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允澤回去的時候, 弄堂裡阿婆正在用一種叫做“煤球爐子”東西生火。
她佝僂著背坐在藤編矮凳上,手裡舉著面破了個洞蒲扇,慢悠悠地搖晃, 爐子上煙囪斷斷續續冒出濃濃白煙,空氣裡瀰漫著嗆人的煙燻味。
看到他過來,阿婆眯著老花眼,口音很重地招呼:“來啦?今朝蠻早哦?”
他點點頭:“嗯, 我晚自習請假了。”
阿婆朝昏暗弄堂裡面努了努嘴, 滿是皺紋臉上擠出一種嫌棄瞧不上表情:“你老爹又吃老酒了, 做夢還在說昏話……你要勸勸他做人想開點……咳咳咳!”
傍晚穿堂風吹過, 亂飛煙霧吹到她眼睛裡, 阿婆捂著嘴巴咳嗽起來。
蔡允澤快步上前, 接過她手裡蒲扇, 蹲下幫她生火:“您這樣著不起來, 得順著風扇。”
他動作很熟練, 不過幾下, 原本奄奄一息的柴火就“噌”地升起明火。
用鐵鉗從牆角夾出一塊煤餅, 放到爐子上面確認引燃後, 他這才和阿婆告別,往家裡走。
推開門, 屋內然酒氣沖天, 沒走幾步,腳下就踢到空啤酒瓶, 咕嚕嚕地滾進衣櫃底部。
飯桌上空空蕩蕩,別說熱騰騰的菜餚了,連點殘羹剩飯都沒有,完全沒有開火的跡象。
蔡允澤進到臥室, 不其然看到蔡衛國賴在床上。
他連廠裡制服都沒脫,就這樣合衣躺在那裡,眼睛半睜半閉,神態非常頹廢。
自從她母親因病去世以後,他一直就是這樣,渾渾噩噩以酒度日。
蔡衛國年輕的時候,跟著衝勁滿滿的妻子,從隔壁徽市來到滬市打工,兩口子都沒什麼文化,辛辛苦苦奮鬥十幾年,雖然沒闖出什麼名堂,到底在這老破的居民樓裡勉強安了家。
以前這個家靠他母親支撐,現在母親離世,蔡允澤身為兒子難免傷心,但到底還能振作生活,可他老子卻像徹底失去主心骨,從此一蹶不振。
蔡允澤拍拍他後背,試圖叫醒他:“爸,你吃飯了嗎?起來吃點。”
“我不吃。”蔡衛國動也不動,含糊地拒絕。
“不吃飯光喝酒,你想餓死嗎?”
“小王八羔子,毛都沒長齊,還管起你老子來了!”
蔡衛國性格懦弱,喝醉酒後卻總愛耍威風,立刻扯著嗓子嘰裡咕嚕,邏輯混亂地罵了他一通。
他自己不吃飯,也絲毫不考慮還在長身體半大兒子會不會餓肚子,就那樣麻木地躺在床上,彷彿鑽進殼裡蝸牛,獨自擁抱悲傷,向整個世界擺出消極逃避的姿態。
蔡允澤勸不動,臨出門前捏著門把,語氣平靜低落。
“你要是真心裡難受,就再找個吧,我不會反對的。”
床上人翻個身,嘴裡嘟囔不停,看起來像是陷入沉睡,也不知道聽沒聽到。
……
事實證明,那晚話,蔡衛國還是聽到了。
因為那之後不到一個月,他就興高采烈地領來一個陌生女人。
“小澤,這位是你胡阿姨。”他說完緊張地搓著手,神情有幾分刻意營造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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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長相一般,雙眼細長,身材瘦削,看起來很是精明能幹,和她母親是同一種型別。
蔡衛國是個失敗男人,行事毫無擔,骨子裡就需要強勢的伴侶來替他家作主。
蔡允澤面對這個結,確實如他所說沒有反對,只是變得更加沉默。
他少年期結束得很快,親生母親去世,父親重組家庭,兩次家庭變故讓他被迫迅速長。
很快他就擁有了全新的家庭關係:一位繼母,以及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弟弟”。
這年暑假,年級裡組織了產學研結合夏令營活動,校方顯然很重視這屆初中畢業生發展,因此特意鼓勵大家都踴躍參加,藉此機會加強對名校的認識,開闊未來就業視野。
蔡允澤把這個訊息告訴蔡衛國後,他默不作聲地抽了一口煙。
“要交多少錢?”
“一千八。”
蔡衛國摸了摸自己口袋,面色十分窘迫:“你知道,我一個月工資也就三千來塊……都給你胡阿姨拿去保管了,要不你問她要去?”
蔡允澤盯著他看了兩秒:“好。”
他去找胡倩,胡倩聽完他來意,拒絕得相當乾脆:“你知道小濤有先天哮喘,上週又得了肺炎要做霧化,看病住院的開銷很大,反正你夏令營去了也是玩,你弟弟可是生命攸關的大事,我看還是算了吧?”
蔡允澤垂在身側的指尖微微蜷縮:“我爸的錢呢?”
胡倩的聲音立刻變得尖銳:“什麼你爸的錢,你是在懷疑我有錢故意不給你?!”
“我說小澤,你也十五六歲了,怎麼就不能多為家裡考慮考慮?你爸爸掙錢不容易,能省地方就得省著點花,由不得你這麼糟蹋……”
鄰居阿婆曾經偷偷拉著他,說胡倩面相看著不好相處,有了後媽就會有後爸,讓他心裡有點數。
蔡允澤那時還不懂人性複雜,只能隱約感到對於未來的無感。
“那行,我知道了。”
現在他終於懂了,於是沒等胡倩說完,他態度冷淡地應了聲,扭頭就走。
胡倩一愣,緊接著就在後面罵罵咧咧,罵他“小兔崽子不知好歹”,說話相當難聽。
而蔡衛國無能地拉住她的袖子,苦著臉哀求。
蔡允澤來到門外弄堂,深深吐出胸口的濁氣。
天色陰沉灰暗,狂風哀號著呼嘯而過,頭頂交錯電線和晾衣杆視野切割成無數狹小方塊。
隔著一條馬路,對面就是滬市最繁華的區域,現代摩登的高樓大廈像是隔著另一個世界那樣光鮮亮麗,而他身處樓道卻堆滿腳踏車和各種垃圾雜物,連空氣都顯得過分逼仄。
颱風要來了。
少年的肩膀依舊單薄,身形也過分瘦弱。
但他明白,從此以後,就只能靠自己了。
“喂,蔡允澤,你我男朋友吧?”
白皙纖細手掌按在蔡允澤的課桌上,他化學試卷壓出一道難看皺痕。
定睛看去,那雙手指甲上還塗著亮晶晶的粉嫩指甲油。
蔡允澤正在攻克最後一道大題,思路驟然被打斷,神情不悅地抬頭。
眼前女生晃著小腿,肆無忌憚地坐在他前桌桌面上,容貌姣好,神情驕縱。
在明令禁止不許燙頭高中校園裡,她卻偏偏留著栗色頭髮梨花燙,還化了精緻的淡妝,表情是目中無人的囂張跋扈,明目張膽地對著心儀的男同學發出早戀宣言。
蔡允澤知道她,或許應該這麼說,全校沒有人不知道她。
劉詩婷,父親是鄰市赫赫有名企業家,家裡經營著全國規模最大的制傘企業,每年銷量雖然比不上某奶茶連起來能繞地球一圈,但好歹也能賣出幾億把。
她是那種,從來不用為生計擔憂,出生就贏在終點線大小姐。
“抱歉,我沒興趣。”
蔡允澤重新低下頭,去扯對方掌下化學試卷。
劉詩婷卻不肯放手:“你連試都沒試,怎麼就知道沒興趣?”
蔡允澤急著寫完作業,他放學以後還有別的事情,對方這樣胡攪蠻纏故意耽誤他時間,令他心情瞬間不好起來,整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不耐煩,狹長的鳳眼透過鏡片,挑剔地望著她。
“我們不認識吧?你看上我什麼了?”
劉詩婷被他這一眼看得心旌搖蕩,說話都磕巴一下:“看上你……你績好啊!”
這倒是大實話,她學習奇差無比,怎麼也讀不進書,是自家老爹貢獻大筆擇校費才能借讀這所重點高中,蔡允澤卻是實打實憑自己本事考進來的,而且每次大考小考,他綜合績在全校排名中從未掉出過前十。
他不光績優秀,行蹤還神秘莫測,從不參加任何課外活動,同學們都以為他是天生熱愛學習。
只有蔡允澤自己清楚,他所有明面上優秀都是每天挑燈夜讀,靠著大量刷題生生拼出來的。
他帶著極強的目的性去學習,去做題,去考試。
因為對於寒門學子來說,這是他唯一出路。
如學習真能改變命運,他會這條道走到黑。
劉詩婷的答沒有讓他動容。
蔡允澤仔細地撫平卷子上皺褶,發出輕嗤:“三班的許偉,五班周雲奇,這次期中考試排名都比我高,你找他們去吧。”
許偉是個快兩百斤的小胖子,周雲奇最近精力旺盛,臉上冒出不少青春美麗疙瘩豆,劉詩婷想到兩人的樣子就一陣惡寒,動作沒注意,手下微松,那張皺巴巴的化學卷子終於被抽走。
看來今天是寫不完作業了,蔡允澤迅速收拾書包,準備離開。
劉大小姐立刻伸出腳上好幾千塊運動鞋,不依不撓地擋住他去路,還趁他不注意,一摘掉他臉上近視眼鏡,她這會終於不再繞圈子,說出心裡話:“可是他們都沒你長得帥啊!”
十七歲蔡允澤,清俊挺拔,鼻樑上總是架一副無框眼鏡,卻絲毫沒有書呆子呆板。
他和同齡那些聒噪頑劣,動不動就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滿身臭汗高中生完全不同,身上多出某種格外吸引女生熟魅——屬於成年人世故。
劉詩婷單手玩弄著他眼鏡,拿在手裡漫不經心地甩來甩去,只要一不留神脫手,沒有任何保護的鏡片就會摔得粉碎:“你為什麼不同意啊?跟我交往你也不吃虧啊?”
蔡允澤視線模糊,緊緊盯著她手裡動作,聲音沉得可怕:“還給我。”
他一奪過眼鏡,重新戴好後,頭也不地走出教室。
“我從不做浪費時間的事。”
劉詩婷回教室的時候,班級裡小姐妹連忙圍上來打聽訊息:“怎麼樣怎麼樣,他同意了嗎?”
她滿是無所謂地聳肩:“蔡同學好像急著有事,先走了。”
旁邊長頭髮閨蜜趁機插話,向劉詩婷通風報信。
“我猜應該是去打工了吧?聽說他主動找班主任溝通過,申請不上晚自習。”
“打工?為什麼要打工?”
“還能為什麼,肯定是家裡條件不好唄。”
劉詩婷摸著自己順滑頭髮,高興地笑出聲:“缺錢?那就好辦了。”
“不就是錢嗎?他我男朋友,我給他錢好了呀,要多少有多少!”
閨蜜瞥她一眼,欲言止:“婷婷,你真喜歡他啊?”
“喜歡啊,蔡允澤當我男朋友,帶出去多有面子啊,學校裡暗戀他女生那麼多,誰都沒功,最後不還得是我?你們誰能搶得過我?”
她撥弄著自己新做指甲,若有似無地瞥了旁邊的閨蜜一眼。
閨蜜像被戳破心事,立刻面色汕訕:“……是啊,你肯定行。”
劉詩婷自我欣賞片刻,忽然像是來了興趣:“哎,你知道他在哪兒打工嗎?”
……
蔡允澤坐在貨箱上喝水。
天氣炎熱,他脫了校服外套,露出裡面的短袖和線條分明的胳膊。
誰沒想到他看著瘦弱,手臂上肌肉卻一點不少,並不是健身房裡鍛鍊出來那種,中看不中用的綿軟藝術品,而是蓄滿蓬勃量,由於長期體勞動練就的結實。
他剛剛完今天的兼職,幫這家服裝店老闆李叔去附近大型批發市場選貨、打包、裝箱,再和店裡小工用麵包車拉來。原來李叔只是帶著他去幫忙,偶爾也會問問他意見,結年輕人眼光出挑,他選衣服總是賣得最俏,後來李叔就進貨這事全權委託給他。
牆上壁掛小風扇顫顫巍巍地搖頭晃腦,間隔好久才吹來一陣微風,根本解不開盛夏的酷熱。
電視機裡正在播放晚間新聞,某位領導人出訪南美洲國家,身後跟著西裝革履年輕男人,如影隨形地替他進行同步翻譯。
李叔從裡間掀開門簾出來,順著他視線望向電視機,忍不住感慨道:“時代不一樣了,現在這些學洋文畢業出來可賺錢了,我聽說他們都按小時收費,一個鍾得要這個錢!”
他邊說邊搖頭,比出清清楚楚五根手指。
“五百?”蔡允澤猜測。
他工錢是進一次貨一百塊,高中生沒有什麼眼界,以為一小時五百就賺得很多了。
“什麼五百,五萬!”李叔拔高嗓門,滿臉唏噓。
“我們這些人累死累活地進貨賣貨,一年到頭也就賺這個錢,人家動動嘴皮子,隨隨便便就能賺大鈔票,這人和人的命啊然不能比,我是沒什麼指望了,你可得好好讀書,來才有出息!”
“……嗯。”
蔡允澤點了點頭,目光始終流連在螢幕上,表情卻顯得若有所思起來。
人和人的命的確是不同,至少他就不會和蔡衛國一樣,窩囊得必須仰仗別人生活。
他要拼出自己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