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凝？”
“對，我把它贈予你，上面有我的氣，你好好帶著，以後無論你在哪，我都能找到你。”
曾知憫輕輕拉過他的小手，將忘凝交給他。看著那還留有餘溫的扇子，黃杉秋金色的眼睛更加明亮了。
“謝謝……但我不知道，我不是阿憫的徒弟，阿憫也不是師父，我，可以拿阿憫的法寶嗎？”
“沒關係，你不需要在意那些條條框框，忘凝本是勿忘凝華，我把它交到你手上，便是它最好的歸宿。師徒間的情義，也不是一個禮式能涵蓋的。”
這話黃杉秋似懂非懂，他能分辨出來，曾知憫這麼做是為了他的安全，但他依舊不懂，他們的關係到底是怎麼樣的？他們既不像朋友，也不像兄弟，那麼在他們眼裡，互相的位置又接近於什麼呢？如果什麼也不是，曾知憫為何要做這麼多呢？
“好啦，別想那麼多了阿秋，放心大膽的拿著它，以後忘凝就是你的了。你好好躺著休息，我去屋外看看菜園，這幾天可能會下雨，必須搭個棚了。”
看著道人出去了，黃杉秋守著空蕩蕩的屋子睜著大眼睛發呆，他不感覺孤單，因為曾知憫就在外面忙活，兵兵乓乓做著木匠活，但他的確有心事。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觸，或者是，闊別已久的感觸，他已經多久沒被人這樣關懷照顧過了，已經記不清了，但收到忘凝的喜悅，不亞於當時已故長姐送給他的那枚平安扣。方才曾知憫說了，他是被他抱回來醫治的，那麼他究竟有多久沒被人抱起過了……
“爹爹？……”
他還是想到了那個愛笑又和藹可親的男人，那是他的生父孟栩莊，同樣也是以往那個家裡，唯一一個不在乎他天賦能力的人。
〔爹爹，我是不是很笨，很不討人喜歡啊？〕
〔嘿瞧你這小崽子說的，我兒子長這麼可愛，又懂禮貌，誰敢說不喜歡我拔光他的毛！〕
〔可我什麼也不會，阿孃一直很操心我。〕
〔哎哎哎哎打住，你是你，她是她，別人是別人，老是去管別人怎麼想不覺得累嗎～娃娃不就應該感受快樂美好嗎？學那麼多東西作甚，小小年紀操心不少……別想那麼多啦！爹爹抱一個！〕
金色的狐仙一把將他舉過頭頂，讓他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爹爹，我怕高……下來嘛……〕
〔哈哈哈哈～別怕，只要有爹在，你們兄弟姐妹不管在哪都是安全滴～飛嘍～〕
他待在曾知憫的身邊時就會想起父親，因為只有〔父親〕身邊，永遠都是安全的。
可越是覺得在曾知憫身邊很安心，他就越是覺得欠妥，人家既救了他一命，又諸多照顧，還做好吃的給他……總不能什麼事也不做，至少要幫忙做點事，這點黃杉秋很清楚，知恩圖報是他們狐妖的天性，不管多愚鈍也是這樣的。
不清楚他哪裡找來了一根柴火棍當柺杖，端了一杯茶水然後一瘸一拐的踮腳走到屋外，正好看到曾知憫蹲在地上背對著他，導致他從身後喊他名字的時候，那個人被嚇了一跳。
“阿憫，喝水吧。”
曾知憫一個激靈，木鋸從手裡脫落，他竟是一臉詫異看著出現在身後的小狐狸，但從那對金色的眼睛裡他看不到任何東西。
“阿憫，喝水，累，會渴。”
“秋…？你在做什麼，你的腿還沒好啊！”
他有些急，替黃杉秋放好了手裡的東西後一把抱起他讓他好好坐在門前的梯蹬上，小家夥明顯不曉得他為什麼突然這樣做，莫不是他不喜歡喝這種味道的茶嗎？
“不是讓你好好躺著休息嗎？秋你下地幹嘛？腿傷裂開怎麼辦！”
“但是阿憫幹活去了，我要做點什麼，幫你。”
“這…秋你聽我說，傷沒好的時候這個人是可以不做事的，你還沒痊癒就不用下來幫我了明白嗎？”
“阿憫，好人，一定，幫你。”
“唉，就說你腿沒痊癒就不用下來了，你是理解錯了嗎……不了，無礙，以後這些你都會慢慢好起來的，我會教你的。”
曾知憫拍拍額頭，頗有些無奈，但他知道不能要求這個小狐狸懂太多東西，起碼目前為止他的天性就是如此，循序漸進就好。
“阿憫，生氣嗎？”
“嗯？沒有啊，阿秋怎麼這麼想？”
“沒有，沒什麼。阿憫沒生氣就好。”
他是有些無奈，但絕不是生氣，黃杉秋對事情的感知遠沒有情緒上的感知靈敏。可對方明顯覺得他這是有心事了，得做點什麼讓小家夥笑一笑。
“秋，我給你變個戲法如何？想不想看？”
他蹲下保持跟黃杉秋持平的視線，這招很管用，一聽戲法小狐狸高興的尾巴也跟著搖晃起來，目不轉睛的看著眼前的大人。
“想！”
“甚好！喏，看見木架上那些牽牛花了嗎？”
曾知憫指了指，黃杉秋循聲望去，是在屋東頭看見了一叢藍紫色的牽牛花，已經開敗了不少，只剩下零零星星三兩個還倔強的聳立著。
“看見了。”
“你看它們是不是很可憐都沒精打采的？我有辦法讓他們重新變回剛開放的樣子，可別眨眼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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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知憫抱著他走到半人高的牽牛花附近。只見他比作兩指遂一陣燦白色的真氣從指縫溢位，他輕輕指了指那枯死大半的牽牛花，那衰弱的植物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吐露綠意，藍紫色的牽牛花也在那股真氣的縈繞下得到了重生。
“看到了麼阿秋？精不精彩，喜不喜歡？”
“好厲害！喜歡！這是什麼啊阿憫？”
“這是〔回生術〕，能夠讓將死之物復生，境界高者可直接肉白骨，逆生死。但只作用於生靈，不能左右物件。”
曾知憫收式，用柔和的口吻補充。
“這是我早年創造的術法，不管今後你能不能學會，我都會把口令心訣教給你，再之後如何運用，也都由你自己決定。”
黃杉秋似懂非懂，他聽曾知憫唸叨了一些他聽不懂的話，唸叨了百十來遍他才記住，雖說好不容易記下了，但對他而言沒什麼用，再怎麼說他的功力真的是弱到可憐，根本不可能一學就會的。
“秋，我教給你的東西記住了麼？”
“阿憫，我記住了。”
“很好，但切記此法不能外洩，否則必招致天譴之災。”
“嗯，我記住了，阿憫。那個，我還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你說。”
“我可不可以在它們重新謝掉之前吃掉它們啊，花瓣能吃，餓的時候，在外面，沒少吃，浪費……”
“秋……聽好了，以後餓了就告訴我，我給你做好吃的，別再吃這些東西了，好嗎？”
曾知憫將黃杉秋抱緊了些，他沒想到一個小生命曾經歷過如此辛酸的艱難時刻，食不果腹，居無定所，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雖然黃杉秋之前發生過什麼他無從得知，但現在，他就是他最堅實的後盾。
“真的？阿憫，做東西，吃？”
“嗯，真的，不騙你。還有牽牛花不是食物，其餘花花草草也不是，他們都是植物，觀賞性強，除了果實和特定部位其餘是不能吃的，記住了？”
“記下了，以後只吃阿憫做的飯！”
他們這才說完，就見一股小土包從門口竄了進來，就像有什麼在土裡一樣，挖洞進來了，它好比一條長長的蚯蚓，直到曾知憫腳下才停止。
“你來了。”
曾知憫低頭，和從土包裡探出腦袋的東西對視，那是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兩顆黑豆一樣的小眼睛和粉色的鼻尖是最先看到的東西。
“嘿呀小憫，這幾天過得怎樣啊？老夫掐指一算，預見你這裡會有新鮮事兒，特地跑過來看看你，嘿嘿！”
毛茸茸的生物抖了抖身上的浮灰，一下子蹦躂出來，居然是一隻穿著廣袖服的大鼠，那鬍鬚一抖一翹，尾巴擺來擺去精神得很，整個鼠足足有半個人的手臂大小。
“灰伯，多謝您來看我，您的腿腳好些了沒，我可以再給您看看。”
“哎呀你客氣了，多虧了你，我這把老骨頭才能活到今天！咦？這娃娃……你從哪撿的？長得好生漂亮！”
那大鼠一拍爪子，黑豆一樣的眼睛笑眯眯的，模樣很可愛，黃杉秋喜歡毛茸茸的東西，也跟著他笑。
“呀笑了！這娃兒待人親！真好！不過嘶……他這腿怎麼了哇？”
“灰伯你有所不知，這娃娃是我今天從樹林裡帶回來的，他比較特殊，沒什麼能力自保，中了獵戶的陷阱，腿就……咳，就這樣了。不過我已經處理過了，但不留疤痕好像是不可能了。”
曾知憫蹲下來讓大鼠湊近看黃杉秋，大鼠一下子也被他毛茸茸黃橙橙的大尾巴吸引，這兒瞅瞅，那兒捏捏，歡喜的很。
“越看越喜歡！娃娃呀，你叫什麼名字哇？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啊？”
“我叫黃杉秋！去什麼地方……嗯，暫時還不知道。”
“喔，這樣！小秋！哈哈，沒關係，不知道去哪裡以後慢慢想就好啦，我叫灰償箐，小憫小時候我就認識他，你也叫我，灰伯就行了！”
“灰伯好！灰伯毛茸茸的，我好喜歡灰伯！”
“哎呦嘿嘿嘿！我也喜歡你這娃娃！小憫啊，你真是氣運好，撿回來這麼乖的狐娃兒，看看我那些曾子曾孫，那叫一個氣喲！”
曾知憫和大鼠寒暄了一會，從他們口中得知，曾知憫一直都有救助像自己一樣落難或者比較弱小的妖怪，就像灰償箐一樣，隔三差五就有被他幫助過的妖來探望他，給他帶點特產或者糧食作為報答。而作為一個道士，他只幫助向善的妖怪，為禍世間的惡妖他並不同情，所以助妖這點和幫人除妖並不衝突。
“阿憫！”
“憫憫！”
“曾道長！”
兩妖一人聞聲而望，又見三五成群的小妖怪溜了進來，一個藕衣，一個青衣，一個赫衣，一眼望去好像都是女孩兒，無疑這些都是曾知憫幫助過的小妖，趕巧今天都來看他。
“元逍，蜜笙，泉兒，你們都來了？”
“對呀對呀道長！我們帶了蜂蜜和魚過來！謝謝你上次救了我們！”
曾知憫微笑謝過，輕輕接住了穿著藕色衣裙名為蜜笙的小妖給他的東西。
“謝謝你們，這些對我而言非常有用。”
蜜笙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但很快便注意到金燦燦黃橙橙的黃杉秋，這是生面孔，但她們也知道，這小狐狸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你好可愛哦，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黃杉秋，是阿憫幫我起的名字！”
“很好的名字！我們的名字也是道長起的呢！”
孩子是最容易玩在一起的，很快他們就熟絡了，要不是曾知憫告訴他們黃杉秋腿有傷，估計幾個小東西都能在院子裡跑起來。
“喂！你們三個丫頭悠著點！這娃兒腿腳還沒好！別傷著他了！”
“知道啦灰伯！”
蜜笙甜甜一笑，和其他姐妹攙扶著黃杉秋在院子的地上坐下，黃杉秋看得出她們的好意，很配合她們的動作。
“你們好，請問大家都是像我一樣，被阿憫救下的嗎？”
“可不是嘛！要不是道長，我現在已經是奇商手裡的一副蝴蝶翅膀了！”
“我也是，當初我快渴死了，小憫用他的水缸把我救活了，之後很長時間我都住在他家的水缸裡。”
“呵，你們有我慘嘛，我是石精，身上的肉都是琥珀，那些人類對我抽筋拔骨差點要了我的命，要不是憫憫啊，找璞石替我重塑身體，我已經報道去嘍～”
“原來阿憫……這麼厲害啊？”
“那當然咯！”
三個女孩異口同聲，黃杉秋愣在原地，原來救他的人是這樣照人，這樣優秀，他從開始認為，阿憫已經很厲害了，可沒想到，那個人的身上還有更加耀眼的東西。
“說起來小秋你的傷也是人類的東西搞的吧，果然跟我們一樣呢……”
“嗯，是，好大一個捕獸夾，我以為我死定了。”
“我們都被人類傷害過，也的確討厭他們，但道長給了我們信心，他讓我們認識到世上也有好人，所以現在嘛，我們也不打算向曾經傷害我們的人類復仇，嘻嘻，因為這是阿憫說的啦，冤冤相報何時了嘛。”
“同感，如果不能斬草除根那不如不報仇。”
“元逍！你說的話太嚇人啦！”
“不，蜜笙，她說的對。”
“泉兒！”
黃杉秋看她們打打鬧鬧，自己也感覺高興，以前他在家中也跟姐姐們這樣嬉笑，但已經過去太久了。
“你們說什麼呢，這麼開心？”
“阿憫！”
曾知憫悄悄湊近，顯然是好奇她們這麼開心的原因，一眾小妖怪見他過來，更是樂的不行。
“我們在聊你啊！道長！你可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呢！”
“蜜笙，那都已經是過去了，不必時時刻刻掛在嘴邊的。”
“我不，你救了我，我要用一輩子記住你！”
蜜笙這句話說的很大聲，恰巧，黃杉秋聽得最認真，這句話深深印在他的意識裡，即便他可能不懂，也沒想過太多，但這句話已經敲打進了他的靈魂。
“好，隨你喜歡，那貝貝他們最近好嗎？嗯？”
“他可好了，要不是他家遠點不方便他說他天天都想來！”
曾知憫輕輕一笑，不過很快，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散去，他扭頭便叫灰償箐，讓他遁地把孩子們藏起來。
“灰伯！快帶孩子們藏起來！”
幾個小妖還沒搞清楚狀況，就被一股力量捲到了地下，只留了一個小口，能看清外面的光線。
“怎……怎麼了？”
黃杉秋不清楚現在的局勢，不過姐妹三個都一言不發，死死盯著那個洞口，眼睛裡分明佈滿憎恨。
“噓，安靜！”
灰伯捂住了他的嘴叫他不要出聲。
外面安靜了一小下。
緊接著就是幾個陌生人的聲音，他們一進來就罵著極其難聽的髒話，他們罵的人，就是曾知憫。
“你這妖道！勾結妖怪，還練邪術，你怎麼還不去死！？”
“就是！你一個出家人還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東西鬼混，瞧瞧你這衰樣，就是你克死了你師父！”
“妖道！父老鄉親都被你騙了！可我們不像他們一樣傻！你那些榮輝事蹟有人已經告訴我們了，上次看見個穿衣服的大耗子從你家溜出去，還說你不是妖道！！”
“還有你這破廟，破院子，全是妖氣吧？！早晚一天我們會拆了他！！一把火燒了！”
“你師父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撿的你這麼個掃把星！你自己修煉什麼什麼返老還童術被逐出師門就算了，還連累你師父！呸，掃把星！”
“掃把星！”
“掃把星！”
他們聽到了拳頭打在身體上的悶響，黃杉秋嚇得耳朵都塌了下來，而蜜笙她們的眼睛裡除了憎恨還多了些許水花。
接著他們聽到了砸木板的聲音，以及瓦罐破碎的聲音，還有一些說不上來感覺的打擊肉體的聲響，黃杉秋什麼也沒看到，但他很難過，女孩們更是如此，可能出於保護，她們死活沒讓黃杉秋看到一點東西。
“呵！讓你除妖！讓你出風頭！你也不過如此！你那寶貝扇子呢？給我交出來饒你不死！”
“我看他這屋就是不對勁，是不是藏妖怪了？進去看看！！”
“說的對，走！……嚇！！！你，你幹什麼！？”
從那縫隙中，蜜笙看到曾知憫一把攥住了那鬧事之人的手腕，其力氣之大，讓那人身形頓時仄歪。
“啊啊啊！！你，你打人！？誰給你的膽子，放，放開我！！”
“打夠了嗎？”
他問。
“打夠了就滾，別讓我說第二遍。”
沒人看到曾知憫臉上到底是什麼表情，不過那些人全部被他嚇了回去，連掉下來的鞋子都顧不得。
“好小子，你給老子等著！！”
外面徹底安靜了，灰償箐才解除了地遁，同時，也鬆開了捂住黃杉秋的小爪子。
黃杉秋眼神呆滯，有些難以置信，在反應過來一切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眼淚噼啪的滾落在地面上，已經停不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