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偵訊處的同僚向他提出借用李科奇一週的請求,因為在靜安寺路抓到了兩個“街頭魔術家”。他們是正在無線電收發報機前工作的時候被捕的。審訊時他們什麼也不說,所以要選一個能幹的人,安置在他們身邊。李科奇是再好不過的人選了。李廣元答應把他找來。
“請您在那個灰色公文夾裡拿一張紙,”李廣元說,“照我說的內容寫一份申請;您就寫:‘聯隊長我已經疲憊不堪,精疲力盡。我一直忠心耿耿地工作,但不能再這樣幹了。我很想休息”
“這是幹什麼?”李科奇一邊在信尾上簽名,一邊問道。
“我認為,您不妨到歹土去住上一星期”李廣元回答說,順手把一疊鈔票遞給了李科奇。
“那裡的娛樂場、賭場還在營業,而且那些年輕的舞女每天都有新人加入的。沒有這封信我就無法為您爭得這一個星期幸福的時間了”
“謝謝,”李科奇說,“不過,錢我倒是還有不少”
“錢是多多益善嘛,難道錢多了還礙事?”
“一般說來,還是越多越好”李科奇表示同意,把錢塞進了褲子後邊的口袋“聽說,現在醫治淋病是要花很多錢的”
“您再回憶一下,在老師家裡真的沒有人看到過您?”
“沒有什麼好回憶的,誰也沒見到我”
“我的意思是指我們的人”
“一般地說,如果您的人在監視這個老頭子的住宅,他們是有可能看見我的。即使是這樣,我看也未必反正我是誰也沒見到…”
李廣元回憶起了一星期前他所導演的押送囚犯路過老師居住的村子的那場戲。演出前,他親手給李科奇穿上了囚衣。他想起了李科奇當時的面部表情:目光炯炯,眼神既和善又勇敢。他完全進人了要扮演的角色。那時李廣元和他談話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因為在汽車裡和他坐在一起的是一位正人君子,這個人的面容是那麼慈祥可親,聲音是那麼悲悲切切,說出的話語又是那麼精確中肯,頭頭是道。
“這封信等我們一起去您的新居的途中再投出去”李廣元說.“現在您再簡單地給老師寫封信,目的是打消他的懷疑。您自己先試寫一下。我不打擾您,我去泡茶”
當他回到房間時,李科奇手裡正拿著一頁紙。
“‘誠實正直就意味著要行動’”他微笑著讀了起來,“‘信心是建築在鬥爭之上的。宣傳誠實正直而又消極無為,那就是背叛,背叛學生,背叛自己。一個人可以原諒自己的虛偽,但是卻得不到後代的諒解。所以我不能寬恕自己這樣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了。消極無為比背叛還要壞。我即將離去。請您好自為之,莫負眾望,蒲素會幫助您的’您看,寫得怎麼樣?還可以吧?”
“太好了。請問,您沒有試著寫點散文,或者寫點詩嗎?”
“沒有。如果我能寫作的話,那我何必要當”李科奇突然住了嘴,又偷眼看了一下施李廣元。
“繼續說下去呀,怪傢伙。我們可是在開誠佈公地談話。您是不是想說。假如您會寫作的話,您就不會來為我們效力了。是吧?”
“大致是這個意思”
“不是大致是這個意思”李廣元修正了他的話,“您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難道不是嗎?”
“是這樣”
“好樣的。您何必和我也扯謊呢?喝完了這杯茶咱們就動身,天已經黑了,快要宵禁了”
“住所離這兒很遠嗎?”
“靠近徐涇那裡,五公里左右。那裡很安靜,您可以一覺睡到明天”
他們已經上了車,李廣元又問:
“他沒有提到常凱申嗎?”
“我和您說過,我一談到這個人,他馬上就閉口不談了。我又不太敢逼問他”
“您做得很對他也沒有談過河內的事嗎?”
“守口如瓶”
“好吧。那我們就從另一邊悄悄地靠近他。重要的是他已經同意幫助一個共產黨員了。老師可真是個好樣的”
李廣元對準李科奇的太陽穴開了一槍,把他打死了。他們是站在蘇州河邊上,這地方雖是個禁區,但警衛隊的崗哨設在兩公裡以外的地方,這點李廣元是瞭解得準確無誤,再加上宵禁警報已經開始,所以手槍射擊的聲音是聽不見的。他預料李科奇會從那個以前人們釣魚的小臺上直接跌落到水裡去。
果然,李科奇一聲沒吭像個大草袋似的跌到水裡去了。李廣元把手槍扔到李科奇落水的地方(由於神經極度衰弱而自殺的理由十分真實可信,兩封信又都是李科奇親手寄出去的)。
李廣元脫下手套,穿過林子,向自己的汽車走去。老師住的if離此處有點遠,李廣元估計一小時後就可以到他那裡,事先地把一切都考慮得十分周密,甚至考慮到了從時間上證明自己不在場的可能性。
摘自76號隊長呂格做出的一份鑑定:
“蒲素。1930年從法國畢業後。忠於中華民族的海歸博士。性格堅定果斷的北方性格。對朋友平易近人,善於交際;對祖國的敵人毫不留情。對家庭忠貞不二,品德高尚,社會關系清白無汙。工作表現一是個不可多得的內行專家”
這份報告此刻就攤在他的辦公桌上。下面的簽名處已經有了兩個鑑定部門的簽名,顯然已經透過了兩輪稽核。
淞滬抗戰後,日本人佔領了上海,而這座精心佈雷的城市卻竟然完好無損。此後不久,安全局局長李事群命令把分局局長克呂格調來。
丁末村一語不發,久久地望著呂格那張陰沉厚實的臉,過了一會兒才輕聲地問道:
“您有什麼足以使汪先生相信您的客觀的表白嗚?”
外表上忠厚老實、土裡土氣的呂格料到了會這樣問他的。他早已做好了回答的準備,但是他必須表演一系列層次不同的情感。他在國民政府裡,在國民黨裡呆了十五年,已經學會了演員的技巧。
他知道,決不能立刻回答,就像不能完全為自己的過錯爭辯那樣。甚至在自己家裡他也發覺自己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起初他還和自己的妻子偶爾說上幾句話,那也只是在夜間低聲耳語。
但是後來專門的技術設備發展了,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種裝置的效能,於是他再也不敢把他偶爾產生的一些想法說出口來。甚至當他和妻子在街巷散步的時候,他要麼是一語不發,要麼就只談些雞毛蒜皮、無關緊要的事。因為現在隨時都可能發明一種可以在一公里之外,或更遠的地方錄下聲音的機器。
於是原先的那個呂格消失了;現在他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這個人就生活在大家都熟悉的、外表沒有任何變化的人的軀殼裡。他雖然還是原來的那個特務,但是他卻成為一個無人瞭解的特務了,他倒不是害怕說實話,不是的,他是不敢讓自己去想真情。
“沒有,”呂格答道。他愁眉緊皺,強壓著嘆息,心情萬分悲痛沉重“我沒有什麼充足的證明也不可能有。我是個軍人,戰爭終歸是戰爭,所以我並不期望得到什麼寬恕”
他這番表演是十分準確的。他知道,對自己越嚴厲,丁末村手中的武器就越少。
“別像個娘兒們似的,”丁末村點上一支煙,一邊吸著煙,一邊說道。這時呂格已經確信自己選擇的這套棋路是絕對的正確“為了不再重蹈覆轍,應當好好分析一下失敗的原因嘛”
呂格說:“高階總隊長,我知道自己是罪不容誅的。不過我還是希望您能聽聽聯隊長李廣元的意見。他對我們那次的行動十分瞭解,他可以證明:一切都準備得非常仔細認真”
“李廣元和那次行動有什麼關係?”丁末村聳了聳肩“他是偵察部門的,當時在那邊他是負責別的問題的呀”
“我知道,他在南市專門負責。
不過我當時認為有責任把我們那次行動的全部詳情告訴他,指望他回來後能向南京政府或者向您報告我們工作進行的情況。我一宜等您的補充指示,可是什麼也沒有收到”
丁末村把秘書叫了來,說:“請您瞭解一下,批准參與‘火焰’行動的人員名單中是否有第六處的李廣元。再瞭解一下,他從南市回來後,是否有首長接見過他,如果有,那麼又是誰接見了他,再打聽一下,談話中他談到一些什麼問題”
呂格心裡明白,他這樣把李廣元置於捱打的地位開始得為時過早了。
“全部罪責由我一個人承擔,”他又開口說道。他低垂著頭,語調是那麼低沉,痛心,“如果您要處分李廣元,那我就太難過了。他是個忠誠的戰士,我對他是十分尊敬的。我沒有什麼可以辯解的,然而我可以在戰場上用鮮血贖回自己的罪”
“那麼誰在這裡和敵人鬥爭呢?
我?一個人?為祖國,為了總統死在前線,這過分簡單了生活在這裡,冒著敵人的炸彈,還要無情地消滅一切腐爛骯髒的東西這要複雜得多這裡不但需要勇氣,而且需要智謀。需要大智大謀,呂格”
呂格明白:不會送他上前線了。
秘書輕輕地開啟房門,把幾個薄薄的資料夾放在丁末村的桌子上。丁末村翻閱了資料夾,用期待的目光看了一下秘書。
“李廣元沒有去拜見領導人,”秘書說,“從南市回來後,他立刻就調到新崗位上去偵破一臺為共黨效力的戰略發報機”
呂格下決心要把這場戲繼續演下去,他認為丁末村和所有殘暴的人一樣,是極端喜怒無常的。
“高階總隊長,不過,我還是請您允許我到前線剿滅共黨去”
“您坐下”丁末村說道,“您是位將軍,可不是個老娘兒們。今天您可以休息一下,明天詳詳細細地給我寫一份關於這次行動情況的報告。然後我們再考慮派您到什麼地方去工作人手很少,可是事情很多,呂格。事情太多了”
呂格走後,丁末村把秘書叫來,吩咐他說:“請您把李廣元近一兩年的全部檔案材料整理好給我送來,不過這件事不要讓何主任知道,李廣元是個不可多得的工作人員,人又很勇敢,不應當敗壞他的名聲。我這樣做只不過是一般的友好的相互審查而已請您再著手準備一項委任呂格的命令:我們要派他去做分部的第二把手,因為那裡是個很緊張的地方”
摘自南京中央保安局第四處一級刑偵隊長霍尊的黨員鑑定:
“1938年加入國名黨。浙江人。性格近於北方性格。剛毅不拔。與同事的關係融洽。工作成績卓越。運動員。對敵人毫不留情。單身未婚。社會關系清白無汙。曾受到總統的獎勵和滬淞警備司令的嘉獎”
李廣元滿以為今天可以早些把事情做完,然後從極斯菲爾路的76號到福州路去。在那兒,在岔道口上有一家小飯館,主人叫老許,他的失去雙腿的兒子像一年前和五年前那樣,有時可以弄到一些上等的雲南火腿。做些地道的昆明菜,請自己的老主顧吃。
沒有空襲的時候,就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戰爭,和從前一樣,電唱機放著樂曲,女歌手用低音唱著。
“啊,在那裡,曾經多麼美好”
但是,結果李廣元卻沒能早些抽身。刑偵處的霍尊來找他,對他說:“我真不知道怎麼辦了。不知道是我那個犯人在心理上有毛病呢,還是應當把他轉到你們情報部門來,因為他說的話都是那些蠢豬廣播裡的東西”
李廣元來到霍尊的辦公室,他在那裡一直坐到九點,聽著被原本上海青幫轉化的特務而逮捕的一個天文學家在那裡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難道你們沒長眼睛?”天文學家喊道“難道你們真不明白一切都完了?我們完蛋了難道你們不明白,現在每次新的犧牲,都是野蠻你們每天再三再四地說,你們是為了民族而生那你們就去呀!去幫助一下民族中劫後餘生的人們吧你們使那些不幸的孩子註定要遭到滅亡!你們是一些狂熱分子,掌握了政權的貪婪的狂熱分子你們飯飽酒足,抽著香菸,吃著大魚大肉,也讓我們能過上像人一樣地生活吧”
說到這兒天文學家突然停下來,擦了一下鬢角上的汗水,然後放低聲音把話說完:“不然就在這裡快點把我打死算了”
“等一等,”李廣元說“喊叫並不等於道理。您有什麼具體的建議嗎?”
“您說什麼?”天文學家驚愕地問道。
李廣元話音鎮靜,態度從容,笑容可掬,使天文學家大為吃驚,因為在監獄裡他已經習慣於對他吼叫辱罵,拳打腳踢了;對這些粗暴行為人們是很快就可以習慣的,但是要失去這種習慣卻要慢慢來。
“我問您有沒有什麼具體的建議?我們如何去拯救兒童、婦女、老人呢?您建議做些什麼事情呢?批評和發火總是容易辦到的。而提出一個合理的行動綱領,那就困難得多了”
“我並不同意星相術,”天文學家回答說,“但是我崇拜天文學。我被剝奪了在大學講課的權利”
“那你就這樣火冒三丈嗎?你這條狗”霍尊喊了起來。
“不要著急嘛,”李廣元懊惱地皺了皺眉,說道,“用不著喊叫請您繼續說下去”
“我們是生活在太陽活動極其劇烈的年份。大量日珥在噴爆,有比平時多的大量太陽能輻射出來,這些太陽活動都影響著各種天體,影響著大小行星和其它星體,也影響著我們這個小小的人類”
“您大概是已經推算出來一個佔星圖了吧?”李廣元問道。
“佔星圖是一種直覺的,甚至可以說是天才無法證實的東西。而我是從我想提出的一種普普通通的,絕非天才的假說出發的,這便是:每一個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都與天空和太陽有相互的聯絡正是這種相互聯絡幫助我更精確、更清醒地評價在我的祖國大地上發生的一切”
“我很想和您就這個題目詳談一下,”李廣元說道“我的同事大概會允許您先回囚房,休息兩三天,之後咱們再接著談”
天文學家被帶走之後,李廣元說:“他在一定程度上是精神錯亂,失去了自制能力,難道你沒有看出來?所有的科學家、作家、演員都是精神錯亂,只是表現不同罷了。對他們應當用特殊的方法,因為他們是按他們自己設想出來的生活方式來生活的。把這個怪人送到我們的醫院去做一個醫療鑑定吧。我們現在要做的重要工作太多了,不應當在這些只會信口開河亂說一氣的人身上浪費時間,儘管他們或許是些很有才華的人”
“但是他的言論是蘇聯電臺的廣播要不就像是與莫斯科一鼻孔出氣的該死的社會民主黨分子的主張”
“人們發明無線電廣播就是為了聽的嘛。這下子他可聽夠了。不說了,這無關緊要。過幾天再和他見面還是合適的。倘若他是位重要的科學家,那我們就去找政務院的人,請他們發給他一份優厚的口糧,把他送到後方的山裡,我們科學界的精華現在都集中在那裡,也讓他在那裡工作。等到他得到豐足的大米和白麵,全家有一所舒適的小房子,到那時他就不再胡說八道了。不是嗎?”
霍尊冷笑了一下,說:“如果每個人都能在有一所小房子,有很多大米白麵……那誰也不會再胡說八道了”
李廣元仔細端詳著霍尊的臉,一直等到霍尊再也忍受不住他那注視的目光,手忙腳亂地把桌上的檔案材料由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只是在這時李廣元才向比他級別低的同事爽朗友善地笑了笑
汪先生召集的會議速記記錄。
出席會議的有:武漢振,黃順利(外交部代表),辦公廳主任鮑虎。高階總隊長井口三郎(日本司令大本營的聯絡官),南京政府工業部長施佩,以及日本陸軍上將福川口,少校喬珊木,幾名副官和速記員。
武漢振:這是誰在那兒走來走去?太礙事了軍人先生們,請你們也小聲點談話。
施佩:是我請少校和我談談皇軍在蘇區掃蕩的近況。
武漢振:我不是指少校,大家都在談話,亂哄哄的。真叫人厭煩
汪未經:我倒不覺得礙事。將軍先生,地圖上還沒有標出蘇北地區今天的形勢變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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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口三郎:尊敬的汪總統,您沒有注意到,這不就是今天早晨做的修改嗎?
汪未經:地圖上的字型太小了。謝謝您,現在我看到了。
喬珊木:將軍又一次堅持要把我們的聯隊從淮安撤出來。
汪未經:這計劃很不妥當。目前部隊還留在蘇區的大後方,距離上海約四百公裡,牽制了共黨的很多兵力。如果我們從那裡撤出我們的軍隊,那麼南京城下的軍事力量對比就會立刻發生變化,而且肯定是變得對我們不利,絕不會像周呼海想的那樣。我們一旦從淮安撤軍,那麼南京和上海近郊的城防壓力就很大了。
井口三郎:總統先生,您應當是一位清醒的政治家
武漢振:在總體戰的時代,軍人和政治家是不可分的兩個概念。
汪未經:要想把目前在淮安的部隊後撤,根據之前掃蕩的經驗,至少需要半年的時間。這太可笑了。我們要奪取勝利,但是可供我們使用的時間卻是用小時來計算;只能用小時計算每一個有視覺可以分析事物,做出結論的人抓必須回答自己一個問題:勝利是否即將到來?我並不要求大家散出那種斷然的盲目回答。我不喜歡昏頭昏腦的盲目信心,我尋求的是堅決果斷的信心。世界上還從沒有過像我們這樣的矛盾重重、離奇古怪的聯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