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燁揉揉發癢的鼻子，將胸口上別著的冬菊扶正，信封平鋪在桌面上，藉著煤油燈光火細細檢視。莫燁上下翻看了兩遍槍術老師轉交的信件，然而無論是信紙還是封裝袋，他都沒有看到任何字跡。
槍術老師走得匆忙，莫燁來不及問清楚，只聽對方說，儘管學院高層相信葉銘影的證言，中央街襲擊沫梨一行的另有其人，受傷的學生們卻不相信，揚言要讓行兇者好看。在找到真正的行兇者之前，他暫時不能回去。
自己用葛傑的面具行俠仗義，卻被他人套用自己的臉作惡，可真是諷刺的因果。
“晚餐服務。”苦艾的聲音透過破窗縫隙傳了進來，莫燁顫抖地站起身，在月光下他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姑娘正準備啟動投石機投擲晚飯，他連忙制止道。
“別扔，我下去吃！”
自從住到這“豪華酒店”之後，少女每天都會用投石機運送每天贈送的早餐，然而這彈簧鬆散，齒輪錯位的機器哪裡有什麼精度可言，被空心鐵球包裹的早飯從來沒有落到指定位置，六成可能會砸在床上充當物理鬧鐘，四成可能砸在書桌上把自己的家當砸得稀爛。
等等，說這投石機沒有精度似乎是冤枉它了。
莫燁從來沒在苦艾這裡吃過晚飯，但因為暫時回不了學院，常去的蚤綴酒館又被燒得精光，只能額外又花了一筆錢在“豪華酒店”中加上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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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苦艾鬆開投石機的操縱桿，面無表情道，“堂食要加收一個墨磅。”
習慣苦艾的凡事先收錢的邏輯以後，莫燁對這種古怪生意也已見怪不怪，戴上手套爬下冰冷的鐵梯，莫燁叫住了推著輪子回大堂的苦艾，“稍等。”他拿出葉銘影的信紙，“你能看到上面的字跡嗎？”
“這麼密密麻麻的文字誰能看得清楚。”將輪椅掉了個頭，苦艾靠近莫燁，伸手揉揉發癢的鼻子，而後一愣，“怎麼是白紙？”
“在遠處反而能看到文字？”莫燁又看了看信紙，心想葉老師只是寫了一些凌度臨死前所見的資訊，算不得什麼秘密，需要用上加密手段嗎？
走入滿是灰塵的“酒店”餐廳，莫燁抹去牆上的生石灰末，將信紙貼在牆上，自己則走遠，定睛觀察。
信紙上依然什麼也沒有。
“年輕的債主，你在做些什麼？”全身纏滿繃帶的傷者挎著柺杖走入屋中，發現莫燁在看牆上一封滿是文字的信紙，應錫問道，“這是什麼有趣的通緝令麼？”
自從六博黑酒館坍塌時被發瘋的賭鬼波及受到重傷，應錫就被苦艾接回這裡養傷，作為交換，他需要幫忙老賭鬼償還一些錢款。
想看清紙上寫了些什麼，應錫來到莫燁身邊後重重打了個的噴嚏，眼中信紙的文字全部消失不見。他愕然道，“這是新的文字加密手段？”
莫燁攤手，有些疑惑。
“兩位客人，該吃飯了。”裝著食物的餐盤架在輪椅的扶手上，苦艾戴上臂鎧將餐盤放上桌，嘴上喊著客人，語氣中卻沒有任何敬意，付錢找罪受的兩人只能是乖巧地坐在了飯桌兩側。
燉成泥的土豆放入嘴中宛若嚼泥，生前不知道遭遇到什麼不人道經歷的烤雞屁股上還帶著兩撮焦黑的雞毛，帶著奇妙氣味的香腸中裝的不知道是否還存留有未被洗盡的原裝貨。莫燁捂著嘴，看著吃得津津有味的應錫，深感敬佩。
“吃下去的好歹是錢。”應錫扶著頭嘆了口氣，“接受委託出發討債時風光無限，沒想到過了這麼些時間我就落魄成了這樣。”看著左手側淑女般輕嚼慢嚥的苦艾，他苦笑道，“身上帶著的盤纏花光，原先追債的人成了救命恩人兼債主，人生際遇之奇妙不過如此。”
莫燁聳聳肩，詢問苦艾道，“你的祖父還沒回來嗎？”自從六博黑酒館被震塌以後，就再沒人見過老賭鬼，除了知道他不可能死以外，誰都不知道濫賭鬼目前的下落。
莫燁這讓六博黑酒館崩塌的始作俑者隱隱感到自責。
“放心，他死不掉的，其實死掉反而還一了百了。”苦艾放下湯勺，說道，“聽說他處理掉蚯蚓肉的錢又花光了，現在正在黑市找一個便宜買家賣掉剩下的毛地黃。”
她慍怒地握緊湯勺，齜牙發出咔吱的響聲，“該死的老不死。”
將口袋中的蕈菌碎片放在桌面上，這是他在蚤綴酒館中鄭意屍體上取下來的。
莫燁問道，“這株蚯蚓肉，是你養出來的那些嗎？”
“不是。”苦艾沒拿起蕈菌便下了判斷，“我用秘法培育出來的蚯蚓肉顏色發紅，活性更強，再者那老頭收割蚯蚓肉也就是這個月裡的事，你手上這株蚯蚓肉乾癟且明顯吸收了土腥味，之前曾經被長時間埋進土裡。”
“怪了。”苦艾突然間狐疑道，“這株蚯蚓肉……似乎經過特殊加工，藥性完全喪失，再也無法作為任何魔藥的原料，不過似乎多了一些古怪的特性。”
莫燁說道，“它能讓使用者偽裝，幻化成他人。”
應錫一怔，思索片刻後道，“說到蚯蚓肉，我想起曾經見過的一次委託，上次在六博黑酒館見到年輕的債主你說魅魔時我就想提，不過沒來得及。委託的時間大概四個月之前，發生在洛特以南的沙士甸，委託人的身份說來可笑，居然是一隻混入人類城市的魅魔。”
聽到魅魔二字，莫燁靜聽應錫的後文。
“她釋出委託完成目標很難，賞金又是作為魅魔的她自己，所以也無人搭理這古怪任務。”
莫燁手指敲擊著桌面，問道，“什麼樣的任務？”
“調查一樁屠村慘案，並且手刃兇手。”
應錫說道，“不是人類的村落，如果是的話也不用她來，獵人協會會把整個沙士甸翻個底朝天找出兇手。被屠殺的是一個魅魔村落。”
“魅魔這種魔物少數會混入人類社會，多數則在荒野群居，雖然體態和人類接近，卻存在有生殖隔離，和人類無法繁衍後代，只能和同種之間才行。出現在人類面前的魅魔雖然都是雌性，卻不是說它們之中沒有雄性，不過和嬌柔百媚的雌性相比，雄性稱得上是醜惡絕倫，一般雄性魅魔在成年完成播種全村的任務後便會被放逐出族落，自生自滅，魅魔村落中成年的，只有雌性。”
應錫呷呷嘴，“然後，這個全是雌性魅魔的村子就被屠殺了，只剩釋出委託的倖存者。”
“……”應錫的話語間跳躍有點大，莫燁確認道，“發生什麼了？”
“這種事情誰關心呢，死掉的不過都是些魔物。”應錫攤手道，“那只魅魔隻身衝入了協會，因為沒在人類社會作惡，當地協會的負責人只是將它請送出城，而魅魔臨走之前說，屠殺村落的只有一個人，那個人自稱‘勒斯’。”
莫燁一大口口水噴了出來，“啥？！”
“想來只是化名罷了。”應錫攤手道，“人類作惡時怎麼可能會用真名？只有思維耿直的魔物才會相信，而且她還將屠村人的畫像畫了出來，好事的獵人比對了一下今年全王國的通緝令，正好還真有吻合的人，但通緝令上的名字叫作‘切諾比’。”
一個擁有切諾比外貌的人，用勒斯的名字，屠殺了魅魔村落？
“什麼鬼？！”莫燁又是一口水噴了出來，“那麼這個屠村事件和蚯蚓肉有什麼關係，你為什麼會想到這個。”
“魅魔在協會中登記委託時，是這麼說的。”
“那個男人來到村落，帶著鮮花與笑意，據他所說，他來自王都，和星梟主母相識，聽到異族口中提及魅魔中的大英雄，阿母熱情地款待了他，從未進入過人類世界的姐妹們並不瞭解勾引男人的方法，只能用最樸質熱情的舞蹈歡迎貴客。”
“星光下的筵席逐漸熱絡，村子的姐妹們為客人獻上最美的果酒與糕點，期間發生了一些矛盾，隔壁家最要好的一對小姐妹居然為了爭奪一個蘋果扭打起來，甚至到了嘴咬手撕的地步。”
“大家只當她們是鬧些脾氣，情況卻開始詭異，魅魔村落間到處起了爭執，要好的姐妹們互相撕扯著頭髮，用指甲互相攻擊，到了最後，甚至用起了對同族禁止使用的火焰掌控，流火傾覆了木屋，美麗的村子頃刻之間陷入大火。”
“然後，大家都死了，僅剩我一人。”
“那個始作俑者的男人狂笑著，他身上蚯蚓肉的氣味我至死也不會忘卻，這種被魅魔先祖用作古藥製作的魔蕈有一種人類無法聞到的氣味，魅魔卻能在百米之外聞到，而且他身上的氣味和古怪的異香混合，獨一無二。即使你們人類不幫忙，我發誓，我也將追殺這種氣味到天涯海角。”
和表情複雜的莫燁對視，應錫攤手道，“這便是那只魅魔離開協會前的最後發言，因為讓人印象深刻，所以我記得很牢。看你的表情，似乎對你很有啟發。”
“是的。”莫燁揚起頭看著天花板，“我感覺我的內心都快要被顛覆了，這幕換臉遊戲，還是快快結束了吧。”
魅魔們自相殘殺的場面，不就和蚤綴酒館中受欲之主控制的女生們一模一樣嗎？
“酒店”門口突然傳來敲門的聲響，在場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這個時候會回這鬼地方的只有老賭鬼，但很難想象那個爛人會有敲門的習慣。
窗戶外傳來有人悄悄遊走的響聲，儘管掩飾得很好，依然是讓應錫聽到了。
他攔下準備去開門的苦艾，搖搖頭，向莫燁示意一番後，由少年公主抱上截癱的少女，手上纏滿繃帶的獅派獵人領著兩人悄悄往後門退去。
久久沒有人來開門，敲門者再沒有任何耐心可言，猛地一腳踹在門板上，朽爛的門栓應聲而斷。
臉上帶著六朵三瓣花圖案的少女領著一大批女學生進入“酒店”，歇斯底里大吼道，“苦艾，我知道你在家，你有本事下藥，你有本事開門啊！欲之主僕就是你做出來陷害我們的，對不對？！”
蜜雪像一隻發怒的獅子，示意一旁的女生將一個打著酒嗝酣睡的老頭丟在木板地面上，“我們在外面截住了你的祖父，如果你不想他發生意外的話，現在馬上立刻出現在我們的面前！”
“請便。”遠遠的地方，傳來三聲毫不在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