惜沒有盤子，沒有西紅柿，也沒有白糖。她從前最喜歡喝盤底拌了糖的西紅柿湯，在大家都吃完飯了的時候，整盤西紅柿被撿得零零散散只剩幾塊，她就拿過盤子來，稀裡呼嚕把那零的幾塊嚼了，剩下的湯和籽兒一溜喝掉。籽不要嚼，一嘟嚕咽下去，滑溜溜的，酸甜。可惜這菜要大家湊在一起才吃得上，否則一人食只切一兩個西紅柿，並沒有很多湯可喝。
陸賀成剛和監兵分開。監兵被她派去打探小趙的訊息（“不該講的別講”，走之前陸賀成千叮嚀萬囑咐），照片也留給他了，怕小趙變化太大，找到人了也好認一些。一個小時之前倆人從酒館出來，已經日照當頭，氣得陸賀成又蹦起來對著他腦殼就是一個暴扣：“你他媽下手也太重了吧？給你祖宗打傻了你好意思？”這樣吵吵嚷嚷地去了剛才坐過的包間窗前。陸賀成攥著視窗的一株長得老高的茼蒿問了一問，的確有個人來過這視窗，且偷聽時不斷扭動，像是憋尿。他們講到一半陸賀成就發現有人，因為這人實在憋不住穿過草叢撒尿去了，過草叢的時候動靜不小，一驚一乍。陸賀成嘎嘎樂了半天，跳起來薅了隔壁一棵小矮白楊的葉子，搓巴搓巴，向東一指，說：“往那邊走了。”兩個人就踏著草過去，步子跨得又高又遠。
走過去是一片白楊林，林子裡陽光錯落，鳥鳴啁啾。陸賀成抬頭看著白楊的那許多眼睛；它們真的會看，不像很多旁的樹，只是皺著眉聽。陸賀成不是很明白白楊，因為她認識的白楊都過分誠實，哪怕是在背叛同伴的時候都會誠實地背叛。但她可能是最靠近白楊的人，她知道，這種剖心展肺的誠實不需要理由。她問白楊的眼睛看到了什麼，白楊說看到了豹子。什麼豹子？黑白斑的豹子。為什麼是豹子？她剛好路過，聽見了你們的對話。為什麼路過呢？你們窗下有一隻奄奄一息的幼貓，她來救貓咪。
陸賀成摸著樹沉默幾秒，思忖是否該把剛才的對話轉述給監兵。監兵很是懷疑地在她身邊的草叢裡到處嗅著，弓著腰檢視草叢，監兵突然停止了嗅聞，說：“我可能認識這個人。”
“鼻子這麼好使啊？”陸賀成問。眼看著監兵的表情越來越擰巴，陸賀成說：“怎麼了？”
監兵像吃了個蒼蠅似的，吞吞吐吐半天，說：“那是我妹妹。”
“你妹妹？”陸賀成一抻脖子。什麼時候多了個妹妹？
“我跟她吵架了，你要找你去找她。”監兵趕緊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了陸賀成。
“行唄。那你去找小趙，我去找你妹妹。你妹妹叫什麼？”陸賀成問。
“孟極。”監兵語罷舒了一口氣，咳嗽兩聲。
一個老小區；肉粉色牆面和紅色房頂，鐵紅的鏽跡從空調架和晾衣架下深淺不等地條條掛下來。許多家住戶的視窗擋著海軍藍的棉布舊窗簾，再則是藕荷色和白色窗簾，彷彿這世上只有這三種顏色的布配做窗簾。陽臺外的衣服色彩放肆許多，有紅色乳罩大剌剌迎風招展，還有煙粉色的T恤、淺藍的床單，在夏日陽光中被默默蒸乾水分。陸賀成微微一笑，繞開等不及黃昏、大中午就在樹蔭下擺開板凳下棋的老頭子們，走進跨進一扇斑駁的綠色鐵門。走廊裡昏黑涼爽，一股油煙子和黴味混合的味道，門口的郵箱後面停了一排擠擠挨挨的腳踏車。樓道裡貼了牛皮癬和通下水管的小廣告，正對門的牆上有一個毛筆蘸淡墨水寫的“無”字，寫著最後一筆的鉤的牆皮已經被人摳掉，想必這個字已經在這裡呆了不少日子。
陸賀成走上三級臺階，看到左邊門上貼的倒福已經掉了一半，把福字撫平，敲了敲門。剛敲了一下，剛抹上去的福字又以更危險的角度倒伏了下來，陸賀成只好由它那樣危險地伏著，不敢再去動它。
又敲門，等了半天，門內傳出一陣輕盈急促的腳步聲。門彈在陸賀成臉上，把她撞得後退一步。陸賀成捂著鼻子跟門內的人打了照面。
“你好。”穿著沾滿貓毛的寬大黑T恤的女孩站在寵物圍欄後面跟她打了個招呼。
“你好，我是監兵的朋友。”陸賀成說。
“行吧，進來。”女孩戴著黃色的橡膠洗碗手套，抱開寵物圍欄前的一隻橘貓，打開門讓陸賀成進。
陸賀成走進房間，環顧一圈，看到許多雙細縫似的瞳孔。陸賀成就說：“好多貓啊。”一隻白貓圍著陸賀成打轉，轉了一圈又一圈，大苕帚尾巴沿著她膝蓋掃來掃去，最後抬起臉喵了一聲。陸賀成看到這只貓的陰陽眼，黃藍兩隻眼睛都爍爍地閃著。
“這是莎拉碧。”女孩說，“前兩天發情，關籠子裡了，現在見誰都稀罕。”
陸賀成點點頭，蹲下來薅薅白貓，搔搔她的腦門。白貓探著脖子，把下巴頦也露給陸賀成撓。
女孩雙手抱胸，兩隻膠皮手套在胳膊肘裡擠得吱嘎響：“你找我做什麼？”
“哦！想問一下你，呃，”陸賀成有點尷尬，“你剛才去窗子底下聽…”
女孩看起來胸有成竹，想必是早有準備：“沒聽到什麼。”
“不是，那你怎麼知道…唉，算了。我們講的事情跟你沒什麼關係，知道吧？我不好威脅你，想必你也知道放人一馬這道理。”陸賀成搔著莎拉碧的下巴說。莎拉碧整個兒倚在陸賀成手上，舒服得直眯眯眼。
孟極略一思忖，露齒一笑：“那說不準。既然你跟我哥一塊兒做事，那我必要攪黃他那一份。”
陸賀成說：“那你也加進來算了，我看你哥哥腦子不太靈光的樣子。”
“可得了吧。你也知道他痴呆，還叫我趟渾水去！”孟極高聲笑起來。
“考慮一下吧。你要是加進來一起，有的是機會錘你哥哥。”陸賀成一本正經。
“嗨…我要是跟你們一塊兒亂跑，貓怎麼辦？”孟極問。
“輪流管貓唄。”陸賀成回答。她認真打量這個裝修家飾都像幼兒園一樣的屋子。一室一廳一衛，貓咪滿地，色調鮮明可愛，牆上安了許多壁掛式的貓爬架，通往廚房的走廊裡擺了一排空飯盆。陸賀成又抬頭看了看這個蛾眉吊眼的孟極，低頭瞅瞅她腿上的皮褲，說：“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找我。”
孟極一笑，雪白緊實的皮膚被高顴骨扯開，腮上兩道深凹：“沒有工錢哦！”
“不要工錢。管飯就行。”陸賀成半開玩笑地說。
“管飯嘛…倒是可以，但沒什麼好飯。你看看，我家沒桌子，只能坐在地上跟貓一起吃。”孟極說。
“那也行，不是吃貓糧就可以了。”陸賀成說。
“那要求有點高。我有時候會吃貓糧。”孟極說。
“你是豹子？”陸賀成問。
“對，雪豹。”孟極甩甩烏黑的長辮。
“怎麼來這了呢？”陸賀成拿出居委會阿姨刨根問底的熱心腸，這上來一陣兒的熱情把自己都燙得直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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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沒地方住了，就來了。”
“怪不得。”
孟極露出揶揄的微笑。
“在中原待得還習慣嗎？”陸賀成問。
“還可以，湊活住。有貓一起，還算不錯。”孟極低下身抱起一隻瘦骨嶙峋的小黑貓，又說：“這些都是人家扔的貓，我在垃圾桶撿的。還有小貓崽子，母貓被車碾了或者被狗咬了，拿回家來養一養。”
“這個小黑呢？”陸賀成伸手過去逗黑貓，小玩意兒探出兩隻黑手暴揍陸賀成的手指。
“這個是貓販子那搶來的。黑子才兩歲，去年一年生了四窩，結果黑貓過氣了小貓崽子賣不出去，貓販子就想給她關起來餓死。”孟極抱小孩似的抱著小黑貓。陸賀成一縮回手，黑子的手爪就招呼到了孟極的臉蛋上。
“嗯。”陸賀成說。
“那你跟我們一起幹吧。我幫你照顧貓。”陸賀成說。
“只有盒飯啊。”孟極又露出揶揄的微笑，嘴角露出虎牙，隨即抱著小黑親了兩口。
“盒飯不錯了。”陸賀成回答。
陸賀成開門的時候福字掉了，整個兒栽進久未清掃的樓道邊角，蘸了一整個兒的灰。陸賀成剛要伸手拿，孟極單手撐著圍欄蹦出來趕在陸賀成手前拎起福字，又蹦了回去。一隻精神萎靡的布偶貓蹲在柵欄後一迭聲喵喵地叫孟極，孟極薅了一把貓咪的大毛領子，隔著柵欄揮揮手跟陸賀成再見。
陸賀成走出樓道，走到夏日午後教人昏睡的陽光之下。門碰地一聲關上，布偶貓在門後又叫了兩聲，安靜了。
吸貓局！
我跑回國內在隔離啦，最近可能（可能）更新得勤一點。大家出門記得戴口罩呀。
最近讀了覺得不錯的書是《卡門》，比較推薦，五星滿分的話打個四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