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妙已經兩天沒提起過路德維希了。
她像失去雨水滋潤的乾枯春苗,像大雪壓彎枝頭的料峭紅梅,整個人烏雲罩頂,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機與活力,蔫頭蔫腦地趴在桌子上。
新學期伊始,按照學校規定,她需要自己決定研究方向,再根據確定的方向選擇課程模組。
殷妙對未來並沒有明晰的想法,只是因為喜歡外語,加上家裡認為小語種好就業才學得德語。她本科前兩年在華外的專業是日耳曼文學,雖然學業還算順利,但本人並沒有十分熱愛,總是隱隱覺得缺少點激情。
文學這條路,好像並不是她想走的。
可到底要走什麼路,這會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最終還是猶猶豫豫地勾選文學作為主修。
殷妙的助教是位棕色頭髮的德國小哥,看她苦大仇深的樣子溫柔地提醒:“海德堡大學實行百分制的專業學習模式,你可以自己決定學習比例,哪怕是50%的文學,50%的教學法也可以。”
殷妙雙眼無神:“那哲學可以嗎?50%的哲學?”
助教的笑容不變:“如果你願意接受未來十年都畢不了業的話,可以試一試。”
殷妙:“……對不起打擾了。”
她機械地在輔修漢學上打了勾,開始選對應列表裡的課程。
算了算了,何苦為難自己,她選個漢學總能按時畢業吧。
下課鈴聲響起,後座和她上同一節課的小姐姐拍了拍她的肩膀,熱情洋溢地發出邀請:“嗨,今晚我們在新城區的學生酒吧舉行聚會,一起來玩吧。”
酒吧嗎?
殷妙心裡癢癢的,她長這麼大還從沒進過酒吧呢,土包子很想見見世面。
不過出於安全考慮,她還是謹慎地問了一句:“有多少人去啊?”
小姐姐掰著手指算:“十五個……還是十七個吧,啊,助教也去。”
一聽到助教也去,殷妙頓時覺得安全指數蹭蹭蹭往上漲。
她立刻應了下來:“那我也報名!”
晚上十點,殷妙準時來到這家叫做“紅牛”的學生酒吧。
酒吧周圍很安靜,唯有招牌上掛著一個棕色金角的牛頭標誌,殷妙推門進去的時候,裡面氣氛正熱烈,玫紅色的射燈下年輕的男男女女隨著節奏盡情搖擺身體,空氣中飄蕩著酒香味。
酒吧正中那張據說擁有一百多年歷史的長木餐桌上,好幾個眼熟的同班同學正向她招手。
她坐下後,服務員很快遞上酒單:“晚上好,想喝點什麼?”
殷妙對自己的酒量向來沒有信心,而且今天一個人過來得時刻保持清醒:“我喝蘋果汁吧……”
鄰座的男生笑了起來:“嘿!說實話,妙你真的上大學了嗎?為什麼你看上去比我念文理中學的妹妹還羞澀,她每次來還能喝0.3l的小麥啤酒呢。”
殷妙現在最聽不得別人說她小,什麼“娃娃臉”、“可愛”、“12歲”在她這裡統統都是禁詞。
她立刻放棄蘋果汁,在酒單上看來看去,最後指向某個單詞:“那就這個吧……蘋果酒。”
蘋果酒端上來後,殷妙剋制地抿了一小口。
倒是沒什麼酒味,嘗起來酸酸苦苦的,和蘋果醋飲料差不多。
坐在她對面的是長髮的希臘小哥,殷妙還記得白天他作自我介紹時活潑奔放的樣子。
然而這會他神似花澤類,憂鬱滄桑地問她:“妙,你畢業後會回到自己國家嗎?”
殷妙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
小哥捂著心口悲痛欲絕:“我是個膽小鬼,我竟然想留在這裡,因為只要一想到我的父國,我千瘡百孔的父親,我的心就好痛好痛,我什麼都不能為他做,無能為力的感覺時時席捲著我。”
這一年,希臘政府陷入債務危機,最終宣佈破產。
小哥的德語口音很重,帶著愛琴海的鹹味,殷妙囫圇聽了個半懂,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他,握著酒杯坐立難安:“你、你別哭啊……”
鄰座的男生再次轉頭,眼疾手快地往希臘小哥嘴裡塞了塊麵包,成功堵住他的哀嚎。
“他喝了酒就是這樣,每次都哭,你別介意。”
殷妙咽了咽口水,表示理解地點頭。
隔著幾個座位,男生們正在激烈討論幾天後霍芬海姆和斯圖加特兩支隊伍的德甲聯賽。
忽然有人提高嗓音驚喜地喊出聲:“真的,你搞到票了?誰給你的?”
對方不知說了什麼,原先那人又叫了起來:“路德維希?他也一起去嗎?他支援哪隊的?”
殷妙“嗖”地轉過頭去,她好像聽到了路德維希的名字。
路德維希路德維希,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我命令你趕快從我的腦海裡出去!
她伸長耳朵偷聽半天,始終沒人再提起這個名字,這才松了口氣。
想多了,哪有那麼巧,應該只是聽錯了而已。
紅牛酒吧的大門轉動半圈,新的客人進來了,他面容英俊深邃,鉑金色的頭髮被夜風吹亂幾分。
長桌上的男生站起來,走上前友好地和他撞了下肩膀。
路德維希掏出幾張球賽門票遞給對方,交代了幾句就準備出門。
“嘿~路德,留下來喝一杯吧。”桌上有膽大的小姐姐揚聲挽留他。
男生也順勢搭上他的肩膀,勸他不要著急回去,路德維希盛情難卻,被拖著往場內走近幾步。
他抬起眼簾巡視全場,不期然地和角落裡的殷妙對上了視線。
殷妙:!!!
殷妙瞬間低下腦袋,身體往凳子下縮進去一截,整個人恨不得鑽到地下。
oh no!我應該在桌底,不應該在這裡!
路德維希已經緩緩向這邊走來。
他坐到了殷妙邊上。
時間進入到午夜場,原本激情蹦迪的學生散去,酒吧內迴盪起舒緩的鋼琴聲。
殷妙緊張地吞下一大口蘋果酒,回味酸到她牙疼。
她沒想到的是,路德維希竟然主動開口:“迎新那晚的事,我想跟你說聲抱歉,我不知道那個時候音樂會停,所以沒控制好音量……”
原來他是為之前的事專程來道歉的。
殷妙能說什麼呢,她只能故作大方地揮揮手:“啊沒關係的,我已經忘了。”
假的。
她根本沒法忘記,這幾天夜夜夢回,一次比一次記憶深刻。
那天晚上路德維希喊完“你衣服穿反”後,周圍很快爆發連串的哄笑聲。
殷妙像是被十二點鐘聲驚醒的落跑灰姑娘,情急之下拔腿就衝出了禮堂。
不過灰姑娘丟的是水晶鞋,而她丟的是臉罷了。
路德維希沉默地點了一杯spezi(可樂和芬達混合飲料)。
殷妙也難得安靜,沒再嘰嘰喳喳地不停說話。
主要是心裡的坎還沒過去,所以她只能借酒消愁,有一口沒一口地喝她的蘋果酒。
很快,她就有點頭暈了,眼前出現重重幻影。
畢竟蘋果酒也是有度數的。
酒壯慫人膽,喝醉後的殷妙膽子變大不少。
悠揚的鋼琴背景樂中,她窩在角落裡和路德維希說起悄悄話。
“路德維希,你為什麼這麼難追啊?你們西方人不是應該很開放的嗎?”
路德維希看了她一眼,思路清晰地反駁:“你們東方人不是應該很含蓄的嗎?”
殷妙:“……”看看,傳統觀點害人不淺。
她又忐忑地問:“路德維希,我的追求會不會給你帶來困擾?你會覺得我很煩嗎?”
達摩克斯之劍高懸頭頂,只要他說是或者點下頭,下一秒她就會墜入深淵。
以前殷妙總覺得段一鳴很煩,被拒絕了還一直追著她不放,完全不考慮她的感受,現在換位思考倒是能理解幾分他的心情了——因為她正在做和段一鳴一樣討人厭的事情。
真正喜歡一個人,不到最後是無論如何都不想放棄的。
路德維希眼睫微垂,無比認真地說:“你追求我是你的自由,我拒絕你同樣也是我的權利,只有內心懦弱的人才會因為外界的聲音而感到困擾,而我不會。”
殷妙沒太聽懂,那就是不困擾唄,她可以繼續追他的意思嗎?
她把下巴擱在桌面上,心裡一遍遍默唸路德維希的名字。
連名字都這麼好聽。
“路德維希,你的名字裡真的有馮嗎?你是貴族嗎?”她軟軟地問。
似乎是覺得她問問題的語氣太過天真,路德維希露出一個輕淺的笑,冷峻的表情漸漸放鬆下來。
殷妙怔怔地看向他,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毫無防備的笑容。
“不是。”
“噢,那你的全名是什麼呀?我只知道你叫路德維希。”
“你很想知道我的全名?你很在乎這個?”
名字而已,你又不是伏地魔別人不能念出名字,跟她想不想知道,在不在意有什麼關係?
殷妙一頭霧水地點點頭。
路德維希的那點笑意很快收斂起來,他像是想起什麼不愉快的事,轉動著玻璃杯異常平靜地說:“我的全名是ludwig von hohenzollern. (路德維希·馮·霍亨索倫)”
啊,果然有馮啊……
殷妙的大腦遲鈍地運轉著,霍亨索倫……這是他的姓氏嗎?
好像以前在哪裡聽過,有點耳熟,可是她這會思路滯澀,怎麼也想不起來。
她努力思考的時候,不知不覺又噸噸噸喝下半杯蘋果酒,臉頰越來越紅。
路德維希善意地提醒他:“蘋果酒的酒精含量在5%左右。”
殷妙愣愣地看向自己空空的杯子,這酸不拉唧的蘋果酒,比啤酒度數還高呢?
她覺得自己不能再繼續坐下去了,她已經感到眼前天旋地轉。
“我要回宿舍了,明天早上還有課。”
殷妙站了起來,禮貌地跟眾人告別後,腳步沉穩地走出酒吧。
然後東扭西歪地走起“8”字形。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意識還是清醒的,就是頭有一點點暈,咦,應該往哪邊走來著?
發現認不出方向後,她慢悠悠地掏出谷歌地圖,決定語音導個航。
酒吧對門的小巷裡,幾個深色面孔,戴著帽子的小混混圍在一起喝酒聊天,腳下是一地的菸頭和亂七八糟的空酒瓶,看到殷妙出來,有人囂張地吹了聲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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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洲人?”
“滾回去吧,這裡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你們看看她的臉,是喝醉了嗎?”
他們嘴裡不乾不淨地說著什麼,其中兩個丟了菸頭,往殷妙的方向走了兩步。
剩下的人站在原地,放肆地哈哈大笑。
殷妙握著手機警惕地後退。
出國前她就聽說過,國外很多人對亞洲面孔並不友好,今天卻是第一次真正遇上。
兩個混混又離她近了點,伸出手就能拽到她的胳膊。
殷妙強忍著暈眩的感覺,確定逃跑方向後準備跑路。
酒吧門再一次推開,路德維希高大的身影出現。
他左右張望片刻,看清面前的場景後眼神一凝,當即快走幾步擋在殷妙面前。
殷妙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覺得他的聲音比北極的冰碴子還冷。
他先用德語低聲說了句:“滾開。”
然後又換了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語速很快地說了什麼。
混混的腳步停住了,面帶遲疑地看向路德維希。
路德維希雙手插兜,一步沒退,冰冷地回視留在角落的那群人。
他典型的日耳曼長相,將近一米九的身高和盛氣凌人的姿態給混混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連遠處幾個調笑的頂不住他的眼神,紛紛收起笑臉。
兩個本來打算朝殷妙靠近的混混攤了攤手,不甘心地嘟囔幾句,後退著回到人堆裡。
路德維希這才轉過身,卻還是擋在殷妙面前。
他的眼神還是冷的,說出來的話卻帶上了幾分溫度。
“一起吧,我也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