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超喜歡決鬥的感覺。”
槍術老師指導下，莫燁和謝依佩戴上鍊金玻璃所制的眼罩，儘管模擬決鬥使用的槍械的是減輕威力的特製槍，子彈是橡膠彈，但射到眼睛依然容易產生危險。對模擬決鬥頗有經驗的謝依將眼罩調到合適位置，笑著道，“從我六歲碰槍，和小夥伴第一次決鬥以來，經歷的三百五十二場決鬥，輸過六十二場，而且輸給的，都是點亮腹輪的真正高手。兩人拼勢，那種腎上腺素分泌，心跳加速的感覺，真是再棒不過了。”
發現莫燁還在熟悉模擬決鬥專用的配槍，並不回話，謝依便笑著搭話道，“你呢，莫燁同學？你的決鬥戰績怎麼樣？能夠殺死兩千懸賞的通緝犯，你一定也精於此道吧。”
“我嗎？我的決鬥勝率只有兩成罷了。”莫燁回憶了一下，自己在有記憶後的一年時間中，決鬥大概一百一十場左右，勝場都是靠飛地的通緝犯刷出來的，而敗場全部都是輸在和祖父的實彈練習下。
謝依微笑，只當莫燁所說的兩成勝率是在謙虛，轉身向槍術老師舉手道，“老師，我們可以開始了！”
空曠的沙土場地被空了出來，莫燁和謝依走到空地兩側，站在畫定的點位上，而槍術老師和其餘學生則圍繞在場地周圍。
“符合騎士禮儀的決鬥一般在正午十二點開始，因為那時候太陽位於上空，光線對兩人的影響一致，但在五十多年前的大戰結束後，大陸上空的霾雲始終無法散掉，陽光基本等同於無，關於時間的規矩也被廢止掉了。”槍術老師看了眼天空上陰沉蔽日的烏雲，朝晨的陽光只能透過雲薄處灑落，而後轉過頭問莫燁道，“莫同學，先前是否有過決鬥的經驗？”
莫燁點頭，槍術老師便向其餘同學示範決鬥拔槍的要領，“和遭遇戰開戰以後能思考戰術從而影響勝負不同，決鬥在拔槍之前，透過強化自己的勢和衰減對方的勢，勝負有著無窮的可能性，然而在拔槍的一瞬間，勝負便已經定下，勢弱者敗。打個比方，兩個人的勢就像兩個灌滿水的木桶，水就是勢，決鬥的過程就像是往對方的桶上鑿洞，讓對方的水流得更快一些，拔槍的瞬間就是將兩人的桶同時打破，剩下水更多的人勝，而且是壓倒性的完勝。”
槍術老師讓助教抬上一套成色頗為古老的留聲機上來，說道，“對於拔槍的時機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規則，例如彈硬幣至硬幣落地，或是點燃蠟燭至蠟燭熄滅，而在洛特及墨霜的絕大多數地區，正規決鬥使用的是唱片，一首曲目結束以後，雙方拔槍。”
決鬥的基本規則講解完畢，槍術老師詢問兩人道，“準備好了嗎？如果感覺身體不適，隨時可以退出。”
“那個，老師……”莫燁舉起手，翻開衣服露出自己裹著紗布的左肩，“我現在就挺不舒服的，而且左手是我的持槍慣用手。”這麼多人注視下如果莫燁勝了，就要更多地暴露在視野之中，而敗了，就要加入謝依所說的獅心社，兩邊都不是莫燁想要的結果。
“呃……”
“沒關係，慣用手受傷不是問題。”槍術老師剛想說話，謝依就向圍觀的女生借來一根絲帶，讓對方幫忙將右手纏在了身體上，回過身看著莫燁，興奮的道，“用非慣用手決鬥，我也經常玩。”
看到莫燁仍然面色猶豫，她又向槍術老師借取匕首，“如果你在意傷口的話，那我在我的肩膀上也戳上一刀就是了。”
全場色變，諸多先前沒參加過的同學也明白了謝依決鬥女神經的綽號是怎麼來的，她說在肩膀上戳一刀，看表情完全是認真的。槍術老師求救似的看向莫燁，莫燁吁氣，嘆道，“不用動刀了，我們直接開始吧。對了，如果我輸了，我需要加入獅心社，那如果你……”
“放心好了，我是不會輸的。萬一輸了，決鬥結束後隨便你提條件。”謝依迫不及待的道，“趕快讓決鬥開始吧，我快等不及了！”
槍術老師頭疼地揉了揉眉頭，心想什麼時候需要請校長禁止他這寶貝孫女參加槍術課了，不然每節課都能給自己帶來驚喜。將唱片放到老式鍊金裝置上，他朗聲道，“曲目結束後，雙方即可拔槍，首先中彈者敗。”
悠揚的提琴聲響起，似乎是很少見的中提琴協奏，唱片機還沒溫熱開來謝依就舉手終止了決鬥，“老師，這歌我都聽過無數次了，《瑪格麗特的秘密》，總長四分鐘十五秒，節奏我也都會背了，換一首吧，不然對莫燁不公平。”
槍術老師換了一個唱片，這次是一首鋼琴曲，然而唱片了鋼琴家的手指才剛剛敲在琴鍵上，謝依又抗議起來，“《少年費詩》。”
“《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
“《慶荒夜之戰大勝，凱歌致女王》。”
……
將所有唱片換完，謝依也報完了歌名，槍術老師吁氣道，“……校長的珍藏裡就沒有你沒聽過的曲目嗎？”
謝依羞赧的一攤手表示沒有，持槍以來的三百多次決鬥裡她已經基本上用遍了爺爺所有的珍藏唱片。莫燁卻是揮揮手道，“那首《獻給最愛的艾麗婭》我也很熟悉，可以用那一首。”
槍術老師疑惑道，“剛剛放過的曲目裡，並沒有這麼一首。”
“呃，在王國這裡，那首歌是叫《慶荒夜之戰大勝，凱歌致女王》吧？”莫燁揉揉嘴角，這首祖父在飛地酒館裡最愛彈奏的曲目，沒想到在洛特居然有第二個名字。
“那好辦。”槍術老師將先前播放過的一面唱片重新放回唱片機，唱針在鋼絲面上劃出撕拉的聲響，些許時間後，鋼琴獨奏開場從金屬圓筒中放出，沉悶壓抑的曲調裡，莫燁和謝依同時站穩身形，目光對接在一起，卻根本無法從對方眼中讀取任何一分善意。儘管只是模擬決鬥，但只要決鬥開始，他們便已經成了敵人，任何鬆懈或感情用事只會導致自己的敗北。
改裝自勃朗寧一式的連發手槍雖然只能射出橡膠子彈，但是厚重的手感和原物無異。兩人的手同時探向腰間七發裝彈的手槍，手掌和槍保持著十釐米的距離，卻都沒有再往前靠近，過早握槍只是告訴對方，自己已經膽怯。
《獻給最愛的艾麗婭》，或者說《慶荒夜之戰大勝，凱歌致女王》描述的是五十三年前，墨霜歷二百六十一年間發生，跨度三年的大戰，一方是包括了兩大帝國，墨霜以及其他小王國的大陸聯軍，另一方則已經泯沒在歷史塵埃中，莫燁的配槍柯爾特二式，就是那場大戰中遺留下來的老古董。
戰爭初期，還未站穩腳跟的大陸聯軍迎來接連慘敗，所以這首描繪那場戰爭的曲子在開場段同樣以壓抑的低音為主，沉悶的聲調在唱片機的聽筒中回韻而後轟鳴，旁聽者並不會有什麼感覺，位於決鬥場兩側的少年少女卻必須遮蔽聲音的影響，控制呼吸節律，調整心臟跳動的節奏。
雖然這場決鬥不分生死，但莫燁和謝依仍將之認真對待，這樣難免會產生或緊張害怕，或亢奮激昂的情緒，前者使心跳加速，加劇身體負擔，後者促進腎上腺素分泌，雖然一開始能讓人精神亢奮，然而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過早亢奮只是在透支拔槍瞬間的潛力而已。
決鬥開場，既要與自己的負面情緒抗衡，同樣要壓制住正面情緒。這是祖父告誡莫燁的秘訣，莫燁也一直謹記於心。莫燁眯著眼睛，將情緒全部埋藏在眼瞼之後，對面的少女呼吸節奏微微亂掉了，並不是因為害怕，純粹是因為對決鬥的狂熱喜好導致她產生了興奮的情緒。
這是莫燁來洛特之後第一次認真注視一個女孩的面容，謝依長得很漂亮，靚麗的長髮被綁成馬尾放在肩前，清麗的五官即使是在無表情的狀態下，也依然能讓人產生驚豔的感覺，伴隨著慢而沉重的呼吸，挺立的胸脯一起一伏，形成極為美好的波狀曲線。
謝依眉頭微微一皺，她發現莫燁的目光已經和自己的目光相脫離，向下漂移到了自己的胸口，這是她在先前的決鬥之中從未遭遇到的情況。莫燁的眼睛繼續向下墜落，逐漸彎出了兩條下流的曲線，一種被對方用眼睛非禮的無名火讓謝依的情緒震盪開來。
“這登徒子！”
莫燁不知道自己模仿登徒子的樣子會不會像，不過既然對方眼睛裡已經動火了，那說明自己飽眼福的真誠姿態和色狼應該是一致的。
這結論讓莫燁有些受傷，這不就證明自己本身就是個色狼麼……
歌曲壓抑的前奏部分結束了，逐漸過渡到情緒激昂的高潮部分，不穩定的情緒在此起彼伏的曲調中會被放大開來，只要對方的憤怒一直保持下去，那麼還有四分鐘時間的歌曲會讓對方徹底疲憊。
不過也就在這瞬間，一種無形的衝勢如勁風般打在莫燁臉上，明明天氣正常無風無雪，莫燁卻感覺被風掀起的雪片撞在自己臉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甚至血液也已經沿著臉頰流了下來，鹹溼的氣味也隱約可以聞到。
莫燁下意識想伸手去摸，陡然想起自己正身處決鬥之中。一滴冷汗從額頭滲出而後流下，莫燁才察覺到臉上那些自己以為是血的液珠不過是汗水而已。
進入到高潮之中，鋼琴獨奏曲進入到連環的聲調推進中，曲目描繪的荒野戰爭也到了中旬，在大陸最傑出的八位神將——八駿參加指揮和親自作戰後，勢如破竹般開始展開反擊，連傳捷報，他們的聲名也伴隨著春風在大陸各處如青草一般蔓延開來。
留聲機中的節奏經過短暫平復後再度開始激盪，莫燁感受到卻不是春風，而是料峭的寒冬再臨，被雪片切割身體的錯覺再度蔓延至大腦，他幾乎忘記了自己還在決鬥之中，想伸手去擋，卻發現正對面的謝依，臍下三寸處亮起了橙色的火焰。
那裡是勢的生產與儲存中心，腹輪的所在位置。
莫燁瞬間明白，自己產生的幻覺是對方所謂，手段不知道，但肯定和腹輪有關，這也是莫燁第一次在學院學生身上看到亮起的七輪。七蓮燈測驗中無論亮起多麼炙熱的火焰，那都只是代表測試者自身能夠點亮七輪的潛力有多少罷了，譬如那個號稱四輪如陽的天才，他其中四輪擁有極高天賦，現階段卻不一定能夠用上。只有肉身上的七輪產生火焰，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點亮。
點亮，燃燒，如陽。這便是內修課上，副校長所說過的七輪強度三階段。
謝依點亮了腹輪，進而能夠使用某些特殊手法讓莫燁產生幻覺，然而對腹輪全無瞭解的情況下，莫燁卻根本沒有反制的方法，他呵了口氣，告訴自己那些只是錯覺，而後硬著頭皮承受下一輪“寒風”的衝擊。
他的雙腿顫抖起來，真的，那一點也不像錯覺。
“呵啊……”圍觀的學生們聽著音樂，看著莫燁和謝依站在場地中央“發呆”，忍不住打起呵欠來，原來決鬥是如此無聊的一件事。儘管先前槍術老師讓所有人保持肅靜，但擋不住他們開小差。
“決鬥真是無聊啊……”
“聽說了嗎？葛傑後天要在蚤綴酒館開派對來著，說是慶祝他女友的生日，可惜我沒得到邀請，不然我也想去來著。”
“我現在就想參加派對啊……不對，無論做什麼都比現在這垃圾時間要強得多。你看那飛地來的傢伙，裝模作樣還挺像，哎喲喲，居然還差點跪下去了。”
和他們的悠閒相比，莫燁牙關緊閉，數輪“寒風”之後，他的精力已經越來越弱，筆挺地身體如被白蟻蛀蝕的喬木，搖擺晃動起來。“只，曲子只剩一分半鍾了……”莫燁深吸了口氣，努力平復情緒，眼睛嘗試在謝依臉上聚焦，卻發現美麗的少女神色如戲弄老鼠的貓一般，黑色的雙眼中流蕩著雪般的白色。
謝依本不想用全力，但方才莫燁下流的眼神，真的激怒她了。如果莫燁知道，不知道是否會有作繭自縛的感慨。
鋼琴曲過度到了尾聲，流水般細絡的音符中，大勝而歸的大陸聯軍凱旋，八駿之首榮歸墨霜，在王都接受女王謁見，琳琅而響的曲調逐漸平緩，攻向莫燁的“寒風”也平息於無。曲子臨近尾聲，兩人開始拔槍前的最後蓄勢，如同槍術老師所說，決鬥如鑿桶，謝依的勢除了初期因為莫燁激怒而流失部分，桶近乎全滿，而關住莫燁之勢的桶，早已經在謝依攻擊下千穿百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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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調驟然停滯，莫燁愣住了，在他的認知中，《獻給最愛的艾麗婭》本來有最後一段長度為二十秒的縱情演奏，以此表達演奏者對愛人波濤般的愛意。對面的謝依表情無常，白皙的手臂已經探向腰間，也就證明《慶荒夜之戰大勝，凱歌致女王》的版本，根本沒有最後的示愛部分！！
莫燁驚詫的一瞬間，便代表他已經落人下風，勢還沒有積蓄便倉促拔槍，而對面的謝依，槍已經出套，蓄勢待發！
如果說決鬥的一開始是與自己的情緒作戰，那麼代表決鬥尾聲的拔槍則是徹底殲滅對方最後反擊希望的雷霆一擊，不將對方的勇氣徹底消滅，那麼對方遲到一步的反擊一槍便有可能也會使自己遭到重創。
原先平息的“寒風”如風暴般朝莫燁席捲而去，謝依的腹輪猛烈地發出亮光，《寒霜息》如水桶傾覆一般，滿溢的勢將莫燁覆蓋，盛覆莫燁勢的“桶”瞬間支離破碎，謝依的勢抵達了莫燁的腹輪中樞。
本以為消滅兩千墨磅懸賞的人會有什麼了不起，想不到如此不堪一擊，謝依不屑的笑出聲來，決鬥中將勢衝到了對方的腹輪，這是比開槍擊殺更加完全的勝利，只要謝依願意，她即使不開槍，只要用勢沖毀莫燁的腹輪，擊碎藏在門扉後的靈魂，就足夠讓少年魂飛魄散。
不過這只是模擬決鬥而已，並不分生死，謝依將勢收回，同時重新自我審查，將這種廢物拉進獅心會是否合適？
她的勢如水般緩緩回退，卻突然像是凝固一般凝結在莫燁的腹輪之前。謝依面色驚疑地看向莫燁，卻發現徹底失去戰鬥信念的莫燁抬起頭，同時看向她。
那是一雙黑色的眼睛，宛若兩個交匯的黑洞，沒有任何光澤，彷彿任何光芒與顏色都會被它們吸入其中。
唱片機的唱針移到了唱片外，鋼製的唱片咿咿呀呀空轉著，謝依的勢消失得乾乾淨淨，流動白色光澤的雙眼也變得黯淡，她保持著持槍的姿勢卻並沒有開槍，姣好的身體直挺挺地往前倒去。
回過神來的莫燁半跪在地上，使勁晃了晃頭，四周圍的學生驚呼一聲後湧向對面的謝依，槍術老師面色慌張地抱起人事不省的少女，往醫護樓跑去。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但自己顯然是失去了開槍的能力，而謝依不知道原因陷入暈厥，說不上是誰輸。這種說不清勝負的情況，反而是莫燁最想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