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還是那麼輕，夜還是那麼靜，明月懸掛於樹梢，裝點了甜蜜的夢。
庭院中正在散步的白衣男子彷彿整個人都融進了月光傾瀉的溫柔，說不出的嫻靜雅緻。但他的心其實從來沒有平靜過——這樣的月總讓他想起那溫柔的日出之夜，讓她想起那紫衫飄飄的女子，讓他想起那一番攪亂他心神，卻句句在理的話語。
長嘆一聲，九妹，你現在又在想什麼？是不是一直在等我來找你？
停步，突然看見一個慢吞吞移動著的佝僂背影剛巧走出了院門——江別鶴那又聾又啞的老僕人。他笑了笑——正好要請他幫忙燒幾桶熱水。只是他這個時候出門幹什麼？
白影如輕風般拂去，如落葉般飄落在老僕人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老僕人聽不見，說不出，但卻看的懂簡單的唇語和手勢。他抬起頭，見到他，笑眯眯的行了個禮，好像很願意聽他的吩咐。
但是花無缺卻在看見他那笑得眯成一條線的眼睛時瞳孔猛的收縮，口中喃喃道：“江小魚……”
老僕人還在笑著，似乎什麼也沒聽到，還在靜靜的等著他吩咐。
花無缺再次長長的嘆了口氣：“你不用裝了，我知道是你，江小魚。”
那佝僂的背影瞬間就直立起來，他拂過自己的臉龐，就那麼一晃，那橘子皮一樣的臉瞬間變成了討喜的小魚兒。
小魚兒同樣嘆了口氣，只是他們都沒有發現，他們嘆氣時的節奏和神態幾乎一模一樣：“你怎麼知道是我？”
“直覺。當我看到你眼睛的時候，這個答案就跑出來了。”
“直覺？我小魚兒從來不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但現在卻不得不信了。因為當你出現在我視線內的時候，我竟然也有一種直覺：會被你抓住。”小魚兒無奈道。
花無缺淡淡道：“你現在已經踏出了江府。”
“所以你必須得執行你的任務。”
“是的，我必須要殺了你。而且你再想自殺也不行了，因為在這個距離內，無論誰的手只要輕輕一動，我就能瞬間點住他十八處穴道。”他的語氣有出現了那種熟悉的落寞，“你不應該出江府。”
小魚兒一字一句道：“不自由，毋寧死！”
“但你應該知道我不會在這裡待太久，只要你忍住幾天……”
小魚兒搖了搖頭：“花無缺，小魚兒雖然不是什麼好人，但基本的原則還是有的。如果需要靠著自己的仇人保命，還不如死在你的手裡！”
“仇人？你的仇人不是大姑姑和小姑姑嗎？”
小魚兒苦笑道：“很遺憾，我的仇人不但不止一個，而且都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花無趣深深凝注著他的臉，突然道：“……我真羨慕你，你至少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做……我不但羨慕你，還很佩服你，願意用生命來換取自由和原則的人並不多……”
淡淡的月光照在花無缺那張毫無瑕疵的臉上，有一種獨特的魅力，好像所有女人心中的白馬王子就應該是這番模樣。只是，這張臉上卻沒有那種似乎理所應當的志得意滿，反而是有淡淡的迷茫和惆悵。
小魚兒瞧著他，突然道：“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聽見你的名字的時候，只覺得取這名字的人騷包得很，但我真見到你的時候又覺得‘無缺’這兩個字就像專門為你而生的一樣。你武功高強，處事妥當，讓每一個江湖人都對你恭恭敬敬，你的美貌，談吐，風神，似乎能讓天下的女子都為你著迷，你的名譽也無懈可擊……”
“謝謝誇獎。”但表情卻依舊木然，沒有任何被人誇獎的欣喜。
“但我卻發現你依舊少了樣東西——感情。你好像永遠只會淡淡的笑，不懂愛恨，不會失望，甚至連煩惱都沒有，人類該有的痛苦你好像一樣的沒有。一個不能體會痛苦的人自然也體會不到真正的歡樂。你看上去雖然很風光，但我卻覺得你這麼活著著實沒意思。”
花無缺的神態依舊很安詳：“類似的話，我曾經聽過。這也許也跟我從小的環境有關。”
小魚兒眨眨眼：“是慕容九吧？那丫頭的腦經比山路還曲折，眼光比老鷹還毒辣。”
花無缺緩緩道：“你好像很瞭解她？”
“不，應該說她在把你我當成朋友後就再也沒偽裝過。她又冷又淡，又毒又無恥，但吸引力卻不是一般的強，也是因為她，你好像突然就變了，你不再是一個木偶，開始會愛會嫉妒，會開心會煩惱，你知道了什麼是真正的歡樂，體會了什麼叫痛苦……”
花無缺認真道：“我喜歡她。”
小魚兒也道：“我知道。哎，也許我沒有命來恭賀你新婚快樂了，提前祝福你。”
“……謝謝。”
一朵雲飄過，剛好蓋住天上的銀盤——黑暗代替了銀霜。
小魚兒仰天一笑：“好！我話已經說完了，你動手吧！不用再問我需要什麼兵器，我不需要兵器！我倒要看看你能在幾招內將我殺死！”話未完，人就像獵豹一般躍起，雙拳齊出，急如閃電！
花無趣失掉先機卻依舊不慌不忙，只是微微的那麼一晃就站到小魚兒雙拳所處的空隙處，小魚兒迅疾的雙拳剛好擦過花無缺的雙耳，而胸膛卻大開！花無缺左手成掌在他胸前一拍，小魚兒頓時就向後倒去！
小魚兒倒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形！好毒的眼力，好準的判斷！在那麼一瞬之間竟摸清了我出拳的線路，更是同時躍到了那裡不差一分一毫！小魚兒苦笑著擦擦嘴角的血跡——他在他手下就連十招也走不過！
“小魚兒，抱歉了。”他抽出自己的摺扇，那摺扇上的雪梅似乎一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寒氣，刺、劈、挑、擊、轉，打、接；招式信手拈來，白色的摺扇在夜空中畫了一幅又一幅圖——他彷彿不是在殺人，反而是在跳舞！
小魚兒的胸和背脊被他擊中了兩次，火辣辣的泛疼，口中的鮮血再次嚥下，一腳踢出，卻被同樣出腿的花無缺反踢了回去！花無缺趁著小魚兒腿被震得發麻的時候，手中摺扇攤開直直的推出，目標卻是小魚兒的脖子！
但不知為何那摺扇竟在離小魚兒脖子處一寸的時候剛好挺住！
花無缺愣了愣——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停下。
“無缺，記住，殺了江小魚！殺了從惡人谷出來的江小魚！”邀月的聲音突然從腦中冒了出來，花無缺眼中一凜，冷道：“小魚兒，對不起，我非殺你不可！”收回再直刺而出！
正在這時，只見花無缺身後刀光一閃，柳葉刀直劈而去！這刀不但突然，而且極快，所取的角度也極其刁鑽，花無缺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得先避開他去。只聽一聲清脆的怒喝：“花無缺，不準傷害小魚兒！”正是鐵心蘭！
豈料，花無缺卻只停了那麼幾秒時間，左手輕輕一抬，那刀在半空中突聽“叮”的一響，斷成了兩截。
但這幾秒卻已經足夠，一個火紅色的身影從側面疾馳而出，蛇一樣的鞭子剎那間如雨點般落下，將吃了一驚的花無缺逼退了兩步。張菁趕緊扶住有些不穩的小魚兒著急道：“你怎麼樣？”
“張姑娘？”花無缺立住了腳，鐵心蘭奔了過來，站在小魚兒面前，狠狠的瞪著花無缺：“你若要殺他，就先殺了我！”柳葉刀本是雙刀，去了一把，還有一把，鐵心蘭輕喝一聲，蓄力向花無缺攻去，但是花無缺卻只是閃避，就像一個成年人對待小孩的玩鬧一般。——他怎會對一個弱女子出手？
張菁看著小魚兒的模樣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你為什麼獨自跑掉？為什麼不告訴我？我說過有辦法讓你離開的！”
小魚兒牽強一笑：“小辣椒，謝謝你。但是你不懂。如果我沒有自己獨自面對過花無缺，我就永遠不會知道我跟他之間有多大的差距。小魚兒不會永遠只是個躲在女人背後的懦夫！我也不會讓花無缺成為我心裡的一個陰影！”
“好！這才是我的小魚兒！既是這樣，我也陪你堂堂正正的一戰！至少知道自己能幫你到什麼地步，知道自己還差多少！”
張菁將內力灌注到自己的鞭子中，鞭子瞬間龍蛇狂舞！抖、劈、撩、掃、纏，攻勢又急又快，狠辣而變化多端，所瞄準的地方無一不是人身大穴！而張菁自己卻方門大開，沒有一點防禦，顯然是拼命的打法！
花無缺避開第一輪，迅速點中干擾他的鐵心蘭的穴道將她移到一邊，化為漫天飛影，白色和紅色的殘影交叉，就像流星一般穿梭在夜空中。
九妹隱藏在暗處，咬牙忖道：菁妹真是感情用事，被小魚兒那話激起了血性，只是她怎會是無缺的對手？無缺暫時被壓制住只是因為一時的新奇，在觀察其中破綻罷了，等到他摸清了門路，你們怎麼還能逃得掉？
就在這時，花無缺突然人影飄忽，猶如幽靈一般輕柔，像風一樣落在張菁身後！若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會想到這世上竟有這樣的輕功！而他落下的位置也正好是張菁的鞭子的死角，他運掌在她肩頭輕輕一推，火紅的影子就像風箏一般向後飄去！
張菁定住腳，撫了撫肩——一點都不疼。
花無缺淡淡道：“張姑娘，得罪了。”
張菁跺跺腳，看看受傷的小魚兒，被定在遠處滿眼驚惶，嘴中喊叫著沒有意義的言語的鐵心蘭，突然向院子裡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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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無缺見她離開，心中頓時松了口氣——他可不敢真的傷了她。
豈料張菁並非離開，而是跑到了牆角堆放篝火晚會柴禾的地方，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摺子，對著花無缺道：“花無缺！你若要殺小魚兒，我就燒了江別鶴的房子！”
花無缺，小魚兒，鐵心蘭都愣在了原地，唯有暗處的九妹松了口氣。
燒了江別鶴的房子？他的房子與花無缺何干，與小魚兒何干？也許，這個辦法對他人不管用，對花無缺卻管用得很——江別鶴熱情的招待他，他豈能因自己的事情連累他人呢？
“這事與江大俠並無干係，張姑娘這樣豈非有違君子之道？”
張菁笑道：“我不是君子，只是個小女子！你莫要以為這小小的火摺子不能燃起大火，因為我在這柴禾上已經淋了火油，只是用甘草蓋住而已。”說著，她踢開了附在外面的甘草，頓時一股淡淡的火油味瀰漫開來。“我跑到了這裡，這個距離就是你想在我動手時瞬間點住我的穴道也是不可能的。”
江別鶴隱在暗中，咬碎了一口牙——敢拿我的房子要挾花無缺，而且還騙過了我！小丫頭，很好，很好，你真是做的太好了！
小魚兒突然大笑起來：“小辣椒，真有你的！原來你所謂的什麼篝火晚會，正是為了運來柴禾和火油找一個合適的理由！而且還很聰明的用厚厚的帶著甜味的乾草蓋住火油的味道！我真是小瞧你了！哈哈哈，燒了江別鶴的房子，其實真的挺不錯的。花無缺，你動手吧，讓張菁燒了江別鶴的房子，我就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了！”
花無缺僵在原地——他完全沒想到看上去直來直往的張菁突然會用這麼一個刁鑽但有效的法子。
被定在一旁的鐵心蘭眼眸暗了暗，一種自卑從心底升起——張菁又漂亮又聰明，真心喜歡他又能幫上他的忙，而我，卻什麼也做不了……
張菁繼續道：“花無缺，放了小魚兒，不然，我就將火摺子扔下去了！”
花無缺嘴角抽了抽，看看那挨著牆角擺成一串的柴禾——當真是要燒房子的架勢，只好無奈道：“江小魚，你走吧。”
小魚兒的眼神劃過在場的每一張臉，咬咬牙，捂著受傷的胸口，轉身狂奔了出去。
張菁一直看著他的背影走了消失了好久好久才收起了手中的火摺子。然後衝花無缺笑笑：“花無缺，謝謝啦！”然後也朝著小魚兒跑掉的方向追了過去。
花無缺嘆了口氣，心底也莫名奇妙的松了口氣。人影一閃就出現在九妹的面前，將伏在房頂的九妹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以為我隱藏得很好。”
花無缺抬手扶起九妹，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塵，柔聲道：“剛才張姑娘跟我說話的時候，眼角有意無意的瞄向這個方向。這個火燒房子耳朵注意是你出的？”
九妹尷尬道：“你怎麼又知道了……”
花無缺道：“先撒謊說什麼篝火晚會，再明目張膽運來柴禾和火油，還記得用甘草來掩蓋氣味，連那柴禾和院門的距離都像設計好了的……一環套一環，怎麼看也像是你的風格。張姑娘的鞭法雖狠辣，卻也很直，想必她人也一樣……”
九妹微微低了頭：“你，生氣嗎？我幫著放走了小魚兒……”
花無缺搖搖頭：“你說的話，我想了一天，我好像是有點問題……我會學著說出自己最真實的想法的……今天我是真的不生氣，你沒有明著幫著他們，定是考慮了我的想法的，我很高興你能為我著想，而且，我其實真的不想殺小魚兒……”
九妹笑了笑：“你真容易滿足……對了，明日我就準備回慕容山莊了，菁妹說移花宮的嫁衣已經送過來了，你也要準備回移花宮了吧……”兩人相攜著越走越遠。
只是……
鐵心蘭見小魚兒離開後，心神一鬆，但看著熱烈如火的張菁，頓時沉浸於自我厭棄的情緒中，而等她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怎麼一個人都不見了？那，她的穴道怎麼辦？——花無缺，你怎麼又把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