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的檔處處清楚, 平日無故不費心思追查。可若想查,哪怕眼前的改了兩筆作遮掩,一環環往前查也總能核對個明白。
是顧鸞只花了半個時辰時間, 就查出了其中有三個與後宮有關:一個是從前在吳婕妤身邊當過差, 一個在舒嬪進宮前陪著她一起學過幾日規矩。有一個是何美人身邊的, 早何美人在尚寢局做宮女時與她相熟, 是同鄉。
顧鸞相關的典籍謄抄了一份,將三人叫進來問。只一問, 三人就都承認了, 皆自己是頭一日被帶到了六尚女官跟前, 讓她們碰碰運, 指不準就能到御前去, 來日有事也可與舊主通個兒。
顧鸞和顏悅色地問, 問到最後,三個人是都嚇哭了, 概因這事可大可小。
顧鸞心下舒而笑。認了就好, 只消她們好好的認, 別出什麼么蛾子, 番的事她自是願意大事化小。
她本就是奔著大事化小去的。
新官上任,她想鎮住後宮,讓她們別往御前伸, 卻不想讓她們覺得有柄握在了她裡, 從而將她視眼中釘。
顧鸞道:“御前只需添上八九個人, 許尚宮足足給我挑來了二十餘個,是萬萬用不上的。我只當你們是禮數過不去,不能留在御前,你們這各自回去吧, 讓後宮的主子們日後心裡有個數,別再打這糊塗算盤了。”
言畢她揚音一喚:“孫輝!”
一宦官循聲而入,朝顧鸞躬身:“大姑姑。”
“送她們回去吧。”顧鸞頷首,“你嘴巴靈巧,務必跟幾位娘娘娘子明白,莫讓她們覺得是三位姑娘犯了錯。”
“諾。”孫輝一揖,就領著三人退出了顧鸞的臥房。顧鸞理了理衣衫髮髻亦出了門,去院子裡瞧了瞧留下正學規矩的宮女們,就往紫宸殿去。
永宜宮思荷軒的堂屋裡,吳婕妤一見孫輝將自己指出去的人領回來,臉色僵住了。她強撐著笑詢問孫輝這是何意,恨不得佯裝不認識這宮女,孫輝低眉順眼地告訴她:“婕妤娘子莫慌。下奴既是將人全須全尾地給娘子送回來,是著事能善了的。大姑姑只讓下奴轉告婕妤娘子,這宮裡頭有些規矩違不得。這一回恰是她新官上任的時候,御前不免忙亂一些,她遮下遮下了。如再有下次,可沒人能再幫婕妤娘子遮掩,請娘子三思而後行。”
顧鸞看人不錯,孫輝果是個的。一番既曉以利弊,又幫顧鸞賣到了好處,裡外也並無再行追究的意思。
吳婕妤稍鬆口,再度牽出一抹笑:“……替我多謝大姑姑。”著就與身邊侍候的宮女遞眼色,她速去取些厚禮來。
卻見孫輝一躬身:“行,既帶到了,下奴行告退。這不,有兩位姑娘送回去,不多叨擾娘子了。”
而後不待吳婕妤再多言一句,孫輝就向外退去。
吳婕妤怔了怔,忙起身:“慢……”
音未落,孫輝就退出了門檻。
怔忪半晌,吳婕妤坐回椅子上,揉著太陽穴,一語不發。
剛送回來的那宮女心下不安,怯生生地開口:“婕妤娘子……”
“你回去歇著吧。”吳婕妤搖一搖頭,“既回來了,就當沒這檔子事。這回是我犯了糊塗,不怨你。”
那宮女這才定住心,朝她福了一福,也退出了正廳。
她後不多久,又一宮女從內室打簾出來,朝吳婕妤淺淺一福,恭肅而立:“瞧不出,這顧氏倒真是個有本事的。”
吳婕妤睃她一眼,口吻生硬:“儀嬪娘娘我辦的事,我盡了。眼下讓人查出來,橫豎不能怪到我頭上。”
“這是自然的,我們娘娘不是那般無理取鬧的人。”盈月含笑躬身,“這事原也不打緊,可另一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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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婕妤面色發白。
盈月淡看著她,不疾不徐地與她道理:“娘子,人在後宮,麼有寵,麼有勢,不然終是個無關緊的人。眼下這寵嘛……”她笑一聲,“倪氏被廢之後,算是誰都沒有了。可論勢,皇后娘娘、儀嬪娘娘,有舒嬪娘娘都是世家出身,再不濟背後也有孃家撐著。您呢……”
她的目光在吳婕妤面上劃了一圈:“您是尚寢局出來的。來日若哪位娘娘起了興給皇上上道摺子,自己想撫育一位皇子主,您皇上是慮及孩子的前程覺得您這無依無靠的生母更好,是能著心疼您孩子給您留下?”
到末處,她的視線停在了吳婕妤高高隆起的小腹上。
吳婕妤的呼吸有些不穩起來,緊抿著薄唇,視線慌亂。盈月知道這是戳中了她的軟肋,也不再多什麼,屈膝一福:“多謝娘子賞的茶,奴婢行告退。”
吳婕妤一語不發,待盈月離開,一陣暈眩令她一下子扶住了額頭。
“娘子!”身邊的大宮女忙上前扶她,她搖了搖頭,貝齒緊咬:“這是上了賊船了。”
誰也沒料到,一張被宮人無意間剮壞了的福字能她逼到這個地步。
她原是不怕的。因她雖對今上心存敬畏,卻覺他並非狠戾之人,況且她有著身孕。
可盈月那張嘴巴著實厲害。
盈月她不得寵,皇上而言發落了也不過是一句的事,孩子生下來交給誰撫養不行?
盈月,皇上再賢明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若趁他心情不好時將這種事稟上去,結果必定有趣。
這種事若皇上不在意,笑笑就過去了。
若在意,那就是大不敬。
三言兩語,吳婕妤竟就這樣被嚇住了。她不敢去賭皇上的心思,更不敢賠上這個孩子的去留。
是,盈月她想辦法借六尚局之往御前塞個人,她幹了。可她知道這是在涉險,看人被退回來,反倒有幾分松。
可盈月她藉著生產儀嬪開口,幾句好,求皇上放儀嬪回來。
平心而論,這原不是難事。但凡這個孩子能平安降生,皇上必定來看看,她勞苦功高,開這麼個口皇上十之八|九答應,就算不應也不怪她什麼。
可私心裡,吳婕妤卻不希望儀嬪回來。
從初見儀嬪開始,她就覺得儀嬪生了張精算計的臉。這樣的人在宮裡不知惹出什麼樣的風浪,也不準這風浪不打到她身上。著日後的太平日子,吳婕妤希望這樣的人些。
看她若不應這事……
依盈月適才所言,這太平日子只怕即刻就沒了。
吳婕妤撫著小腹,遲遲拿不定主意。
盈月在宮道上,自知辦了個好差。
儀嬪差她回來,原是想讓她去御前遞一遞好處,看看有沒有人能在聖駕面前幾句好,好讓儀嬪回宮來。若不能,能探聽些聖上近來的訊息也好。
可盈月回宮時,御前正出了大變故——宜姑姑不幹就不幹了,封了個二品誥命,風光出宮,顧鸞頂替柳宜,搖身一變成了御前的大姑姑。
盈月思慮再三,覺得這樣的時候不宜妄動,這才轉了個彎,拿住了御賜福字的柄,想借吳婕妤的往御前塞人。
直至這兒,她都是按著儀嬪的吩咐辦的事。
方才看到吳婕妤送去的人被退回來她才突然起了念頭,驚覺自己一葉障目,竟兜了這樣一個大圈子!
儀嬪娘娘想回宮,有什麼比誕下皇子主的嬪妃開口更好使?
儀嬪沒有想到吳婕妤,是因與吳婕妤並不相熟。可現下不同了,她裡拿住了吳婕妤一個可大可小的柄,又經將吳婕妤嚇住了一回,又何愁辦不到第二回?
看吳婕妤方才失魂落魄的反應,盈月知事大抵十拿九穩。
紫宸殿裡,顧鸞與張俊來了御前現有宮人的檔、各庫的檔,有近幾個月各項開支的賬,搬到側殿裡過目。
上一世剛到御前時她也是這樣做的。這些東西雖不必都熟記,卻需心裡大概有數,不能兩眼一抹黑。
側殿裡無人擾她,她在窄榻上支了榻桌,盤坐在榻上慢慢地看。邊鋪開筆墨紙硯,遇到特殊些的事情就記上一筆。
如不知不覺就過了大半日,初時有宮人進來給她換茶,後來她茶盞在邊妨礙她翻閱本冊,索性讓他們撤了。
臨近晌午,忽而又有茶端來。顧鸞寫著東西沒抬頭,餘光睃見有青瓷盞被擱到一旁,鎖眉張口:“真的礙事,不必沏了,我若口渴再跟你們。”
身邊的身影頓了一下:“好。”
顧鸞猛地抬頭。
迎上一雙眼睛,含著笑,一眨不眨地看她。
“皇上……”她即起身見禮,可他離窄榻太近,讓她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只得這麼僵坐著。
再視線下移,她發現他站到床邊的時候……
好像無意中她脫在床邊的繡鞋踢到床下去了。
她著實只能這樣僵坐著。
楚稷未有察覺,怡然自得地踱開幾步,坐到了榻桌另一側去,倒不忘那盞礙事的茶一併挪:“過幾日就是上元節了。”
他清了下嗓子:“京中有燈,比宮裡熱鬧不。朕想微服出宮看看,算是體察情,同去?”
“好……好呀!”顧鸞應下,心下欣喜生。
上一世在老之時,她也曾在上元時隨他出去“體察情”。燈上許多男女結伴而行,笑玩鬧,恰似神仙眷侶。
那時他們遙遙看著都覺有趣,回宮後靜下心想想,她又終是遺憾自己這一輩子終是錯過了許多。
這一次想來不了。
楚稷笑道:“那朕讓尚服局給你備身適合間的衣裳。上元酉時,咱們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