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陽，下了一夜的新雪堆積在這一片雅緻古樸的房前屋頂和村落的街道上，房前家家戶都掛著紅燈籠。
眼下街上零星有大爺大媽正掃著雪。
須盡歡騎著一輛老舊的鳳凰腳踏車穿進了村裡，邊騎著車，邊噼裡啪啦的掉著眼淚。
她把著車把的手都有些顫抖，時不時伸出來抹把淚兒。
嘴緊緊抿著，滿臉的委屈難過。
她剛剛從不愉快中逃離出來，往這個小村莊裡來尋找避風港。
她從這村裡小道上騎到一個胡同口，但沒等拐進去，就聽見那衚衕裡傳來了一段京劇的西皮二六板。
然後便就是一段唱：“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這是一段老生的唱腔，聲色依然有些蒼老，但韻味十足，仍是十分的好聽，調子也是極為準，每一個字拖得那音的起落高低，都一字不落的在那兒鼓點上。
這段是京劇空城計裡的選段，諸葛亮的唱。
而西皮二六板的唱腔不徐不慢，像是任憑司馬懿大軍兵臨城下，萬箭齊發，他諸葛亮端的是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
須盡歡一繞進那衚衕，便就是另一番的天地。
衚衕裡一個院前坐著一個穿著黑色長款羽絨服的，十分白皙，長相英俊精緻，雖說穿著並不算很時髦，但是一眼看上去相貌就相當出挑的，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拉著京胡。
而年輕人的身旁站一位清瘦的，頭髮已然灰白，著一身灰黑色的唐裝的老人家，一隻手敲著鼓點，另一只手打著檀板，唱著戲。
陽光正好，照在這一老一少的身上。
像是一副與世無爭的世外畫中光景。
那老人家左右拉弓，還在繼續唱著：“我也曾命人去打聽，打聽那司馬領兵往西行。一來是馬謖無謀少學問，二來是將帥不和，失守我的街亭。”
須盡歡騎到倆人旁邊，下了車。
而那一老一少聽見聲響，扭頭看過來了一眼，見到是她，都剛要笑。
這才看見須盡歡兩雙眼通紅，臉頰上還掛著沒擦乾淨的眼淚，一抽一抽的吸著鼻涕，臉上是藏不住的委屈難過和忿忿不平。
那老人家臉上的笑意登時就滯了住，手裡的鼓點一頓，節奏就全亂了，嘴裡的唱也停了，他頓了頓。
旁邊的小夥子也是愣了下，趕忙問：“怎麼了這是？”
哪知話剛出口，須盡歡爺爺就碰了他一下，朝他微微搖了搖頭。
小夥子頓了頓，抿了抿嘴，這才不說話了，但是看了一眼須盡歡，神色還是有些藏不住的擔憂。
而那位老爺子放下了手裡頭的鼓棒和檀板之後，卻笑了笑，對須盡歡道：“盡歡來啦。來的正好，咱爺倆一起把剩下的那段給唱完了吧？”
須盡歡本已然要傾瀉而出的委屈難過憤怒的情緒，卻被老爺子和藹的笑，和適時的差事安排，給四兩撥千斤的撥了回來。
當老爺子把檀板拿起來，遞給她的時候，她怔了下，到底還是點了點頭，清了清嗓子，嗯了一聲：“好的……爺爺。”
老爺子聽到須盡歡的那聲好，笑的更是和藹。
“那齊活兒吧？”
旁邊那個拉胡琴的小夥子自從須盡歡過來之後，目光就一直沒有離開她身上，直等到須盡歡爺爺說齊活，這才重新又拉起來。
等鼓板進了之後，爺倆一起開嗓，接著唱：“連得我三城多僥倖，貪而無厭又奪我的西城。”
須盡歡這一開嗓，竟也是標準老生的腔，雖說她是女孩，但是唱腔卻並無雌音，而且節奏之準，跟她爺爺卡的幾乎是嚴絲合縫，而且吐字發音，都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這是個難得的女老生。
只不過她的聲音和她爺爺這一合，就顯出了聲色之上的稚嫩，沒有爺爺那上了歲數的風霜蒼老之感。
有的時候，尤其是老生，這人老了之後聲色蒼老了不一定是個壞事兒，那種滄桑的韻味兒，年輕人到底還是出不來，她不到歲數。
“諸葛亮在城樓把駕等，等候你司馬到此，咱們談、談、談談心。進得城來無別敬，我只有羊羔美酒，美酒羊羔，犒賞你的三軍。”
爺倆唱著，剛開始的時候，老爺子氣兒還挺順。
但是等到最後那麼一段：“左右琴童人兩個，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你休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你就來、來、來，請上城樓，司馬你聽我撫琴。”
裡頭的那段拖長腔的請上城樓，就能感覺到須爺爺有些氣力不足，最後那拖了足足能夠有十來秒的琴字的長腔的時候，須盡歡她爺爺到底是沒唱的下來。
等末了鼓點一收，老爺子放下鼓槌，有些悵然的笑著嘆了口氣，跟須盡歡道：“廉頗老矣啊。老了，老了。上一次唱的時候，這還能唱下來呢。”
須盡歡在旁聽到她爺爺服老，本來就難受的心裡頭，這下子更不是個滋味了。
這段唱，上一次唱的時候，還是在去年秋天。
哪知這才短短幾個月。
她爺爺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正在蒼老了。
須盡歡抿著嘴，咬牙道：“爺爺，您不老。”
當爺爺聽著孫女的安慰，哈哈的笑了，摸了摸她的腦袋，眼中滿是慈愛。
彷彿眼前不是已經二十餘歲的大姑娘，還是當年五六歲繞膝學戲的那小小幼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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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招呼那拉胡琴的小夥子道：“周禮啊，幫爺爺把傢伙事兒搬回去一下哈，椅子留下。”
周禮笑著點點頭，起身接過須盡歡爺爺的鼓棒和須盡歡的檀板，他看著須盡歡那悶悶不樂的模樣，蹙了蹙眉頭，有些欲言，但是還是又止了。
只是笑著拍了下須盡歡的肩頭，朝他自己坐的椅子那兒努了努嘴，跟她道：“老須，過去坐。”
說著就抱上了鼓，回了院裡。
須盡歡爺爺這才落了自己腳下的座，扭頭看著回了院裡的周禮，笑道：“正好你們放寒假，我這想唱兩段，就找周禮過來幫我操操琴，這孩子是真不錯，我只要開口，一準兒就過來。現下你奶奶在那兒準備中午飯，來的正好，讓你奶奶給你加道你最愛吃的鍋包肉。”
須盡歡坐在她爺爺身旁周禮的椅子上，陽光照了下來，暖洋洋的。
她從小到大，無論多難過，多煩躁的時候，只要一來到爺爺這兒，就都能極快的平靜下來。
爺爺這兒小院清茶鼓點叮咚，看似溫和，卻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點了點頭，道：“好。”
她爺爺看她落了座，揉了揉她的腦袋，這才斂了神色，問她：“跟爺爺說說吧，怎麼哭了？有什麼委屈的事兒？還是又跟你爸媽鬧不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