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高柳城外千人鮮卑騎軍聚集之地,千人長丘敦需正與王嚴夜談。
他也是久經戰陣的的人物,在北地斬首無數。
可如今攻城在即,不知為何,他心中竟是有些不安。
“王軍師,大事在即,我心中卻是越發不安起來。這是多年不曾有過的事情了。昨日更是夢到大日忽墜。”丘敦需喝著劫掠來的漢人酒水,頗有些不安。
王嚴聞言一笑,思量片刻,“千人長無須擔憂,漢家自來有說法,每逢大事定有異象,說不得這是千人長將要藉此功成名就的徵兆。若是此次咱們能夠攻下高柳城,大汗那裡自然會有重賞。”
原本憂心忡忡的丘敦需笑了笑,心中的疑慮消減了幾分。
一來他們鮮卑人素來相信鬼神之事,二來檀石槐統一鮮卑以來賞罰分明,如王嚴所言,這次若是他真的能攻下高柳城,檀石槐定然會對他大加封賞。到時他的部族自然也能因此受益。
只是他到底也算是鮮卑大族出身的人物,也懂得些拉攏人的手段,故而此時他對王嚴笑道:“此次若是能攻下這高柳城,非是我一人的功勞,王軍師從中也是出力甚多。等回到大汗面前,我定然會將軍師的功勞如實上報。想來軍師的封賞定然也是不少的。”
“那嚴就在此先行謝過千人長了。”王嚴趕忙道謝。
他自然一眼就看穿了丘敦需的心思,無非是想藉機將他這個檀石槐的身邊人拉到他這邊。
這個早已在漢朝的官場之上看慣了世態炎涼的讀書人在心中暗笑了一聲。
這些外邦之人的內鬥之術比起他們漢家人來果然還差的遠。
只是他自然不會點破此人的心思,他一個在鮮卑孤身一人的外來人,若是連左右逢源都不曾習得,只怕不知早就死在了哪處草場裡。
他朝著對面的鮮卑人舉了舉手中的酒罈,笑道:“那嚴就先在此祝賀千人長旗開得勝。”
有夜風吹拂,捲起豎在帳外的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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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柳城中,李焉雖是將守城之事交給了高順等人,可他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此時正在縣衙之中來回踱步。
思量良久,他終究還是按耐不住,去內屋之中取了長劍,出了縣衙,直奔城西而去。
高柳此地西北兩面盡皆是高山,其東有大漢的護烏桓都尉,其南則是北平城,而如今鮮卑是從西翻山而來,自然不會蠢笨到再繞路去其他方向。
加上鮮卑是以騎軍聞名,歷來不擅長攻城,所以之前南來攻城之時多是以迅疾如鋒之勢,攻其不備,趁著城中之人恐懼慌亂,席捲入城,劫掠一番便揚長而去。
來去如風,這也是邊境之地屢遭劫掠,卻又無計可施的緣由之一。
其實當日李焉也是被高順等人唬住了,既然他們已然得知了鮮卑要來進攻的訊息,到時緊閉城門也就是了,即便鮮卑人的騎兵再厲害又能如何?
只是後來他終究還是被高順等人說服,決定設下謀劃來應對那些鮮卑人。
此事於高順等人而言自然是賭上了性命,於他而言除了賭上性命,更是賭上了前程。
他原本只需再在高柳城中熬上幾年,便能離開這邊境的不毛之地。
多做多錯,不做不錯,歷來都是官場上的至理名言。
可如今他卻只是因高順等人的幾句言語便決定陪他們賭上一場。
至於說服他的理由其實簡單的很。
四字而已。
建功立業。
習武的武夫也好,讀書的士人也好。
試問漢家男兒,誰不想致執戈揮劍,臨陣破賊,獻敵酋於闕下?
李焉雖是個文弱讀書人,可漢時的讀書人,到底還是和後世的讀書人有些不同。
宋意在守土,而漢意在開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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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的城門處,高順等人正在安排佈置。
站在高順身旁的是個面色有些蒼白的中年漢子,此人姓陳名衛,正是如今高柳城中的縣尉。
在李焉未曾到來之前,此人一直和之前的縣令沆瀣一氣,巧立名目,多收了不少錢財,即便是縣中有老鼠路過都要扒下一層皮來。
當日他被高順手下的陷陣營所擒,自然心中不甘,只是如今看向高順之時卻是滿眼欽佩之色。
他這人自詡算不上好人,貪財好色,欺壓良善的事也不曾少做過,只是他平生所好的唯有兵事。
說他旁的事情也就罷了,即便是有人在街上大罵他貪財好色,他也會一笑置之,強做大度。可若是說他不知兵,那就怪不得他出手無情了。
只是與高順等人相處了這幾日,即便是他這個自認心思極小之人,都不得不承認一事,那便是如今高順手中這些人若是上了戰陣,不論是誰都要頭痛幾分。
如此倒也是讓他安心了些,不是他自家手下的兵馬太差,而是對手太強罷了。
此時李焉來到城門處,和陳衛寒暄了幾聲。
兩人自然沒什麼好言語的,一個看不上對方嗜財如命,一個看不上對方自詡清介。只是雙方都拿對方沒法子,故而也就只能眼不見心不煩罷了。
“延之,這便是你所說的那些陷陣之士?”李焉打量著城門處正在忙碌的陷陣營眾人。
人數算不得多,一眼看去不過二百餘人。多是中人之貌,身量也算不得高大。可若是細細看去,便能看出他們舉動之間極為有序,與一旁的高柳縣中的縣卒截然不同。
高順澹澹道:“如今尚不成器,讓李縣君見笑了。”
“如此還算不成器,那我高柳的縣卒又如何?”李焉笑道,意有所指。
一旁的陳衛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若是旁的事情他便也就忍了,可軍事一事本就是他的逆鱗,聞言笑道:“李縣君此言不當,咱們高柳縣的兒郎也不差,只是延之手下之人更厲害些罷了。”
李焉看向高順,高順只是點了點頭。
高順此人向來耿直,當日他和李焉所言的高柳縣卒不堪一斗,自然是和他的陷陣營相比。
若論戰力,高柳中的縣卒比起中原之地的縣卒還是要強上不少的,畢竟是邊地久戰之地的士卒,再差也差不到哪裡。
李焉忽然想起一事,笑問道:“之前匆忙,不曾問過延之為何會來了高柳?”
“順本是在河內與幽州邊境之地拓荒躬耕,後來聽問鮮卑南來,便帶著山莊裡的護衛北來,想要為對抗鮮卑出些力氣。不想沿途便碰到了一支人數不多的鮮卑軍馬。聽聞他們的目標是在高柳城中,故而特意晝夜趕來相助。”高順神色不變,這番話半真半假,他雖耿直,可也並非不知變通。
在河內之時司馬家對他們多有照拂,確是為他們提供了一些邊境之上的土地,這些日子又有劉備不斷從雒陽送來的錢財,高順便以開荒為名建起了一座山莊,收納了不少流民。而陷陣營的士卒也多時他從流民之中撿選出來的。
流民身強體壯,更重要的是肯吃苦,能有一餐之食,即可捨命而戰。再說幽並之間的流民,無論如何還是勝過中原人許多的。
高順本就不求這些人能有多少戰力,於他看來,得一萬人敵,不如千人如臂使車。
他要的是服從,所以這些人反倒是他的不二之選,後來戚繼光選擇戚家軍也是如此。
至於他們此次前來高柳的緣由,固然一部分是為了幫助幽並之地的人應付鮮卑,可他其實也是存了練兵的心思。
再是精銳的軍隊,若是不曾見過血,便也稱不上精兵。
只是這些他自然不會和李焉等人實話實說。
“果然燕趙多康慨悲歌之士,見義而出,古人誠不欺我。”李焉笑道。
“延之確是英豪,尤其是這練兵之術,實在是我生平僅見。”陳衛難得的附和了李焉一句,這些日子他一直賴在此處,自然是為了能從高順身上學得一些治軍練兵的本事。
兩人的神情被高順看在眼中,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聲,那個姓戲的倒是不曾胡言。
高順雖然剛直,可多少也知道些人情事故。
以搶佔城門之法來說服李焉的法子他本是不同意的,可那個姓戲的當時給他分析了一番,加上他確是無法可想,便也只得應了下來。
如今看來,這些人的反應竟與那姓戲的所言的半點也不差。
李焉笑道:“接下來的事情便要看延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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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中時分,高順走進了高柳城中一處喧鬧的酒舍裡,酒舍之中的酒徒不少,喧鬧之聲連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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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順邁步來到一個角落裡,一個穿著一身皺巴巴長衫的青年人正喝的面色通紅。
“延之來了,速速坐下飲酒,我請。”青年人一笑,抬手一拍額頭,“我倒是忘了,延之不好飲酒。既然如此那就省下一筆錢財,延之,可不是我小氣。”
高順笑著搖了搖頭,此人當初投入到他們山莊時便是如此落魄了。
按照此人當時所言,他之所以投入到他們所在的山莊,便是因山莊裡可以供給一日三餐。
要知漢時尋常之家多是一日兩餐,唯有富貴人家,不缺錢財,才能吃的起一日三餐。
只是高順建造山莊招募人手本就是為組建陷陣營而用,加上如今其實不缺錢財,所以劉備親自為山莊裡定下了一日三餐的規矩。
當時此人尋上門來,山莊裡的管事之人見他羸弱,本想將他拒之門外,可此人卻是在山莊門口彈劍而歌。
所歌的正是昔年馮媛客孟嘗君之歌。
“長鋏歸來乎!食無魚。”
“長鋏歸來乎!出無車。”
“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
他與馮媛不同,一連三嘆,自訴生平不得志。
此人若是換個典故,山莊之中那些不曾讀過書的武夫未必知他是何意,可馮媛歷來被漢家遊俠豪客所推崇,所以即便是遊俠也多知這個讓馮媛成名的典故。
當時高順雖不知此人到底有無本事,可看他是個讀過書的人,也就將他留了下來。
這次來到幽州他本是不想此人同行,他一個文弱書生,不能上陣殺敵不說,說不得還要拖了他們的後腿。
不想到了這高柳城中,反倒是此人幫了他大忙。
高順於他對面落座。
自稱叫戲忠的落魄讀書人笑道:“如何?延之是不是忽然覺得我這個落魄文人還是有些本事的?”
高順扯了扯嘴角,也算是笑過了。
“李焉清廉有正名,若是於安穩之時,於承平之地,許能造福一方。然其為人迂腐守節,不通兵事,加上異地為官,故而和陳衛等人走不到一起。既不能與世同汙,那便註定他要步步為艱。”
戲忠喝了口酒,“陳衛雖是貪財好色,可到底是邊人出身,尤好兵事。當初咱們在高柳城中暗訪多日,可不曾聽聞他在兵事之上有所貪墨。他於縣中縱然有萬般不是,可這麼多年整軍備戰,倒是不曾有所懈怠。”
高順點了點頭,當日出手之前戲忠雖然也曾言明此事,可如今他和二人接觸了一番,才察覺出戲忠所言的確是半點不差,就像是與這兩人是多年老友一般。
戲忠繼續笑道:“所以這兩人一直都是貌合神離。一人有權,一人有兵,按理說李焉拿捏此人應當是簡單得很,可過江龍想要拿捏地頭蛇,也未必是那般容易的。”
“所以當城中出現了第三方強勢之人,延之,你以為他們會如何?也唯有如此,他們才會齊心聚集在大義之下。”戲忠笑了笑,“而你做這個第三人最是合適。”
“你不喜飲酒,性情剛直,與李焉性子相似,故而能得他心意。你擅練兵,有統帥之才,故而陳衛這個兵痴對你仰慕。所以當日要你搶佔西門之事,看似無稽,其實反倒是解決此事的最快之道。”
高順沉默下來,如今事情皆如戲忠所料,他自然要說戲忠有本事。
可這世上事,往往不能盡如人意,若是事情不是如他所料,那又該如何?
高順本就不是個能藏住心思的人,他開口問道:“若是事情不是如你所料這般,又當如何?”
戲忠一愣,只是很快就笑了笑,“你手中有混入城中的二百陷陣,要暗中控制李焉等人想來於你高延之而言也算不得什麼難事。”
“若是鮮卑來了,萬不得已之下,自也可殺雞儆猴,到時推到鮮卑身上也就是了,還能給他們落下個忠勇之名。與一場大勝比起來,遠在邊陲的些許傷亡,朝廷是不會在意的。說不得連問都不會問上一聲。”
高順冷眼以對,他想不到戲忠原來是存了這般歹毒的心思。
“延之無須如此看我,這般計策你不是想不到,只是你是忠義之人,可以想,卻不願想。”
“可死數人和死一城之人,孰輕孰重?延之不好選,忠自好選。”戲忠笑了一聲,將手中的酒水一口飲盡。
這個在潁川之地廝混多年卻是依舊落魄的讀書人灑然一笑。
“畢竟我是個讀歪了聖賢書的讀書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