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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房記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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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日,餘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婦,未嘗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僕約守者勿放閒人,於將晚時,偕芸及餘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僕前導,過石橋,進門折東,曲徑而入。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望極目可數里,炊煙四起,晚霞燦然。隔岸名“近山林”;為大憲行臺宴集之地,時正誼書院猶未啟也。攜一毯設亭中,席地環坐,守著烹茶以進。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被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芸曰:“今日之遊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時已上燈,億及七月十五夜之驚,相扶下亭而歸。吳俗,婦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戶皆出,結隊而遊,名曰“走月亮”。滄浪亭幽雅清曠,反無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認義子,以故餘異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義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與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飲,俞豪爽善談。每集,必逐餘居外,而得三女同錫,此俞六姑一人計也。餘笑曰:“俟妹於歸後,我當邀妹丈來,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來此,與嫂同榻,不大妙耶?”芸與王微笑而已。

時為吾弟啟堂娶婦,遷居欽馬橋之米倉巷,屋雖宏暢,非復滄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誕辰演劇,芸初以為奇觀。吾父素無忌諱,點演《慘別》等劇,老伶刻畫,見者情動,餘窺簾見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內探之,俞與王亦繼至。見芸一人支頤獨坐鏡窗之側,餘曰:“何不快乃爾?”勞曰:“觀劇原以陶情,今日之戲徒令人斷腸耳。”俞與王皆笑之。系曰:“此深於情者也。”俞曰:“嫂將竟日獨坐於此耶?”瑩曰:“候有可觀者再往耳。”王聞言先出,請吾母點《刺梁》《後索》等劇,勸芸出觀,始稱快。

餘堂伯父素存公早亡,無後,吾父以餘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塋之側,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掃。王二姑聞其地有戈園之勝,請同往。芸見地下小亂石有苔紋,斑駁可觀,指示餘曰:“以此疊盆山,較宣州白石為古致。”餘曰:“若此者恐難多得。”王曰:“嫂果愛此,我為拾之。”即向守墳者借麻袋一,鶴步而拾之.每得一塊,餘曰“善”,即收之;餘曰“否”,即去之。未幾,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則力不勝矣。”芸且揀且言曰:“我聞山果收穫,必借猴力,果然。”王憤撮十指作哈癢狀,餘橫阻之,責芸曰:“人勞汝逸,猶作此語,無怪妹之動憤也。”歸途遊戈園,稚綠嬌紅,爭妍競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無瓶養:又不簪戴,多折何為?!”王曰:“不知痛癢者,何害?”餘笑曰:“將來罰嫁麻面多須郎,為花洩忿。”王怒餘以目,擲花於地,以蓮鉤撥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罷。

芸初緘默,喜聽餘議論。餘調其言,如蟋蟀之用纖草,漸能發議。其每日飯必用茶泡,喜食芥滷乳腐,吳俗呼為臭乳腐,又喜食蝦滷瓜。此二物餘生平所最惡者,因戲之曰:“狗無胃而食糞,以其不知臭穢;蜣螂團糞而化蟬,以其欲修高舉也。卿其狗耶?蟬耶?”芸曰:“腐取其價廉而可粥可飯,幼時食慣,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蟬,猶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滷瓜之味,到此初嘗耳。”餘曰;“然則我家系狗竇耶?”芸窘而強解日:“夫糞,人家皆有之,要在食與不食之別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強映之。腐不敢強,瓜可扼鼻略嘗,入咽當知其美,此猶無益貌醜而德美也。”餘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試嘗之。”以箸強塞餘口。餘掩鼻咀嚼之,似覺脆美,開鼻再嚼,竟成異味,從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許拌滷腐,亦鮮美;以滷瓜搗爛拌滷腐,名之曰雙鮮醬,有異昧。餘曰:“始惡而終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鍾,雖醜不嫌。”

餘啟堂弟婦,王虛舟先生孫女也,催妝時偶缺珠花,芸出其納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嫗旁惜之,芸日:“凡為婦人,已屬純陰,珠乃純陰之精,用為首飾,陽氣全克矣,何貴焉?”而於破書殘畫反極珍惜:書之殘缺不全者,必蒐集分門,匯訂成帙,統名之曰“繼簡殘編”;字畫之破損者,必覓故紙粘補成幅,有破缺處,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門“棄餘集賞”。於女紅、中饋之暇,終日瑣瑣,不憚煩倦。芸於破笥爛卷中,偶獲片紙可觀者,如得異寶.舊鄰馮嫗每收亂卷賣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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