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罷轉過身去, 訕笑著看御帳裡的皇帝。
吳德懷心知賀顧武試奪魁,定然是在陛下與長公主的意料之外的,果不其然皇帝面色沉沉, 看著剛從魏世恆背上跳起來的賀顧,目色幽深,若有所思。
一直一語未發的長公主卻突然開口道:“趙默,武試你也看完了,可有不公平之處?”
眾人這才想起趙秉直那個缺心眼的兒子來, 扭頭去看, 只見他仍被那兩個人高馬大的內官架著, 動彈不得, 他臉上神色忽白忽青,之前那股子犯渾的勁兒,此刻卻已經散了大半。
趙默嘴唇喏喏,半晌才聲如蚊吶的說了一句:“並……並無……”
長公主從帳內長椅上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淡淡道:“見你方才忿忿, 看來的確不知, 為何文試你會不合格, 現下我便告訴你。”
“今日文試之題, 其實並不算難, 一、三、四題,都是三言兩語便可論定的, 而你文章, 卻通篇浮華詞賦,乍一看去,駢四儷六, 對仗平仄倒是工整,只可惜通篇皆是誇誇其談,文不對題。究其原因,無非是藉此掩蓋你經學義理,學得不紮實罷了。”
“令尊供職於御史臺,我亦讀過趙大人的文章,他是個剛直忠正之人,只可惜你未曾學到你父親一點務實之風,實在叫人失望。”
她這番話說的淡漠從容,那雙清寒的眼睛,卻看得趙默莫名羞慚。
他面紅耳赤,自覺面上過不去,忍不住低聲強詞奪理:“殿下……殿下不必科考應制,又怎會懂得做文章的學問……”
長公主卻輕笑了一聲,閉目搖了搖頭。
這是賀顧第一次聽到她笑。
他遠遠看著,帶著面紗的長公主,側臉線條略顯鋒銳,她眉眼輪廓深邃,纖長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她面部弧度並不似其他女子那般柔和婉約,反而因為線條過於凌厲,帶著點令人難以忽視的攻擊性。
然而這幅眉眼,此刻在賀小侯爺眼裡,襯著長公主那身烈焰一般的紅衣,卻姝豔的驚心動魄。
長公主就像是雪山之巔,冷潭裡盛開的紅蓮。
她寒氣逼人,高高在上,卻又美麗的讓他忍不住心旌搖蕩。
長公主每一根頭發絲兒,簡直都好像長成了賀小侯爺最愛的模樣。
她面紗下的臉,又該好看成什麼樣呢?
賀小侯爺幾乎是抓心撓肝的好奇。
可惜那邊的長公主,卻不知道他的心思,仍看著趙默淡淡道:“……你方才說,我不應以個人好惡閱卷,但今日,本就是父皇母後替我選婿,我若不選我喜歡的,難道還要選趙大公子喜歡的不成?”
趙默臉色發白,終於說不出話來了。
長公主目色一沉,寒聲道:“趙默,你御前失儀,可否知罪?”
兩個夾著趙默的內官終於鬆開了手,他這才跪在了御帳前,對皇帝叩首,聲音乾澀道:“趙默知罪,請陛下降罪。”
皇帝只得道:“今日你冒犯的是長公主,怎麼罰你,還是她說了算吧。”
長公主回頭看了皇帝一眼,垂眸道:“既然父皇這麼說,那便罰你回趙家閉門思過一個月……讓趙大人好好管教兒子吧。”
吳德懷眼力見好,聽她話音一落,便立刻讓兩個內官把趙默給帶下去了。
賀顧卻還在發呆,他在琢磨剛才長公主那句“不選我喜歡的,難道還要選趙大公子喜歡的”,這麼說……
長公主殿下還是欣賞他的文章麼?
賀顧心中忍不住一喜。
然而再仔細一想,王沐川、魏世恆、陸歸寧的文章她也都喜歡,而且自己,還是在四個人裡排最後的,賀顧心中,又忍不住有點不是滋味……
長公主出的題目那麼難,她自己卻說“其實並不算難”,談論起文章詞賦,更是頭頭是道,她喜歡的,應當也是王二哥那樣飽讀詩書的有識之士吧……
兩輩子了,賀小侯爺心裡那壇三十多年的老陳醋,頭一次猝不及防的被打翻了。
一時只覺滿心滿肺,都開始泛起酸來。
“賀世子?”
直到長公主連叫了他三聲,賀顧才從神遊天外回過神來。
他這才發現長公主不知何時,竟然離他只有不過短短兩三步距離了……
而且她還在看他,跟他說話。
賀顧舌頭驟然打起了結,半天才磕磕巴巴道:“臣……臣在。”
“今日結果,待我與父皇母後商議之後,自會派人通傳,世子且先回去吧。”
賀顧卻仍然呆呆看著長公主。
他突然發現了一件很要命的事情……
他好像……
沒有長公主殿下高。
長公主這個身高在女子裡,也未免太過鶴立雞群了一點,賀顧站在她面前,竟然要微微仰起頭,才能對上她的眼睛——
夭壽啊……
殿下會不會因為這個嫌棄他?
“賀世子?”
長公主見他呆呆愣愣,微微蹙眉又叫了一聲。
可惜賀小侯爺的腦子,已經被今日這些他從來沒經歷,也沒體驗過的複雜情緒,衝擊的有點發懵。
他呆呆道:“臣……臣知道了。”
長公主“嗯”了一聲,吳德懷立刻遣了內官,帶著他和旁邊一直等著的王沐川和陸歸寧離開了御苑校場。
眼見著武試結果,分明清楚的不能再清楚,可皇帝卻始終一言不發,既不給長公主和賀世子賜婚,也不曾言明賀顧勝了,女兒又把剛新鮮出爐的女婿打發走了,皇后終於咂摸出了點不對。
她轉頭看著皇帝,又看了看回到帳中的長公主,不可置信道:“……我明白了,你們父女兩個,合起夥來耍賴是不是?”
皇帝乾咳了一聲,道:“阿蓉這是說的哪裡話,賀世子勝的只是武試,魏家孩子和陸世子的文章也是不錯的,具體定下誰,朕覺得,再仔細斟酌斟酌也好……”
皇后道:“陛下還要誑我,瑜兒年紀小不懂事,難道陛下竟也不為女兒著想嗎?瑜兒是女子,便是身份再尊貴,也總是要嫁人的,否則等本宮百年之後,瑜兒孤身一人,這宮中誰能護她,誰又能照顧她……”
皇后說到這裡,那雙原本靈動的美目,眼神卻忽然呆呆的頓住了,她口裡喃喃的,又重複起了剛才的幾句話,神色變得有點呆怔:“這宮中……這宮中,有誰能護她,誰能護的住本宮的瑜兒……瑜兒……”
皇帝和長公主見了她這副模樣,不約而同的面色一變。
果不其然,下一刻,皇后的臉色已然煞白一片,她雙目空洞,一把拉住了身側一個小宮女,再也不復之前模樣,神情狀若瘋狂,尖聲道:“瑜兒呢?本宮的瑜兒呢?!”
“本宮的瑜兒在哪裡?!”
“陛下!!阿蓉和你的女兒沒了,瑜兒沒了!”
皇后發起瘋來,衣袖亂拂,案上茶盞亦被拂落在地,瓷器摔碎的脆響聽起來讓人頭皮不由得一聳。
皇帝想上前拉皇后,卻被身後一直默不作聲的王內官攔住了。
“陛下,保重聖體,長公主殿下在呢。”
長公主果然立即兩步上前,蹲在了皇后面前,她一把拉住了皇后不住亂動的手,沉聲道:“母後,母後清醒一些,兒臣沒事,兒臣在這裡,兒臣在母后膝下。”
陳皇後呆了呆,這才低下頭目光怔怔的看著她,道:“你……你是本宮的瑜兒……?”
長公主拉過她的手撫在自己面上,輕聲道:“是兒臣,兒臣是母后的瑜兒,母后不認得了嗎?”
陳皇後的手在他頰畔顫抖著,一點點把長公主的額髮撥開,輕輕撫著孩兒的眉眼,半晌她才帶著點泣音道:“是……你是本宮的瑜兒,本宮的瑜兒沒事,瑜兒還在……本宮的瑜兒還在……”
一邊說著,一邊又哭又笑的把長公主攬進了懷裡。
皇帝看到她這副模樣,心中酸澀,鼻頭一陣發酸,猛地轉過頭去仰起了下巴,硬生生把眼眶裡溫熱的液體憋了回去。
他站起身來,道:“朕出去走走,吳德懷。”
吳德懷連忙跪下應道:“老奴在。”
“好好照顧皇后,今日的事朕不要傳出去一絲一毫,該怎麼做,你心中清楚。”
吳德懷忙道:“老奴知曉。”
皇帝踱步出了御帳,長公主卻趁著皇后抱著他不備,在她頸後輕輕一擊,皇后這才眼白一翻,軟軟的倒在了他懷裡。
“去芷陽宮請李嬤嬤來。”又側目對蘭疏道,“叫人去太醫院請太醫。”
蘭疏頷首應是,立刻轉身去了。
長公主這才把皇后交給了旁邊的宮人,沿著剛才皇帝離開的路跟了上去。
皇帝果然沒走遠,出了校場,是御苑中一處小花園。
皇帝背對著來時的方向,站在一株桃花樹下,不知在想什麼,王內官垂首跟在他身後,見了跟過來的長公主,輕聲喚了一句:“殿下。”
皇帝背影一頓,轉過身來看到長公主,卻似乎並不意外,他那張佈滿了細紋的臉上,此刻竟帶著些愧色。
王內官立即很有眼色的退遠了。
皇帝嘴唇顫了顫,他眼眶微微有些發紅。
“珩兒……”
“朕對不起你母后,也對不起你。”
“你可怨朕麼?”
那時他和長公主的婚事黃了以後,便再沒聽過公主的訊息,她似乎一生未嫁,長公主的死,如今想來,十有八九……是太子的手筆。
賀顧在馬車上微微緊了緊牙關。
看來這一世,便是他不願,但完全不摻和奪嫡之爭,卻也不行。
儘管這一回太子沒了他賀顧,卻也難保太子就找不到李顧、王顧。
畢竟……
從龍之功,乃為人臣子頭一等大功,他雖然知道太子是個什麼人,別人卻不知道。
而太子身後的陳家,想必也不會輕易看著太子失勢。
若他坐視不理,便是在賭,賭這一世沒了他,太子便無法像上輩子那樣坐上皇位,誠然他賭贏的機率很大,可萬一……萬一賭輸了呢?
萬一太子又坐上了皇位呢?
賀顧忍不住悚然一驚。
據他所知,已逝的元皇后,和太子的親舅舅陳元甫陳大人,才是親生兄妹,太子對繼皇后這個姨母兼繼母,不但沒有一絲親情,甚至似乎還頗為怨恨。
否則上一世,太子登基後,繼皇后也不會那般不明不白的死在後宮之中了。
若太子再次登基,難道這次,他就會放過皇后娘娘和她兩個孩兒了嗎?
長公主殿下怎麼辦?
上一世他們不曾相逢,長公主殿下落得那般悽慘下場……她一介弱質女流,被太子逼死時,可曾受辱……?
她是陛下最愛重的嫡女,性子又那般清冷孤傲,若是臨死前……還要受辱,該是何等絕望……
賀小侯爺光是想一想,都覺得快要窒息了。
這一世有他在,無論如何也不能重蹈覆轍。
誰做將來的皇帝都可以,唯獨不能是太子。
三皇子就不必說了,雖然當初只是短短兩日相交,賀顧也能看出來,若非那幅孱弱病體,他的心胸、才學,無一不在太子之上。
即便是人人都說小肚雞腸的二皇子,在奪位時,尚且還有許多次的不忍心,得勢時,也從未對宮中的陳皇後下過殺手。
這兄弟三人中,最狠心的不是老二、不是老三,反而是那個朝臣們交口稱讚,紛紛誇他仁厚賢德的太子。
賀顧心中,將來坐上皇位最好的人選,當然是三皇子,不僅因為他是長公主的親弟弟,更因為前一世那短短的一面之緣。
他相信自己的直覺。
賀顧心中忽然想起一件事——
……是了,他既然有心幫舅舅言頌調養身體,為何就不能幫幫金陵的三皇子呢?
只要三皇子的身體能好起來,萬事不是就都大有可為了麼!
至於剛才王二哥問他的,若是陛下不把長公主許配給他,他該怎麼辦……
反正上一世他們沒成婚,長公主也沒嫁人,若是他日後能幫三皇子登上帝位,到時候軟磨硬泡,他什麼都不要,只求娶三皇子的姐姐……這也不過分吧?
賀顧撓了撓下巴。
畢竟太|祖高祖年間,宮中不還總把公主們,許配給功臣之家的子孫,不論年貌麼?那他這請求,既然有舊例,便也不算唐突了。
畢竟上輩子,恪王殿下還說什麼“今日之恩,永世不忘”,顯然是個十分知恩圖報的人咧。
賀顧越想越高興,徵野叫了他半天,也沒反應,只見他滿臉傻笑,不知道在樂什麼,不由得有些無奈,伸手搖了搖賀顧肩膀,道:“爺,到家了!”
賀顧一怔,這才回過神來,乾咳一聲,就著車廂裡的小窗往外看了看。
……還真到了啊?
他收了思緒,掀開簾子跳下馬車,就見侯府門前,等著一眾人——
賀老頭,萬姝兒,賀誠,賀容竟然都在。
賀顧被唬了一跳。
怎麼一家子都在等他???
賀南豐見他跳下馬車,立刻幾步上前,神情焦灼道:“如何了?”
萬氏也問:“可還順意麼?”
賀誠臉上愧憂交加,小聲囁嚅:“大哥,你……你沒選上吧?”
賀容小臉皺成一團,急吼吼問:“大哥你不用做駙馬了叭?”
賀顧:“……”
顯然今日,選駙馬的雖是賀小侯爺,最急的卻不是他自己,而是這一大家子人。
賀顧覺得,除了不安好心的萬氏,賀家一家人應該都在殷切的盼望著、期望著——
可千萬別選上啊!
他乾咳一聲,道:“殿前對答尚可,文試平平,勉強合格,武試奪魁。”
賀老侯爺愣道:“什麼?考這麼多?”
賀顧道:“是啊。”
萬氏也忙問:“那陛下可曾定下你了?”
賀顧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那也沒有……倒叫夫人替我急壞了。”
賀南豐看了萬氏一眼,皺眉道:“你怎麼還在打這主意?我不是同你說過,顧兒選不上,對咱們家是好事了麼?”
萬氏忙道:“妾身並未那般想,只是擔心顧兒罷了……”
賀南豐搖頭,嘆了句:“後宅婦人,過於短視。”
心中卻想起了過世的嫡妻言大小姐。
只得暗歎了口氣,心道眉若雖也是女子,卻不似姝兒這般……
也是……姝兒雖然美貌,畢竟總還是小門小戶出身,沒讀過幾本書,算算帳、管管家,這種瑣事還能做做,但真到大事上,比不了原配髮妻,也是意料之中。
皺了皺眉,又想起一事來——
可千萬不能叫誠兒學得和他娘一樣目光短淺。
短短幾天之內,萬氏已被一向寵愛她的賀老侯爺,說了兩回重話,不由得嘴唇喏喏,不敢吱聲了。
賀顧總算是看出來了。
賀南豐雖然寵愛萬氏,但更看重的,卻還是長陽侯府的前程。
上輩子賀老頭沒準是替他推過這門婚事的,只是他這親爹是個鐵嘴公雞,斷然不會主動告訴他,他自己也不曾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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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後心態改換,倒是看到了許多以前不曾看到的事。
賀顧頓了頓,道:“陛下的旨意還沒下來,到底將長公主殿下賜婚給誰,我也摸不準,還是先等著吧。”
他心中既有了陛下不賜婚,以後也能娶到長公主的辦法,頓時心不慌了、氣也不喘了。
賀南豐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差點懷疑起,那日這混小子在馬車上,說他看上了長公主殿下,是不是就為了氣自己了。
賀顧腳步一頓:“對了,還有件事。”
賀南豐問:“什麼事?”
賀顧道:“先進屋吧,正好夫人也在。”
他回頭笑著看了萬姝兒一眼,只看得萬氏心中發毛。
“還請夫人也一同來正堂。”
萬氏心中莫名升起一種不祥預感。
不知為什麼,自從這趟賀老侯爺從承河回來……她簡直就像走了背點兒。
當初,慫恿侯爺帶著這個小孽種去承河,便是想著承河是個不毛之地,又有那麼多喪心病狂的逆賊,叫他同去,刀劍無眼,萬一小孽種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日後豈不省事?
就算沒事,想想這小孽種在那鳥不拉屎的邊陲之地,平白受一頓折騰,也叫她心中快活。
果不其然,她一吹枕頭風,說賀顧也快十六了,機會難得,若不跟著父親一同去歷練一回,豈不可惜?
侯爺只稍稍一沉吟,便立馬允了。
誰成想,賀顧一趟承河之行,屁事沒有,也便罷了,聽說那日他跟著侯爺進宮,竟然還因為平亂之功,在聖上面前露了臉,得了嘉獎??
萬姝兒這才忽然開始有點回過味兒來了。
再加上前日,賀誠怒氣衝衝的來質問她,為何要把賀顧八字遞進宮去,萬姝兒這才從賀誠嘴裡得知了一件事。
原來自先帝惠和年間起,本朝公主出嫁,便有了個新定例——
駙馬尚主,成婚後公主與駙馬的輩分,便在家中一起提一輩,這本是先帝心疼那時出嫁的儀清公主,怕女兒日後在婆家被立規矩為難,才會如此。
本朝開國多年,裴家出來的皇帝們有個特點,便是護短且犟,有那護著一個男人做了幾十年皇后的高祖珠玉在前,先帝畢竟只是愛女情切了些,大臣們思來想去,覺得反正也就駙馬家倒黴,日後千萬別叫自家兒郎做駙馬也就是了。
便不再反對,這規矩也沿襲至今。
但萬姝兒可不知道這些,她聽賀誠提及這規矩時,簡直不可置信。
這才驚覺,若是真叫賀顧跟著公主提了一輩,日後,他豈不要在自己面前翻了天去?
萬姝兒被賀老侯爺一頓兇,其實很冤枉,至少剛才,她也是同賀家一家人一齊盼望著——
陛下、娘娘、長公主殿下……
你們可千萬不能看上賀顧這個小兔崽子啊!
初春三月,御苑中緋色桃花開了滿樹。
落英繽紛,芳華如醉。
樹下的皇帝和長公主之間,卻維持了許久無聲的靜默。
半晌,長公主才垂眸道:“兒臣豈敢。”
皇帝的聲音有些沙啞。
“朕不是問你敢不敢,朕是問你……有沒有?”
“……”
“……父皇身為九五至尊、天下共主,需要顧及思量之事良多,便是疏忽間力有不逮,亦非您所願,兒臣明白父皇的難處,並不曾心生怨懟。”
皇帝聽了他的話,沉默了良久,最後只道:“你不必安慰朕,當初你皇姐和你母后的事……說到底,是朕太過疏忽……如今她這幅樣子……也是因著朕的不是。”
“珩兒……你是朕的孩子裡最懂事的,卻也是朕最對不住的,當初若不是你急中生智……你母后如今……如今……”
皇帝說到這裡,嗓音乾澀到幾乎難以為繼,那張本來只是生了細密皺紋的臉,卻像是驟然間老了十多歲。
“當初之事已過去多年,父皇不必如此介懷。”
“朕如何能不介懷?”
皇帝忽然劇烈的咳了兩聲,他伸手扶住了樹幹,低聲道,“你本是朕的三個兒子裡,最聰慧、天資最高、也最懂事的那個,卻因朕之過,受了這許多年的委屈,若非有你母后和皇姐之事,你又何須……”
“兒臣並未覺得自己受了委屈。”
“只要母后鳳體安康,能侍奉父皇母後膝下,兒臣已覺滿足,亦從未生過一絲一毫怨懟之心。”
皇帝聽了他的話,嘆道:“……你是個淳孝的孩子,朕又何嘗不知?”
“但你畢竟不是女兒身,也不可能做一輩子你姐姐的替身,總有一日……”
長公主沉聲道:“兒臣跟著父皇前來,正是為了此事。”
“母后的病,太醫院調養多年,直到近年,才稍好一些,可昨晚與今日,卻又接連發病,想來多半是因為憂心兒臣的婚事,才會如此,若再這樣下去,兒臣實在心中難安。”
“這些年來母後安排的婚事,父皇已替兒臣推拒過多次,然則幾次三番下來,母后卻始終不曾釋懷,至今還在掛心於此。
“既如此,倒不如遂了母后的心願……成婚吧。”
皇帝徹底被他這番話搞得愣住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瞳孔微微放大,喝道:“你這傻孩子,瞎說什麼胡話?!你與他們同為男子,如何成婚?”
“前朝的儀清公主,被先帝指婚於文英殿大學士劉崇之子劉茂,公主不喜劉茂,二人成婚多年,始終未曾同榻而眠,更無子嗣,也一樣相敬如賓到老了。”
“兒臣與駙馬,只需如此,並非什麼難事。”
皇帝嘴唇顫了顫,道:“這怎麼行……你們兩個男子,若真如此……子嗣又該怎麼辦?”
長公主沉默了一會,道:“讓他納妾便是了,妾室自然會為駙馬留下子嗣,不會叫他家中絕後。”
皇帝低聲喝道:“朕說的不是駙馬!是你!”
“……”
“父皇有大哥、二哥,二位兄長都能為皇室留下子息,總不會缺我一個,但母後……她如今卻只有兒臣一個孩子了,還請父皇允准兒臣所求。”
皇帝聽了他的話,胸膛急促起伏,半晌才閉目,低嘆道:“造孽,造孽啊……”
“……還請父皇允准。”
皇帝猛然睜開了眼定定看著長公主,他目色不知為何,忽然變得十分幽深:“朕問你,你就沒有一點不甘心嗎?”
“你大哥雖是元後所出,可你與他同為朕的嫡子,如今他主位東宮,你卻可能連自己的子嗣也留不下……你便真的不曾有一絲一毫的不甘心嗎?”
長公主跪下,對皇帝叩了個頭,抬起頭來定定道:“父皇聖裁,皇兄是父皇親自冊封的儲君,多年來皇兄賢德有目共睹,滿朝文武亦對皇兄交口稱讚,兒臣既不曾也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非分之想。”
“……你當真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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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賀顧與王沐川,陸歸寧剛剛踏出宮門。
同帶他們出來的內官稍作寒暄答謝,看著他們轉身回去。
三人站在宮門前,陸歸寧朝賀顧抱拳道:“今日校場上賀賢弟風采,真叫人一見之下難以忘俗,還要恭喜賢弟武試奪魁,想來不日長陽候府便能接到陛下賜婚的聖旨了。”
賀顧心中飄飄然,索性也不惺惺作態的謙虛了,十分大方的燦然一笑,抱拳回以一禮,道:“同喜同喜,回頭一定請陸兄喝喜酒。”
王沐川:“……”
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不由得開始思考半個時辰前,這兩個人還在校場相爭,究竟是不是他的錯覺了。
他涼涼看了這二人一眼,道:“陸兄似乎對駙馬之位,不甚有意?”
陸歸寧哈哈一笑:“叫王二公子看出來了,我本也是收到了皇后娘娘的帖子,想到殿下之前定下的親事俱都沒能成,一時好奇心起,就想來看看,長公主殿下究竟長成了副什麼模樣。”
賀顧聽得眉頭一皺,剛才還抱拳的手驟然收了回去,冷道:“殿下自然是風華絕代,一等一的美人了,之前那些個退婚的,是他們自己有眼無珠,與殿下的相貌有什麼關係?”
陸歸寧剛才還看他笑容滿面,也不知他說錯了什麼話,這長陽侯府的小侯爺突然就黑了臉,將他好一頓懟,一時也十分摸不著頭腦。
只得摸了摸鼻子,有點尷尬的乾笑道:“自然,自然,長公主殿下金枝玉葉,自然風華絕代,呃……陸某家中父母還在等,與二位既不同路,便先告辭了。”
王沐川點頭,賀顧卻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哼了聲,道:“不送。”
便看著陸歸寧爬上馬車走了。
長陽候府和王家在一條街上,只隔了一堵牆,賀顧便索性邀了王沐川同乘馬車一道回去。
侯府馬車十分寬敞,內廂便是坐了賀顧、王沐川、徵野三人,卻也並不擁擠。
馬車一跑起來,徵野終於忍不住了,看著賀顧咽了口唾沫,問道:“爺,今日怎麼樣了?”
賀顧笑的得意,一時也顧不上王二哥在邊上,答道:“當然十拿九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