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顧在馬車上微微緊了緊牙關。
看來這一世, 便是他不願,但完全不摻和奪嫡之爭,卻也不行。
儘管這一回太子沒了他賀顧, 卻也難保太子就找不到李顧、王顧。
畢竟……
從龍之功,乃為人臣子頭一等大功,他雖然知道太子是個什麼人,別人卻不知道。
而太子身後的陳家,想必也不會輕易看著太子失勢。
若他坐視不理, 便是在賭, 賭這一世沒了他, 太子便無法像上輩子那樣坐上皇位, 誠然他賭贏的機率很大,可萬一……萬一賭輸了呢?
萬一太子又坐上了皇位呢?
賀顧忍不住悚然一驚。
據他所知,已逝的元皇后,和太子的親舅舅陳元甫陳大人,才是親生兄妹,太子對繼皇后這個姨母兼繼母, 不但沒有一絲親情, 甚至似乎還頗為怨恨。
否則上一世, 太子登基後, 繼皇后也不會那般不明不白的死在後宮之中了。
若太子再次登基, 難道這次,他就會放過皇后娘娘和她兩個孩兒了嗎?
長公主殿下怎麼辦?
上一世他們不曾相逢, 長公主殿下落得那般悽慘下場……她一介弱質女流, 被太子逼死時,可曾受辱……?
她是陛下最愛重的嫡女,性子又那般清冷孤傲, 若是臨死前……還要受辱,該是何等絕望……
賀小侯爺光是想一想,都覺得快要窒息了。
這一世有他在,無論如何也不能重蹈覆轍。
誰做將來的皇帝都可以,唯獨不能是太子。
三皇子就不必說了,雖然當初只是短短兩日相交,賀顧也能看出來,若非那幅孱弱病體,他的心胸、才學,無一不在太子之上。
即便是人人都說小肚雞腸的二皇子,在奪位時,尚且還有許多次的不忍心,得勢時,也從未對宮中的陳皇後下過殺手。
這兄弟三人中,最狠心的不是老二、不是老三,反而是那個朝臣們交口稱讚,紛紛誇他仁厚賢德的太子。
賀顧心中,將來坐上皇位最好的人選,當然是三皇子,不僅因為他是長公主的親弟弟,更因為前一世那短短的一面之緣。
他相信自己的直覺。
賀顧心中忽然想起一件事——
……是了,他既然有心幫舅舅言頌調養身體,為何就不能幫幫金陵的三皇子呢?
只要三皇子的身體能好起來,萬事不是就都大有可為了麼!
至於剛才王二哥問他的,若是陛下不把長公主許配給他,他該怎麼辦……
反正上一世他們沒成婚,長公主也沒嫁人,若是他日後能幫三皇子登上帝位,到時候軟磨硬泡,他什麼都不要,只求娶三皇子的姐姐……這也不過分吧?
賀顧撓了撓下巴。
畢竟太|祖高祖年間,宮中不還總把公主們,許配給功臣之家的子孫,不論年貌麼?那他這請求,既然有舊例,便也不算唐突了。
畢竟上輩子,恪王殿下還說什麼“今日之恩,永世不忘”,顯然是個十分知恩圖報的人咧。
賀顧越想越高興,徵野叫了他半天,也沒反應,只見他滿臉傻笑,不知道在樂什麼,不由得有些無奈,伸手搖了搖賀顧肩膀,道:“爺,到家了!”
賀顧一怔,這才回過神來,乾咳一聲,就著車廂裡的小窗往外看了看。
……還真到了啊?
他收了思緒,掀開簾子跳下馬車,就見侯府門前,等著一眾人——
賀老頭,萬姝兒,賀誠,賀容竟然都在。
賀顧被唬了一跳。
怎麼一家子都在等他???
賀南豐見他跳下馬車,立刻幾步上前,神情焦灼道:“如何了?”
萬氏也問:“可還順意麼?”
賀誠臉上愧憂交加,小聲囁嚅:“大哥,你……你沒選上吧?”
賀容小臉皺成一團,急吼吼問:“大哥你不用做駙馬了叭?”
賀顧:“……”
顯然今日,選駙馬的雖是賀小侯爺,最急的卻不是他自己,而是這一大家子人。
賀顧覺得,除了不安好心的萬氏,賀家一家人應該都在殷切的盼望著、期望著——
可千萬別選上啊!
他乾咳一聲,道:“殿前對答尚可,文試平平,勉強合格,武試奪魁。”
賀老侯爺愣道:“什麼?考這麼多?”
賀顧道:“是啊。”
萬氏也忙問:“那陛下可曾定下你了?”
賀顧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那也沒有……倒叫夫人替我急壞了。”
賀南豐看了萬氏一眼,皺眉道:“你怎麼還在打這主意?我不是同你說過,顧兒選不上,對咱們家是好事了麼?”
萬氏忙道:“妾身並未那般想,只是擔心顧兒罷了……”
賀南豐搖頭,嘆了句:“後宅婦人,過於短視。”
心中卻想起了過世的嫡妻言大小姐。
只得暗歎了口氣,心道眉若雖也是女子,卻不似姝兒這般……
也是……姝兒雖然美貌,畢竟總還是小門小戶出身,沒讀過幾本書,算算帳、管管家,這種瑣事還能做做,但真到大事上,比不了原配髮妻,也是意料之中。
皺了皺眉,又想起一事來——
可千萬不能叫誠兒學得和他娘一樣目光短淺。
短短幾天之內,萬氏已被一向寵愛她的賀老侯爺,說了兩回重話,不由得嘴唇喏喏,不敢吱聲了。
賀顧總算是看出來了。
賀南豐雖然寵愛萬氏,但更看重的,卻還是長陽侯府的前程。
上輩子賀老頭沒準是替他推過這門婚事的,只是他這親爹是個鐵嘴公雞,斷然不會主動告訴他,他自己也不曾問過。
……重生後心態改換,倒是看到了許多以前不曾看到的事。
賀顧頓了頓,道:“陛下的旨意還沒下來,到底將長公主殿下賜婚給誰,我也摸不準,還是先等著吧。”
他心中既有了陛下不賜婚,以後也能娶到長公主的辦法,頓時心不慌了、氣也不喘了。
賀南豐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差點懷疑起,那日這混小子在馬車上,說他看上了長公主殿下,是不是就為了氣自己了。
賀顧腳步一頓:“對了,還有件事。”
賀南豐問:“什麼事?”
賀顧道:“先進屋吧,正好夫人也在。”
他回頭笑著看了萬姝兒一眼,只看得萬氏心中發毛。
“還請夫人也一同來正堂。”
萬氏心中莫名升起一種不祥預感。
不知為什麼,自從這趟賀老侯爺從承河回來……她簡直就像走了背點兒。
當初,慫恿侯爺帶著這個小孽種去承河,便是想著承河是個不毛之地,又有那麼多喪心病狂的逆賊,叫他同去,刀劍無眼,萬一小孽種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日後豈不省事?
就算沒事,想想這小孽種在那鳥不拉屎的邊陲之地,平白受一頓折騰,也叫她心中快活。
果不其然,她一吹枕頭風,說賀顧也快十六了,機會難得,若不跟著父親一同去歷練一回,豈不可惜?
侯爺只稍稍一沉吟,便立馬允了。
誰成想,賀顧一趟承河之行,屁事沒有,也便罷了,聽說那日他跟著侯爺進宮,竟然還因為平亂之功,在聖上面前露了臉,得了嘉獎??
萬姝兒這才忽然開始有點回過味兒來了。
再加上前日,賀誠怒氣衝衝的來質問她,為何要把賀顧八字遞進宮去,萬姝兒這才從賀誠嘴裡得知了一件事。
原來自先帝惠和年間起,本朝公主出嫁,便有了個新定例——
駙馬尚主,成婚後公主與駙馬的輩分,便在家中一起提一輩,這本是先帝心疼那時出嫁的儀清公主,怕女兒日後在婆家被立規矩為難,才會如此。
本朝開國多年,裴家出來的皇帝們有個特點,便是護短且犟,有那護著一個男人做了幾十年皇后的高祖珠玉在前,先帝畢竟只是愛女情切了些,大臣們思來想去,覺得反正也就駙馬家倒黴,日後千萬別叫自家兒郎做駙馬也就是了。
便不再反對,這規矩也沿襲至今。
但萬姝兒可不知道這些,她聽賀誠提及這規矩時,簡直不可置信。
這才驚覺,若是真叫賀顧跟著公主提了一輩,日後,他豈不要在自己面前翻了天去?
萬姝兒被賀老侯爺一頓兇,其實很冤枉,至少剛才,她也是同賀家一家人一齊盼望著——
陛下、娘娘、長公主殿下……
你們可千萬不能看上賀顧這個小兔崽子啊!
直到儀駕消失在長街盡頭,賀顧才默默轉回頭來。
言定野“嘖”了一聲道:“昨日我才聽聞皇后娘娘鳳體抱恙,長公主這些日子在西山隨陛下圍獵,竟這麼快就趕回汴京了,一片孝心真是日月可鑑啊。”
賀顧沉默了一會,道:“剛才那位是長公主?”
言定野湊過來八卦兮兮低聲道:“應當是的,陛下寵愛長公主殿下,年年出宮圍獵,帶著的就只有太子殿下和她,連二皇子殿下……陛下都不帶呢。”
賀顧瞥他一眼:“你訊息倒是靈通,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清楚得很啊。”
言定野臉上小小得意:“畢竟我不像表哥你,常年跟隨姑父守在那鳥不拉屎的……咳,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了。”
見賀顧表情逐漸有多雲轉陰趨向,言定野連忙改口。
“總之,我還是有些訊息門道的……剛才那位劉公子,他可是……”他環顧了一下四周人來人往的長街,乾咳一聲壓低聲音道,“表哥,此處不便,一會我再同你細說。”
賀顧懶得聽他的八卦,抬手狠狠給了他一個腦瓜崩,道:“你有空關心宮裡的貴人,怎麼不知道好好關心關心你爹?你爹……”
他頓了頓,想起舅舅言頌如今倒是還沒被診出肺癆來,一時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生氣。
高興是高興他重生回了十六歲,或可尋得法子為舅舅好好調理身子,不至讓他患上肺癆這種要人性命的不治之症,生氣卻又生氣親眼看到言定野這幅沒心肝的模樣,雖然上輩子他知道言定野氣死了舅舅,但那時他不在汴京,後來外祖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傷心之下雙雙辭世,他也沒能送他們最後一程,這事讓他一直耿耿於懷。
而言定野自親爹和祖父母離世後,在汴京便再沒一個管的住他的親長了,言家也只剩下他一個守了寡的親孃,對他也早已失望,再也不管不顧,言定野終日被人戳脊梁骨,雖然自責卻悔之晚矣,逐漸一蹶不振。
上一世等賀顧風塵僕僕的趕回汴京,見到的就是已經支離破碎的言家和終日只知借酒消愁、自我麻痺的表弟言定野了。
賀顧想至此處,目色漸冷,心中暗道這輩子他要是不把言定野這個小畜生給掰回來,豈不白白辜負了老天讓他重活一回?
言定野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只覺得表兄賀顧看他的眼神涼颼颼的,直叫人心裡發毛,他想起剛才的打算,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道:“那個啥……表哥,我爹和祖父都不知道我這個月都在花月樓的事……你看要不咱們打個商量,我以後不去了……你也別把這事兒告訴他們,否則本來他們不知道還好,知道了不更得生氣麼?”
賀顧拉著手裡的馬韁繩,面無表情:“你便是這麼忽悠舅母,一次又一次的縱容包庇你?”
言定野:“……”
“……哥,咱們就事論事,你先別扯別的,我說的不對嗎,現在要是告訴了……”
他話音未落,不遠處傳來一個少年驚喜的呼聲:“爺!”
賀顧抬頭去看,只見不遠處街市人群中,徵野滿臉驚喜和焦急交織,正朝他揮手,他快步小跑過來,喘了口氣,道:“可算讓我找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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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顧皺眉道:“不是讓你在府裡等我,我有事要辦,你來找我做什……”
徵野道:“不是我,是……”他喘氣不停,好容易才緩過來,“……是言老將軍和言老夫人來府上了,侯爺才叫我出來找您的。”
賀顧不由得一愣,道:“外祖父和外祖母?他們怎麼來了?”
徵野見到旁邊的言定野,也有些意外,道:“誒,表少爺既也在,正好也一起回去吧。”
言家二老自上了年紀便很少再出門走動,言定野聽聞自家祖父祖母竟然大老遠去了長陽侯府,也有些意外,不過他很快回過了神,拼命擺手苦著臉道:“不了不了,我就不去了吧……我也沒跟你們府上提前遞拜貼,姑父剛剛回京我就貿然拜訪,恐怕打擾了他,這不太好……”
只可惜他有心想跑,賀顧卻不可能放他,一把拽住了他後領子,嘴角勾起的一個溫柔淺笑,在言定野眼裡十足不懷好意。
“何必如此客氣,你我是表親兄弟,你來侯府用頓晚飯有什麼大不了,也值得遞什麼勞什子的拜貼?”
“正好,外祖父外祖母也在,一會你還能跟著二老回將軍府。”
言定野就這麼心不甘情不願的被賀顧架了回去。
三人回了長陽侯府,賀顧把馬疆交給小廝,拉著言定野剛進了二道門,就遠遠聽到正廳方向傳來一聲茶杯被人狠狠摔碎在地上的脆響,隱有人聲浮動,他心裡浮起一層不好的預感,轉頭看了一眼徵野,低聲道:“怎麼回事?”
徵野也很茫然:“剛才言老將軍和老夫人只說上門來討杯茶吃,我走的時候看著他們和侯爺還和和氣氣,也不知怎麼就摔上杯子了……”
賀顧無語,只得拉著言定野加快腳步往正廳去,他想起來了,上輩子外祖父和外祖母似乎也替他到侯府來鬧過這麼一通,只是沒什麼成效不說,還平白挨了萬氏話裡一頓綿裡藏針的機鋒。
言家人都是一脈相承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無一例外。
包括賀顧的娘,甭管待字閨中時是何等英姿颯爽、女中豪傑,嫁到長陽侯府後遇上了萬氏這樣長了一萬個心眼子的,照樣還是被人家玩弄於鼓掌之中。
果不其然,人未近賀顧就已經聽到了外祖母言老夫人的聲音,老太太嗓音渾厚字正腔圓語音冷冽,聽起來最近身子應該挺硬朗,賀顧稍微放心了一點。
“……當初我念你年紀輕輕,若兒就撒手人寰,顧兒和容兒兩個娃娃年紀尚幼,家中若是沒個主母,的確也不好看顧,你又口口聲聲說萬氏賢淑,我與將軍猶豫再三,才同意了你將她扶正,如今她竟做出這等事來,可見妾終究是妾,便是你硬要抬舉他做了正妻,她也只幹得出這等贓心爛肺的事,要是早知有今日,當初我和將軍便是咬死了口,也絕不要我兩個外孫兒,多這麼一個後孃!”
“岳母,您先消消氣,這件事並不是您想那……”
“我想的?我想什麼了?”
言老夫人拍桌子的聲音從廳裡傳來,賀顧還沒什麼反應,言定野倒不知道是什麼條件反射嚇得一哆嗦,賀顧不由得淡淡瞥他一眼,扯了扯嘴角。
“如今她把顧兒的八字遞到皇后娘娘面前,搶著要讓顧兒做這個駙馬,滿京城的勳貴,還有哪家不知道?你以為人家都怎麼想你賀南豐?人家不說話,背後都在笑你長陽侯府出了個一門心思要絕了前頭夫人孩子今後前程的後孃呢!”
賀顧剛一走進門,看到的就是坐在上首拍著桌子氣的臉紅脖子粗的言老夫人、和一言不發扶著雕花紅木長椅扶手臉沉如霜的言老將軍。
“顧兒,你回來了?”言老夫人一眼就看到了他,眼睛瞬間一亮,朝他招手道,“快過來快過來,讓外祖母好好看看,承河呆這麼久,我怎麼覺得又瘦了呢。”
賀顧走到她面前,就被老婦人一把抓住了手,徵野很有眼力見的搬了個小圓凳過來,賀顧順勢坐下,低聲道:“外祖母,我沒瘦,您太擔心我了,我還長高了呢。”
他說著餘光掃了掃旁邊坐在下首的賀老侯爺。
親爹神色晦暗不明,五指捏成拳放在膝上,顯然心情也並不大好,萬氏坐在他旁邊,她還是那身青襦裙,顯得清瘦又可憐,她合攏著腿只斜斜把身下的椅子坐了一半,頭低低垂著,看起來可憐巴巴,一副小心翼翼又拘謹的模樣。
賀顧臉上沒表情,心中卻有些噁心,趕緊挪開目光。
“你剛隨你父親從承河郡回京,我和你外祖父原不該在這時候來打擾你們,只是你這個後孃,做事太絕,欺人太甚,我和你外祖父要是不來,只怕你和容兒兩個被欺負死了去,這諾大的長陽侯府也不會有個把有良心的給你們兄妹兩個撐腰。”
言老夫人一邊輕輕拍著外孫的手背一邊嘆道,她的手乾枯又皺皺巴巴,但掌心卻仍然溫熱,賀顧不由得心頭一暖,低聲道:“孫兒不孝,讓外祖母替孫兒擔心了。”
“又不是你的錯。”言老夫人說著抬起頭來,這次她的目光終於鋒銳而尖利的看向了侯夫人萬氏,“萬姝兒,我與侯爺在這鬧了大半天,也不曾聽你響過一聲,怎麼?你就沒一句交代?還是只有膽子做,卻沒膽子認?”
賀南豐道:“不是她把顧兒的八字遞進宮的,是皇后娘娘親自開口……”
一直一言不發的言老將軍卻忽然開了口,他嗓音有些嘶啞,卻中氣十足,隱約還能聽出點年輕時殺伐果決的鎮定和說一不二的氣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