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豔陽高照。
盛樂近郊一處樹蔭下,十幾人冷眼觀看往來的魏國行人。
“果然是蠻夷之國!”
一名身如玉樹、長眉若柳的中年男子撥弄玉製扳指,目光掃過辮髮左衽的魏國民眾,略帶幾分優越感。
若說此人相貌,確實是風度翩翩,處眾人之中,似珠玉在瓦石間。
另一身段修長、發濃須密的男子武將打扮,挺起身軀,目光變得深邃:“敢問段公,何以見得?”
“披髮左衽,不是蠻夷是什麼?”段姓男子嘴角上揚,帶著一種蔑視。
段姓男子全名段儀,官職為右光祿大夫,此次出使魏國擔任副使,他是慕容垂原配段氏的兄長,膝下兩個女兒生得如花似玉。
一女嫁給慕容垂做繼室,因為性格樣貌極像她逝去的姑姑,深受寵愛。
另一女嫁給範陽王慕容德做繼室。
作為當今燕王、範陽王的岳父,段儀地位超然,正使蘭審也不敢輕易得罪他,不然,容易領教到枕邊風的威力。
當然,蘭審的出身也不差,他是慕容垂的至親表弟,因為父親的功勳,受封北平王,後燕兩位異姓王之一。
四月,慕容垂在東方戰場上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之後,他開始將目光轉向全域性。
不謀全域性者,不足謀一隅。
佔據雲中、代郡以及少許漠南的魏國,沒能逃過慕容垂的法眼,燕國更不會容許,北方出現威脅中原王朝的霸權。
因此,蘭審所率使團的任務相當繁重,包括刺探情報等多重職能。
思及此處,蘭審眉頭不禁蹙起,他總感覺自己看到的兵疲民窮是假象。
擔水救田的老農、年齡相差四十多歲的士兵、弊衣蔬食的人民,一切像是排練過一樣。
想到臨行前天王的囑咐,蘭審嘆息一聲:“噫……”。
“北平王何故嘆息,墮我朝廷威嚴?”
蘭審沒有理會,在他眼中,段儀是靠進獻女兒上位的倖進小人,他自不屑回答這種無用的問題。
段儀心底暗罵一聲,算是自討沒趣,不過他也瞧不上對方,在他看來,蘭審也只是藉父餘蔭罷了。
不過蘭審終究是欽命的大行人,沉默片刻,段儀出言打破了二人之間的不快蘭,算是賠禮。
“要我看,這上谷王真是不知禮儀,先是扣押我等,如今又是遲遲不見……回朝之後,應當奏報天王,出兵教訓一番”。
對於上國使者的到來,拓跋珪既沒有親自接見,也沒有奉上厚禮,段儀想象中的美婢、珠寶金玉,一樣都沒有見到,因此他滿腹怨言。
“段公以為,拓跋涉珪會接受天王的冊封?”蘭審挑眉,漫不經心道。
“自然,小國臣服於大國,弱國臣服於強國,本就是天下至理……拓跋氏地不過三郡,民不過二十萬,除了俯首稱臣,別無他途”。
“徒有其表”,望著侃侃而談、風姿絕倫的段儀,蘭審暗暗給出評價,此人竟是連最基本的形勢都看不清,自段匹磾之後,段氏鮮卑再也沒有出過像樣的人物。
慕容氏也是青黃不接,除了慕容農、慕容盛、慕容鳳……寥寥幾人,其餘皆是碌碌無為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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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兵三十年的蘭審自然不會像段儀一樣淺薄,忽視弱小的敵人,一定會付出代價。
從表面上看,魏國確實不及燕國,甚至比不上河北繁華的州郡,但他清楚靠近塞外的優勢,源源不斷的馬匹,策馬如飛的騎士……遊牧帝國的戰鬥力,和人口沒有太大關係,是一種氣勢。
而燕國的真實國情,也和表露出來的情況大相徑庭,漢化的燕軍戰鬥力明顯下滑,如今燕軍中的鮮卑人,基本失去了父輩祖輩的戰鬥意志,只剩遼西、遼東、龍城三地的兒郎維持慕容氏最後的榮光。
燕軍作戰,基本都是以烏丸人、丁零人充當主力,關鍵時刻,才以本部精銳出擊。
自家人知自家事,蘭審對拓跋珪接受冊封一事並不抱有希望。
想到拓跋珪的年紀以及道聽途說的戰績,蘭審感慨頗深:“涉珪孤身復國,南破劉顯,北擊柔然,如此年紀,如此功業,怎會輕易臣服?
此子,日後定是我朝大敵!”
“北平王此言差矣!魏國民不過二十萬,士兵羸弱不堪……試問,魏人如何成為我朝大敵”段儀不以為然回道。
聽其言,似有幾分道理,但蘭審很清楚,他是以中原本位看待問題,塞外民族的崛起,往往只在數年之間。
蘭審面帶憂慮,鄭重說道:“高祖皇帝(慕容廆)起兵之時,不也是同樣的情形嗎?有誰想過,他的子孫後裔能夠入主中原!
塞外之人,畏威而不畏德,若是拓跋涉珪能夠保持常勝,遠近都會歸附,只會越戰越強。
勢力膨脹速度,實難預知!”
“罷了,我不與你爭論,涉珪是龍是蟲,一見便知!”段儀淡淡出聲。
他雖然瞧不上魏國,但對遊牧民族的生存法則卻是一點都不陌生,畢竟,段氏是第一個介入中原紛爭的鮮卑部族。
或許因為過早介入中原紛爭,段氏鮮卑、宇文鮮卑早早出局,只能坐看兩個末學後進,創造輝煌。
……
月末,盛樂王帳,拓跋珪接見燕國使臣。
“外臣蘭審、段儀代我主向大王問好!”
帳內,兩名燕國使臣躬身行撫胸禮,沒有出現預想中的咄咄逼人,言辭、禮節都相當謙恭。
拓跋珪端坐王座上,掃視下方使臣二人,聲音平和:“使者免禮,燕王近來可好?”
蘭審似是沒有聽出拓跋珪話中的深意,從容不迫:“勞大王掛念,我主壯志得伸,光復幽冀,如今一飯鬥米,近來又得一子,令人心安!”
“燕王老當益壯,不輸“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魏武帝啊!”
拓跋珪又強調一遍,話裡話外,透露著一個意思,慕容垂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
蘭審還能安然自若,段儀卻是怒形於色,他上前一步,高聲道:“天王新破秦晉聯軍,只怕大王尚未耳聞”。
拓跋珪當然不知道慕容垂的戰績,但在心底也是有所預料,是以,段儀的言辭並未引起魏國朝內震驚,甚至沒有掀起太大波瀾。
燕鳳側步而出,回道:“我國無意介入中原紛爭,自然不知燕王神蹟,為燕王賀!”
段儀要的是震驚、懼怕,可不是不鹹不淡的恭賀。
“燕王用計,大破秦晉聯軍,晉將劉牢之僅以身免,秦長樂公苻丕敗走枋頭……大王覺得您的軍隊,比秦晉聯軍強嗎?”
聞言,拓跋珪眼神一凝,抬眼審視起這個狂妄的燕國使者,目光像是剛剛出鞘的利劍:“比不上,貴國的軍隊天下無敵。但若是貴國興兵來犯,我國一定會讓貴國看到,什麼是伏屍百萬、血流成河!”
森冷的言語傳入段儀之耳,令他不自覺打個寒顫,這年輕的魏王,殺性好重!
蘭審睥睨段儀一眼,拱手致歉:“大王言重了,外臣此番西來,是帶著我主的善意,怎會涉及兵戈之事”。
拓跋珪也不為難擔任正使的蘭審,正色道:“孤相信,燕王不會做這等親者痛仇者快的決定。”
“對了,孤尚不知貴使來意……”
聞問,段儀從對襟大袖中取出一本禮冊,說道:“我主有三件珍寶贈與大王”。
殿前侍奉的長孫道生接過禮冊,呈給拓跋珪,所謂珍寶,一柄黃金權杖、一條郭洛帶、一頂金步搖。
慕容氏宗王的標準配置。
黃金權杖的樣式不用說,對標法老權杖即可,郭洛帶是刻著神獸郭洛的蹀躞帶,玉帶底色為紫色,整條玉帶由十三塊美玉串成。
步搖冠是慕容氏先祖莫護跋最愛的飾品,一直為燕國貴族所重,魏晉時代,步搖冠一直是貴族男子的飾品,後世不知因何種原因,逐漸演化為女性專屬。
三件禮物,於拓跋珪而言沒有實際意義,意興闌珊說道:“使者可還有事稟奏,若無事,代孤向燕王問好!”
“天王諭旨,大王一觀便知”。
言談至此刻,蘭審對拓跋珪的態度已經有了清晰認知,他知道,後者絕不可能受命,不過他還是決定試探一下魏國的底線。
拓跋珪沒有閱覽諭旨,直接吩咐長孫道生傳給在京的幾位大臣。
諭旨上內容很簡單,冊封一事。
一番傳閱,燕鳳率先開口:“燕王是東夏之主,我主是朔裔之主,二王同繼先人之位,豈有高低之分,更莫說行冊封之事?”
“邊地之主,安能與中原之主比邪?”蘭審辭色高亢。
拓跋珪目光陡然轉冷,起身手指階下二人:“燕代兩國,世代交好,少有嫌隙,姻親不絕。先祖母昭成王后為文明皇帝(慕容皝)之女,按照輩分,燕王是孤的舅公。
燕王的雄威孤亦有耳聞,但燕王冊封孤為上谷王一事卻是不妥,孤之王位承襲於先人,若今日受燕王冊封,豈不是數典忘祖?
是以,孤斷不能接受燕王冊封,請使者將孤意轉呈燕王!”
“若燕王不忿,兩軍高粱河邊見!”
言罷,拓跋珪闊步出帳,不再理會心生疑竇的燕使。
拓跋珪敢用強硬的態度說話也是有緣由的,群臣一致認為慕容垂不會打魏國,一是騎兵數量上的不足,二是打魏國無利可圖,慕容垂又不是政治白痴,沒道理放著肥美多汁的青徐、三晉、豫州不打,打窮的叮噹響的窮親戚。
縱觀古代歷史,遊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交鋒,遊牧文明越打越富,農耕文明越打越窮。
農耕文明即使戰勝遊牧民族,也無法得到大多的戰利,漢武帝一生致力於抗擊匈奴,結果史書上記載“海內虛耗,戶口減半。關東流民數百萬,盜匪橫行,天下幾近土崩之勢”。
因此,只要慕容垂腦殼清醒,斷然不會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
同一時間,彈盡糧絕、靠著分食人肉堅守過半年的長安城搖搖欲墜。
更始帝慕容衝始終放不下對苻堅的仇恨,為了攻破長安,擒獲苻堅,他不顧安危,冒著箭矢,率眾攻城。
皇帝不避箭矢,燕軍軍心大振,面對燕軍十數萬人的蟻附戰術,秦王苻堅
身披甲冑,親自督戰,直至飛矢滿身,血流遍地。
戰事進行到這個階段,二人都恨不得將對方碎屍萬段,苻堅不再對慕容衝抱有任何幻想。
夜晚,長安城闕上,苻堅拖著遍佈傷痕的身體,接見衝破西燕軍隊圍困的平遠將軍趙敖一行。
儘管苻堅有誅殺兄弟一系列事蹟,但他確實是個仁主,危局之下,關中豪族不忍背棄苻堅,選拔壯丁,推舉趙敖為主,冒著生命危險向長安城中運糧。
但是能夠運入長安城中的糧食只是杯水車薪,更多的運糧隊伍被燕軍屠殺在長安城下,即便如此,關中百姓仍是前仆後繼趕往長安。
苻堅掃了一眼燕軍的營地,握住趙敖的手,悲嘆一聲:“朕聽說前來救援的人,大都不能順利到達,你們表現出的忠義,不輸古人。
如今羌族姚氏、鮮卑慕容氏頻繁的製造禍難,這些禍難不是靠一兩個人的力量就能解決的,你們白白地付出性命,相繼落入虎口,朕委實感到悲痛!
諸位應當保重性命,廣積糧草,整訓軍隊,等待天時,朕一生未做大奸大惡之事,困頓不會長久,否極泰來的時運不會太遠!”
趙敖聽完苻堅的話,淚如雨下,他告訴苻堅,被慕容衝擄掠在營中的百姓,仍然心向前秦,暗中派使者告訴自己,請求秦軍發兵突襲。
苻堅不忍百姓冒死,沒有答應,之後,營中百姓再三要求,趙敖又一再請命,苻堅遂以趙敖為將,率領七百騎兵突襲燕軍,接應放火的百姓。
當夜寅時,燕軍營中起火,但起火後不久,風向突變,放火的百姓及突襲的騎兵來不及反應,亡於烈焰者不計其數,僅有十之一二倖免於難,將軍趙敖屍骨無存。
苻堅設立祭臺,痛哭半日。
翌日,苻堅遣女婿、衛將軍楊定搦戰慕容衝,秦軍戰敗,楊定被俘。
又折一員大將,苻堅大驚失色,連忙取出四十年前神人徐統所贈的那捲讖書,只見這卷伴隨他一生的無名讖書結尾有一句話。
“帝出五將久長得。”
“帝出五將久長得。”
……
苻堅連著低喃數十遍,終於下定決心,西狩。
決定西狩的苻堅改變了以往優柔寡斷的作風,變得雷厲風行起來,留下太子苻宏守衛長安,率領數百騎兵、夫人張氏、中山公苻詵、女兒苻寶、苻錦奔往五將山,與此同時,他向關中各州郡傳詔,約定在初冬時節共同發兵救援長安。
實際上,苻堅出奔的策略是對的,此時秦國在枹罕、隴西、涼州一帶的統治還算穩固,關中各地都在節節抵抗,人心未散。
但不知是苻堅太過相信讖言,抑或者是心如死灰,他在逃入五將山之後,毫無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