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姨說那是賈主任當主任的那年，有一天，來了一個女孩叫柴梅梅，出奇的清秀，出奇的嫩白，瓜子臉，鳳眼長眉，披肩長髮，高挑身材，像桔子洲櫥窗裡的模特兒一般無二。導醫小姐一看心裡就叫好：又來一條大肥魚，不是富姐兒肯定也是大富婆！
女孩指名找“老佛爺”，導醫小姐帶她到二樓一診室。她先說一聲“賈主任你好”，就端坐在賈主任對面不說話，開啟手袋，拿出一迭資料擺在賈主任面前：身份證，戶口本復印件，計算機職業學院畢業證書，英語六級證書，省殘疾人書畫大賽書法特等獎證書。
“你來看病帶這些東西幹啥？”
“賈主任，我叫柴梅梅，用這些證件做抵押，請求你老幫助我，因為我懷孕了，有十幾個星期了。我男朋友是廚師，薪資不低，本來是今年的年底要結婚的，哪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男朋友前些日子出門一隻腳被車輪碾碎了，他當即昏迷過去，肇事大卡逃之夭夭。我們的存款全都花光了，還借了不少錢，好歹男朋友保住了一條命，腳卻是殘廢了。現在，我肚子裡的孩子只好打掉，不能再拖了。可是，我再也借不到錢了，朋友們也都是打工一族的，都很困難，再也無力借錢給我了，幾天來才又湊到三百元去買藥。我會給你們打欠條的，做完手術就上班，領了工資我先還你，頂多一個月，別的能等，肚子裡的孩子等不得。”
柴梅梅雖然債臺高築，正是求人之際，但說起悲愴之事不露悲愴之色，和那些哭哭啼啼來求告的女孩截然不同，賈主任要不是看到她沒了五個指頭的左手，不僅不會滋生同情之心還會懷疑遇到一個女騙子。柴梅梅發現賈主任的目光落在她的左手上，微微苦笑著說道：
“噢，我家在牡丹江鄉下，三歲那年，我從椅子上跌下來，手插到火盆裡了，奶奶怕我疼，把我的手摁在大醬碗裡，後來感染化膿，爛得就剩下半截大拇指了。不過這不影響我打電腦，我在科斯佳斯公司當文員，沒人能快過我，老總談判叫我現場打記錄，我一字不漏還能停下來等他。男朋友不幸車禍，我才不得不辭工照顧他，三千多元的工作沒了。”
單憑柴梅梅的不卑不吭和對男友的不離不棄，賈主任已經決定幫她一把了。
“診療手術費是要交的，我先替你交上。你把這些證件都收回去，也不必打欠條，我信得過你。”
賈主任馬上給柴梅梅做人流。
做手術的時候，柴梅梅告訴賈主任，她是從得到賈主任幫助的一位同鄉妹那裡知道“老佛爺”藝高人善的。
一個月過去了，柴梅梅沒有來還錢。
又一個月過去了，柴梅梅還是沒有來還錢。
大家都說賈主任又被人騙了一回。
第三個月又過去十幾天，柴梅梅來了，臉龐長了黑斑，頭髮也開始焦黃了，有“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神色，令人生不起“言而無信”的怨艾。她說為了能工作，她只好等到男友能坐輪椅，才把男友送回家鄉去，所以來遲了，至於欠款也只好等以後還了，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工作和生存，請老佛爺再寬限一個月。一席話說得賈主任“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待她離去，又叫尹秋霜把她喊回來。
“今夜住哪裡？”
“找找打工姐妹，看看能不能擠一夜。”
“你要是願意留在我們這裡，可以幫幫譚姨，做做物品管理工作，譚姨年紀大了，爬上爬下太辛苦。”
譚姨說，柴梅梅就交到我手裡了，她很高興，我也很高興，這女孩很行，手快，腳快，嘴也甜。半年下來，我都不能不疼她了，我想收她做乾女兒，又礙著甘興還沒結婚怕人風言風語，就說賈主任孤單一人，早晚要有人照顧，頭痛耳熱要有人端湯端水，你就給賈主任當女兒吧？柴梅梅很願意，賈主任沒說啥，大家都喜歡柴梅梅，就起鬨柴梅梅當眾叫賈主任“乾媽”，柴梅梅真的叫了。賈主任笑了，心裡是願意無疑了。大家就湊份子，像嫁女兒一樣給柴梅梅買了被褥，又到火鍋店大吃大喝一頓，把柴梅梅送進賈主任的房間裡。賈主任第二天就請大家一頓答謝宴，賈主任有錢，她請大家去海鮮酒家。
日子就這樣過下來了，柴梅梅把賈主任服侍得像慈禧太后一樣，沒得說。
柴梅梅的男朋友是廚師，曾經獲得A市旅遊局舉辦的第三屆烹任大賽二等獎，休養將息一年後，要來A市裝假肢，再到酒店找工作，儘快還清十幾萬元債務。她向賈主任請假一段時間去服侍男朋友，賈主任說快去快去，有什麼困難再說。
柴梅梅每隔十天半月都回來看望一回賈主任，洗衣服，曬被褥，拖地板，像嫁出去的一個乾女兒。
有一天，藥房裡那個多嘴多舌的藥劑師，對賈主任說他昨夜在紅都夜總會遇見柴梅梅了，年青人跟朋友姐妹去一趟兩趟夜總會算不上什麼稀奇事，可是藥劑師說話時那一副嘴臉不一般，分明藏有不可明言的奧秘，令賈主任像陣痛過後的產婦，雖然面上恢復了平靜，可在平靜中卻隱伏著緊張和憂慮。這種緊張與憂慮在心底裡氤氤著不斷地氤氳著，而且，發酵成了懷疑、怨恨和懊悔，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了，拉著譚姨一道去紅都夜總會。
譚姨說，她是第一回進的夜總會，天呀那是什麼地方呀？分明是十八層地獄！花花綠綠的燈，讓人頭昏目眩腦子嗡嗡響，青臉的紅臉的白臉的跳過來跳過去，散著長髮吐著舌頭甩過來甩過去，打死我也不想去第二回。譚姨說，也真該死，我們很快就看見柴梅梅了。柴梅梅坐在大廳的後面一個角落，穿得很少，赤著胳膊裸著腿，奶子都快跳出來了身子白皙皙的，正和一個男人手挽手喝交杯酒，旁邊的人拍手拍桌起鬨什麼我們聽不清楚。賈主任登時就趔趄好幾步，幸虧我趕緊扶著她，要不賈主任早就倒下去了。我扶著賈主任走到門外大廳的沙發上坐下，給她去買了一瓶礦泉水，貴死了，你知道一瓶礦泉水多少錢嗎李醫生？十元，整整十元一分錢不能少！賈主任剛剛把一瓶水喝完，人精神了許多，還沒說出話來，就看見柴梅梅吊在喝交杯酒的那個胖男人手腕上走出來。那男人肚子像大鼓腦袋像冬瓜兩隻短腿像葫蘆，柴梅梅嘔吐不嘔吐呀？
看見柴梅梅鑽進男人的小車裡，譚姨說，我們就打的回來了。我怕賈主任一口氣憋住了上不來，不敢離開，就睡到外面柴梅梅的房間裡。
譚姨說，沒幾天，柴梅梅回來了，我在門口遇見她，忙將她拉到一旁，我說小柴呀你怎麼能那樣呢？柴梅梅知道被我們發現了瞞不住了，就說譚姨呀我也是逼上梁山呀，他來了要租房，要吃飯，要安假肢，哪一樣不花錢呀？還有十幾萬元債務追在後面，我一個殘疾人，又不忍心拋棄他，我還有什麼儘快來錢的法子呀？我說再苦再難也不能做那事呀，給賈主任說說她不會不幫忙的。柴梅梅說賈主任一大把年紀，還離鄉背井出來工作也很不容易呀，她自己可能也有過不去的坎坎才這樣呀，再說我柴梅梅平生最怕求人，再苦再難我自己一個人下地獄吧。她說得我譚姨都流下眼淚了，我說賈主任正在氣頭上，這些天一言不發，你別見她，待我勸勸她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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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半個月，甘興說柴梅梅在桔子洲超市門口賣字，譚姨說，我聽了趕緊放下手裡的活去看看。柴梅梅面前放著一本書法獲獎證書，一個鐵罐子，許多人站在旁邊看，她用左手的半截拇指頭和虎口夾著毛筆，抄寫古詩詞，字還真的很漂亮，不時有人買一張字，往罐子裡扔五元十元。桔子洲超市離門診部就這麼近，柴梅梅偏選這裡，是在向賈主任表示她改過了，希望賈主任原諒她讓她再回來。譚姨說，我勸賈主任，說女孩子也是沒辦法呀，能改就好，讓她回來幫幫我，你自己早晚也需要有一個人照顧呀。賈主任搖著頭對我說：
“譚姨呀，我最恨的是女人幹那種事！你不要天真，幹那種事的女人像抽鴉片，改不了！”
“賈主任，咱們讓她回來看一段時間，就跟我一塊兒住，她要真改不了，你不叫她走，我譚姨也會叫她走。好不好？”
“不，她在我心裡死了？死了懂嗎？”
賈主任說得臉色青青，譚姨說，我就不敢再去找柴梅梅，她柴梅梅也從此沒敢再來，也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
譚姨的兩行淚水又沿著腮幫淌下來了。
“賈主任狠心！”譚姨擦去淚水後又補充道：“她是在狠自己！”
聽了譚姨的話，我李萍萍也不能不承認，柴梅梅倘若能留下來，賈主任有人照顧，身體狀況就不至每況愈下，憑著她才六十四歲的北方女人壯實的身子，她完全能再幹十年。但是，如今這良好的願望已成假設，須知，賈主任和柴梅梅的人生是兩條平行的電線，這兩條平行的電線因某種原因交叉在一起，必然在交叉的時候出現電閃。
譚姨說，賈主任要是能活過來會後悔的。
我沒敢說出口來，我在心裡說，賈主任要是活過來，原來怎樣她還怎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