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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第 9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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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昨天晚上剛在夢裡大不敬過的長公主, 裴昭瑜。

長公主的聲音和她本人一樣特別,她嗓音沉潤悅耳,說話音調比起尋常女子稍低, 語氣平緩淡然,沒有一絲待嫁少女應有的嬌俏感,即使是在和親生父母說話,也不帶一絲一毫撒嬌的意味。

長公主的聲音……像是幽谷空山崖壁上落下的一捧冷泉,清冽澄澈。

賀顧頭一次知道, 那些話本子裡寫的“乍一聽那姑娘開口, 張生驟然酥了半邊身子”之類的渾話竟然都是真的。

只可惜不論此刻賀顧心中如何激盪, 在皇帝面前, 卻肯定是不能流露出一絲一毫的。

……就連回過頭去看看都不行。

皇后道:“瑜兒,你怎麼來了?”

長公主並沒有立刻回答,賀顧卻聽到她的腳步聲一點點靠近了自己,他此刻正低頭斂目跪在殿下,面上神色雖然恭謹,心跳卻隨著長公主靠近的腳步聲一點點加快。

長公主只走了七步, 賀顧的心跳卻已經快的有如擂鼓。

賀顧心道, 都這樣了, 要是還認不清自己喜不喜歡人家, 那他大概真是腦子有點問題。

長公主停步在他面前, 賀顧未得聖命,不敢抬頭, 目光低垂著, 正好看到她紅色宮裝垂下層層疊疊的絲絛,和裙角繡著白色月季的精緻紋樣。

賀顧隱約間聞到了長公主身上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這氣味本來極為淺淡, 並不易察覺,此刻卻因為長公主就站在他跟前,讓賀小侯爺嗅了個清楚明白。

“母后既要為兒臣選駙馬,兒臣自然要自己來看看。”

長公主淡淡道。

賀顧愣住了。

對所有待嫁的閨閣女兒來說,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沒聽過哪家小姐,竟然還要親自相看。

……不過也是,長公主畢竟是長公主,她是皇帝的嫡長女,是如今最受皇帝寵愛、身份也最貴重的公主,任性點、不守規矩一點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

況且他不是本來就喜歡長公主的特別嗎?

賀顧剛剛想及此處,忽然眼前一花,一截紅色衣袖在他面前拂過,下一秒他就感覺到自己的下巴被某個人微涼的指尖給擒住了。

賀顧的腦袋被那只手的主人微微抬了起來,他簡直呆若木雞,目光毫無防備的望進了此刻長公主那雙正俯視著他的,漂亮又淡漠的桃花眼裡。

賀顧:“……”

臥槽??

這是什麼姿勢???

他他他他……他這是被長公主調戲了????

這下呆住的不只是賀顧,皇帝皇后都驚得微微張開了嘴,賀老侯爺眼睜睜看著自己兒子慘遭調戲,更是呆若木雞。

長公主還是面覆薄紗,這次距離很近,雖只能看的清半張臉,但是卻也讓賀小侯爺幾乎忘了呼吸,他呆呆的想:

娘啊,我我我……我看到神仙姐姐了。

他這幅痴愣神色,長公主見了,卻沒一點反應,她似乎是早已經對這種表情司空見慣,只有眉頭微微一蹙。

“果然是你。”

長公主這句話聲音極低,只有賀顧聽清了,他幾乎立刻就感覺她本來就冷冰冰的目光又寒了三分。

那邊的皇后這才反應過來,饒是她一向跳脫,此刻也不由得有些尷尬,道:“瑜兒,你這是做什麼,快放開賀世子。”

皇后話音一落,賀顧就感覺下巴一鬆,長公主果然放開了他。

“母後,那日回宮時兒臣看到從花月樓出來的便是他,兒臣並未認錯。”

皇后這才想起這件事,反應過來原來女兒還在介意這一茬,忙道:“這事是個誤會,那日世子是去……”

皇帝卻突然打斷了她,沉聲道:“朕有些乏了,要先歇了,長陽候,你便先帶著兒子回去吧。”

賀南豐聽到這句話如釋重負,今天攬政殿裡發生的事走向越來越詭異,搞得他也十分摸不著頭腦,此刻皇帝總算肯放他離去,他便立刻帶著賀顧叩頭謝恩,拉著兒子逃也似的跑了。

賀顧還沉浸在剛才的恍然和震驚之中,被親爹拉出攬政殿殿門也只是呆呆愣愣沒什麼太大反應,直到他們出了宮門,上了車馬,才被賀老侯爺一聲“孽障”喊得回了神。

賀顧回頭一看,只見親爹面有怒色,正在惡狠狠瞪他。

賀顧茫然:“幹嘛?”

賀南豐道:“不是你自己不願意做駙馬的?今日怎麼反倒在陛下面前藏起拙來了,你這樣叫為父如何替你推拒?!”

賀顧摸摸鼻子:“我又不知道您要怎麼推拒,您也沒提前告訴我有什麼打算,在陛下面前,我謙虛些難道有錯嗎?”

他這話倒不假,賀南豐的確沒有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他,此刻被他頂回來,只得梗著脖子嗆道:“你這蠢貨!難道就想不到你若是表現的才學出眾一些,當今天子是何等惜才愛才,豈會強逼你做駙馬?這下可好,剛才為父本還想替你推拒一二,誰想長公主殿下竟親自來了,陛下也未曾答覆,如今選這駙馬你是不去也得去了。”

賀顧靠在馬車內廂,懶洋洋道:“去就去唄。”

賀老侯爺怒道:“叫我如何同你外祖父祖母交代?”

賀顧道:“我自會去和二老解釋,就說是我自己想做駙馬,與爹無關,他們便不會怪您了。”

賀老侯爺一愣:“什麼?你自己想做駙馬?”

賀顧看他一眼:“是啊,我改主意了,我現在覺得做駙馬也沒什麼不好。”

賀南豐雖然小事偶爾會犯糊塗,但大事卻還是拎的清的,比如賀顧是他原配嫡妻留下的長子,是朝廷冊印過的長陽候世子,換言之是他賀南豐的接班人,他絕對是希望賀顧日後能有出息的,此刻聽他竟然又想做駙馬了,這等自斷前程的想法,賀南豐豈能接受?

他當即怒道:“胡鬧!你知道做了這個駙馬意味著什麼嗎?外戚不得干政,你若娶了公主,以後這一輩子,不僅科舉入仕無望,便是連馬也上不得,為父讓你自小讀書習武,難道就是為了要你日後做個被皇家養著的廢物嗎?”

賀顧見他氣成這樣,一邊頗覺好笑,一邊卻也不由得有些意外。

……沒想到賀老頭心底竟然還是期盼他以後建功立業的,看來多少對他還是有點父子之情,沒有徹底叫萬姝兒那女人給迷的昏了頭。

不過想想也是,萬姝兒雖然也育有一子,但賀誠盲了一眼,註定無法襲爵,便是他再忤逆不孝,賀老頭這爵位也只有他能繼承。

這麼一想,賀老頭會這樣也就不稀奇了。

賀南豐見他不回答,面色狐疑的問了一句:“前日返京路上你不是還哭著鬧著不願意,怎麼又忽然改變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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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顧轉過頭看了他一眼,臉上笑容陽光燦爛。

“殿下生的美啊!”

本以為他這話十有八九又要把賀老頭刺激的破口大罵,罵他被美色迷惑不思進取,不想賀老侯爺卻沉默了一會,半晌才面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賀顧被他看的發毛:“爹你看什麼?”

“你是不是不知道……”

“什麼?”

老侯爺緩緩道:“……長公主殿下之所以年逾十八還未嫁,是因為之前娘娘給她定下的婚事都沒能成。”

賀顧一愣:“什麼,既然娘娘定下了,如何會成不了?”

賀老侯爺喉結一滾:“娘娘本已定下,誰知婚期未至,殿下卻說她自小厭惡接觸男子,便是摸一下……碰一下也不成。”

“雖然陛下後來也許諾,若是娶了長公主,可準駙馬納一妾留下後嗣,原本定下的那戶人家知曉後,卻還是不願,宮中也自覺理虧,這門親事便只得作罷。”

“你若是因公主美貌動了心思,為父勸你還是別打這個主意……”

賀南豐頓了頓,鬍子一抖,也不知他鬍子背後那張老臉,此刻是何神色。

見兒子不說話,他忍不住又道:“你那點心思,為父也是男子豈會不知,只是就算你做了駙馬,恐怕此生也摸不到殿下一個小手指,選駙馬這事你還是莫要出頭了,還好陛下不廢禮制,雖然皇后娘娘屬意與你,也未曾直接定下,既然是選,你便可……”

賀顧卻忽然道:“誰說摸不到。”

賀南豐一愣:“什麼?”

賀小侯爺抬起頭,表情得意的幾乎有點欠打,他伸出修長食指指了指自己揚起的下巴,道:“喏,這裡,剛才殿下伸手親自摸的。”

賀南豐:“……”

眾人這才想起趙秉直那個缺心眼的兒子來,扭頭去看,只見他仍被那兩個人高馬大的內官架著,動彈不得,他臉上神色忽白忽青,之前那股子犯渾的勁兒,此刻卻已經散了大半。

趙默嘴唇喏喏,半晌才聲如蚊吶的說了一句:“並……並無……”

長公主從帳內長椅上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淡淡道:“見你方才忿忿,看來的確不知,為何文試你會不合格,現下我便告訴你。”

“今日文試之題,其實並不算難,一、三、四題,都是三言兩語便可論定的,而你文章,卻通篇浮華詞賦,乍一看去,駢四儷六,對仗平仄倒是工整,只可惜通篇皆是誇誇其談,文不對題。究其原因,無非是藉此掩蓋你經學義理,學得不紮實罷了。”

“令尊供職於御史臺,我亦讀過趙大人的文章,他是個剛直忠正之人,只可惜你未曾學到你父親一點務實之風,實在叫人失望。”

她這番話說的淡漠從容,那雙清寒的眼睛,卻看得趙默莫名羞慚。

他面紅耳赤,自覺面上過不去,忍不住低聲強詞奪理:“殿下……殿下不必科考應制,又怎會懂得做文章的學問……”

長公主卻輕笑了一聲,閉目搖了搖頭。

這是賀顧第一次聽到她笑。

他遠遠看著,帶著面紗的長公主,側臉線條略顯鋒銳,她眉眼輪廓深邃,纖長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面部弧度並不似其他女子那般柔和婉約,反而因為線條過於凌厲,帶著點令人難以忽視的攻擊性。

然而這幅眉眼,此刻在賀小侯爺眼裡,襯著長公主那身烈焰一般的紅衣,卻姝豔的驚心動魄。

長公主就像是雪山之巔,冷潭裡盛開的紅蓮。

她寒氣逼人,高高在上,卻又美麗的讓他忍不住心旌搖蕩。

長公主每一根頭發絲兒,簡直都好像長成了賀小侯爺最愛的模樣。

她面紗下的臉,又該好看成什麼樣呢?

賀小侯爺幾乎是抓心撓肝的好奇。

可惜那邊的長公主,卻不知道他的心思,仍看著趙默淡淡道:“……你方才說,我不應以個人好惡閱卷,但今日,本就是父皇母後替我選婿,我若不選我喜歡的,難道還要選趙大公子喜歡的不成?”

趙默臉色發白,終於說不出話來了。

長公主目色一沉,寒聲道:“趙默,你御前失儀,可否知罪?”

兩個夾著趙默的內官終於鬆開了手,他這才跪在了御帳前,對皇帝叩首,聲音乾澀道:“趙默知罪,請陛下降罪。”

皇帝只得道:“今日你冒犯的是長公主,怎麼罰你,還是她說了算吧。”

長公主回頭看了皇帝一眼,垂眸道:“既然父皇這麼說,那便罰你回趙家閉門思過一個月……讓趙大人好好管教兒子吧。”

吳德懷眼力見好,聽她話音一落,便立刻讓兩個內官把趙默給帶下去了。

賀顧卻還在發呆,他在琢磨剛才長公主那句“不選我喜歡的,難道還要選趙大公子喜歡的”,這麼說……

長公主殿下還是欣賞他的文章麼?

賀顧心中忍不住一喜。

然而再仔細一想,王沐川、魏世恆、陸歸寧的文章她也都喜歡,而且自己,還是在四個人裡排最後的,賀顧心中,又忍不住有點不是滋味……

長公主出的題目那麼難,她自己卻說“其實並不算難”,談論起文章詞賦,更是頭頭是道,她喜歡的,應當也是王二哥那樣飽讀詩書的有識之士吧……

兩輩子了,賀小侯爺心裡那壇三十多年的老陳醋,頭一次猝不及防的被打翻了。

一時只覺滿心滿肺,都開始泛起酸來。

“賀世子?”

直到長公主連叫了他三聲,賀顧才從神遊天外回過神來。

他這才發現長公主不知何時,竟然離他只有不過短短兩三步距離了……

而且她還在看他,跟他說話。

賀顧舌頭驟然打起了結,半天才磕磕巴巴道:“臣……臣在。”

“今日結果,待我與父皇母後商議之後,自會派人通傳,世子且先回去吧。”

賀顧卻仍然呆呆看著長公主。

他突然發現了一件很要命的事情……

他好像……

沒有長公主殿下高。

長公主這個身高在女子裡,也未免太過鶴立雞群了一點,賀顧站在她面前,竟然要微微仰起頭,才能對上她的眼睛——

夭壽啊……

殿下會不會因為這個嫌棄他?

“賀世子?”

長公主見他呆呆愣愣,微微蹙眉又叫了一聲。

可惜賀小侯爺的腦子,已經被今日這些他從來沒經歷,也沒體驗過的複雜情緒,衝擊的有點發懵。

他呆呆道:“臣……臣知道了。”

長公主“嗯”了一聲,吳德懷立刻遣了內官,帶著他和旁邊一直等著的王沐川和陸歸寧離開了御苑校場。

眼見著武試結果,分明清楚的不能再清楚,可皇帝卻始終一言不發,既不給長公主和賀世子賜婚,也不曾言明賀顧勝了,女兒又把剛新鮮出爐的女婿打發走了,皇后終於咂摸出了點不對。

她轉頭看著皇帝,又看了看回到帳中的長公主,不可置信道:“……我明白了,你們父女兩個,合起夥來耍賴是不是?”

皇帝乾咳了一聲,道:“阿蓉這是說的哪裡話,賀世子勝的只是武試,魏家孩子和陸世子的文章也是不錯的,具體定下誰,朕覺得,再仔細斟酌斟酌也好……”

皇后道:“陛下還要誑我,瑜兒年紀小不懂事,難道陛下竟也不為女兒著想嗎?瑜兒是女子,便是身份再尊貴,也總是要嫁人的,否則等本宮百年之後,瑜兒孤身一人,這宮中誰能護她,誰又能照顧她……”

皇后說到這裡,那雙原本靈動的美目,眼神卻忽然呆呆的頓住了,她口裡喃喃的,又重複起了剛才的幾句話,神色變得有點呆怔:“這宮中……這宮中,有誰能護她,誰能護的住本宮的瑜兒……瑜兒……”

皇帝和長公主見了她這副模樣,不約而同的面色一變。

果不其然,下一刻,皇后的臉色已然煞白一片,她雙目空洞,一把拉住了身側一個小宮女,再也不復之前模樣,神情狀若瘋狂,尖聲道:“瑜兒呢?本宮的瑜兒呢?!”

“本宮的瑜兒在哪裡?!”

“陛下!!阿蓉和你的女兒沒了,瑜兒沒了!”

皇后發起瘋來,衣袖亂拂,案上茶盞亦被拂落在地,瓷器摔碎的脆響聽起來讓人頭皮不由得一聳。

皇帝想上前拉皇后,卻被身後一直默不作聲的王內官攔住了。

“陛下,保重聖體,長公主殿下在呢。”

長公主果然立即兩步上前,蹲在了皇后面前,她一把拉住了皇后不住亂動的手,沉聲道:“母後,母後清醒一些,兒臣沒事,兒臣在這裡,兒臣在母后膝下。”

陳皇後呆了呆,這才低下頭目光怔怔的看著她,道:“你……你是本宮的瑜兒……?”

長公主拉過她的手撫在自己面上,輕聲道:“是兒臣,兒臣是母后的瑜兒,母后不認得了嗎?”

陳皇後的手在他頰畔顫抖著,一點點把長公主的額髮撥開,輕輕撫著孩兒的眉眼,半晌她才帶著點泣音道:“是……你是本宮的瑜兒,本宮的瑜兒沒事,瑜兒還在……本宮的瑜兒還在……”

一邊說著,一邊又哭又笑的把長公主攬進了懷裡。

皇帝看到她這副模樣,心中酸澀,鼻頭一陣發酸,猛地轉過頭去仰起了下巴,硬生生把眼眶裡溫熱的液體憋了回去。

他站起身來,道:“朕出去走走,吳德懷。”

吳德懷連忙跪下應道:“老奴在。”

“好好照顧皇后,今日的事朕不要傳出去一絲一毫,該怎麼做,你心中清楚。”

吳德懷忙道:“老奴知曉。”

皇帝踱步出了御帳,長公主卻趁著皇后抱著他不備,在她頸後輕輕一擊,皇后這才眼白一翻,軟軟的倒在了他懷裡。

“去芷陽宮請李嬤嬤來。”又側目對蘭疏道,“叫人去太醫院請太醫。”

蘭疏頷首應是,立刻轉身去了。

長公主這才把皇后交給了旁邊的宮人,沿著剛才皇帝離開的路跟了上去。

皇帝果然沒走遠,出了校場,是御苑中一處小花園。

皇帝背對著來時的方向,站在一株桃花樹下,不知在想什麼,王內官垂首跟在他身後,見了跟過來的長公主,輕聲喚了一句:“殿下。”

皇帝背影一頓,轉過身來看到長公主,卻似乎並不意外,他那張佈滿了細紋的臉上,此刻竟帶著些愧色。

王內官立即很有眼色的退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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