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越過地平線,王帳近郊響起淅淅索索的聲音以及嘈雜的人聲。
拓跋珪從寢帳中走出,神采奕奕,再無前番征戰的陰鬱。
王帳之中帷幕升起,王府屬官、將領、部落大人皆已就位,拓跋珪攜大勝之威升帳議事,無人敢不從號令。
黃金王座上,拓跋珪一臉肅穆,鷹頂金冠熠熠生輝,自有一股威嚴之氣。
代國新立,無有禮儀,群臣見拓跋珪不發一言,皆是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行事,暗暗揣摩拓跋珪此舉用意。
正在眾臣忐忑不安之時,拓跋珪抬眸朗聲道:“今日召集諸位,是有一件迫在眉睫之事亟待解決”。
“請大王示下”群臣聞言齊齊躬身回應。
“建國十四年(351年),羯趙衰亡,冉魏肆虐,中原紛爭,無人拯救,先昭成王欲提六軍,平定四海;
惜乎,政出多門,部落號令不一,未得成行,致使中原大地為(慕容氏)白奴竊居,而今時局猶似往昔,故孤以為,改革勢在必行!”拓跋珪語調低沉,語速緩慢,但卻包含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改革、變法,由來已久。
春秋之時,齊相管仲‘相地而衰徵’,魯宣公制‘初畝稅’。
戰國之時,七雄爭鋒,魏有李悝變法、楚有吳起變法、秦有商鞅變法,不一而足。
西漢末年,王莽改制。
只有不斷變革、打破固有的階級藩籬,才有可能解決衍生出的階級矛盾、土地矛盾、民族矛盾,跳出不斷迴圈的歷史怪圈。
化部落聯盟為國家,從半封建半奴隸制轉變為封建制,由部落議事到中央集權,改革之事刻不容緩。
對於‘改革’一事,拓跋珪可不會顧忌群臣的看法,若有人膽敢反對,不過是血流五步、伏屍殿上罷了,又有何懼?
王帳之外,隱隱數千精騎匯聚,刀光劍影在大日照映下射進王帳,群臣無不感受到拓跋珪對於“改革”的決心與決絕。
面對此景皆噤若寒蟬,紛紛低頭,不敢與拓跋珪對視,更沒有人說‘祖宗之法不可變’。
當然,這並不能表明他們內心認可拓跋珪口中的“變法”,當他們利益受損的時候,他們就會背叛、倒戈、拼死反撲。
此是後話,無需多言。
見群臣頓首,無人言反對,拓跋珪面色稍霽,沉聲問道:“昭成之時,國有控弦之士四十萬,人皆壯悍,上馬持弓矢、長槊、短兵,驅馳若飛,馬匹滿川,百萬不止;敢問諸位,我國緣何不敵秦、燕兩國,孰能言之?”
燕鳳、張袞、許謙等人俱為當世智者,聞言瞬間明白了拓跋珪的意圖,幾人對望一眼,俱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不可思議,這已經不是改革,這是要打破自冒頓以來建立的草原秩序。
代北之戰後,拓跋珪毫不掩飾心中的野望:將部民從部落大人的統治中解放出來,摧枯拉朽般擊滅腐朽的草原舊貴、門閥士族,剜去華夏文明軀體上的附骨之疽,此所謂“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
燕鳳知曉拓跋珪之意,率先聲援:“臣以為這是緣於各部號令不一、心懷鬼胎,若是君臣上下同欲、國人萬眾一心,小氐、白奴又有何懼!”
“燕長史之言孤深以為然,此次從徵獨孤部三萬騎,由於互不統屬、號令不一,戰力發揮令人堪憂”講著講著,拓跋珪語氣加重:“當此大爭之世,國無強軍在側,如何保境安民,如何收復舊疆,如何鞭策宇內,只恐孤與卿等俱為白奴階下囚!”
拓跋珪身軀挺拔,目光凌厲,冷冽的話語彷彿能夠洞穿天地間的虛幻與現實,整個人形如出鞘的利劍,散發出凜冽的寒光,彷彿隨時都會刺破天際。
宗室長者拓拔遵、駙馬都尉王建皆為這霸氣的宣言感染,俯首表態:“令之所至,無有不從”。
此二人威望、部眾皆在諸部首領之上,二人表態,其餘人等焉敢不從,紛紛附和,齊聲高呼:“大王之令,即為神明意志”。
“孤將於出征將士、王庭戍衛將士中遴選一萬人,組建一支號令統一、軍紀嚴明、不事生產專事攻伐的禁衛騎軍,平時戍守王帳、巡防邊疆,戰時衝鋒陷陣、討滅不服;若爾等部下勇士被選中,爾等需放歸將士家眷及其財產,如有保留,定斬不赦!”拓跋珪的話語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一萬人分散到各部頭上不過是杯水車薪,各部頭人皆無異議。
財產一事卻是令數人面色不虞,部民、奴隸、牛羊馬匹都是他們的私有財產,又怎會輕易讓拓跋珪奪走,只苦於無人出頭,面面相覷。
部落頭人一如中原王朝的地方豪強,兼併土地、掠人為奴。
又似江南的士族大地主,所謂‘豪人之室,連棟數百,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徒附萬計,船車賈販,周於四方;廢居積貯,滿於都城,琦賂寶貨,巨室不能容’,王謝亦是如此。
南梁之時,宇宙大將軍、都督六合諸軍事侯景一道廢奴令下,投靠叛軍者不計其數,可謂望風景從。
魏晉、南朝高門之腐朽,可見一斑。
之後的士紳階級也不遑多讓,以上幾類人有一個共同特點,以本階級利益為中心,致力於維護本階級利益。
如此,便不難理解東晉的聯燕滅趙、北魏的聯柔然平六鎮、大宋的聯金滅遼、聯蒙滅金、南明的聯虜平寇……
拓跋珪遴選一萬騎士對各部無關緊要,但對王帳卻是舉足輕重,一萬精選的悍勇之士遠勝之前的三萬烏合之眾。
此所謂強本弱支!
諸部頭人終究沒有反對,沒有人能預測到拓跋珪的手段。
見無人出言反對,拓跋珪心境稍平,緩緩出言:“苻秦驟崩,孤於牛川郊天復國實為無奈之舉,而今人情歸附,西南兵鋒已解,孤意移蹕盛樂,重建舊都,息眾課農,爾等是隨孤入雲中務農抑或是牧於牛川,但憑己心”。
拓跋珪首先為雲中的發展定下基調,即棄牧業發展農業。
雲中有農田萬頃、農人萬戶,農業基礎不可謂不深厚,再者,與牧業相比,農業優越性不言而喻。
百畝田地,可活一戶,繳納稅賦又可奉養一卒,而五百畝草場僅能出一丁,孰優孰劣一目瞭然。
當然,漠南草場亦不能棄,拓跋珪要的是漠南牧業與雲中農業互為補充,相得益彰。
王帳內氣氛稍緩,諸部頭人開始思慮這兩項截然不同的發展道路,這等關乎部落發展的大計,無不慎之又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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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國元年六月,帝簡擢悍勇之士萬人成軍,號禁衛騎。
——《魏書》兵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