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君南看向裴憶卿，神色間又染上了黯然，“師父，你說過，我們應該揭穿真相。但是，為什麼我揭穿了真相，我卻不開心，反而寧願我什麼都沒做？我是不是很不應該？”
裴憶卿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為什麼會這般作想。
她看著他，語氣很認真，“理與法，有時候是相悖的，合乎情理之事，未必合乎律法。而合乎律法之事，有時候也會讓人覺得不近人情。
就比如今日這樁案子，那孫老太太苛待媳婦和孫女，甚至為了一己私慾要把自己親生孫女賣了，這般行徑，任哪個有血有肉之人，都絕對不能容忍。這是不為情理所容之事。
但，這在律法上，卻是無法受指摘的。因為，在這個時代，賣兒賣女是正常的，是合法的。
那媳婦和孫女，不過是想拿回賣身契，最後失手殺了那個常年虐待她們的人，這件事，在情理上會叫人覺得大快人心，甚至讓人忍不住拍手稱慶。
然而，在律法之上，這件事卻是違法的，因為殺人償命，不管那個被殺者曾經對殺人者施以怎樣的暴行，但被殺者死了，殺人者都要償命。
這本身就是一個不可能絕對相吻合的命題。你會有這樣的疑惑，會有這樣的不解是正常的，你的想法並沒有錯。
相反，因為你會同情弱者，所以才顯得有人情味，而不是那等冷心冷血之人。”
莫君南聽著裴憶卿的話，覺得自己好像懂了，但是又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沒懂，面上不覺依舊疑惑。
“那，為什麼律法和情理會有相悖呢？我們不能把律法改一改嗎？”
裴憶卿順著他的話問，“那你覺得要怎麼改？”
莫君南想了想，道：“就像今日之事，那婦人雖然殺了孫老太太，但是卻並非有意，而且孫老太太生前品性不佳，也是死有餘辜。這般情形，便應當寬恕那婦人才是。殺人者不一定是壞人，那婦人那麼可憐。”
裴憶卿卻是輕輕笑了一下。
“那若是今日在街上有一乞兒，他在街上乞討，恰遇到了一個紈絝貴公子，那紈絝貴公子拒絕他，他不肯放棄上前拖拽，卻一不小心把那貴公子撞倒在地，讓其喪命，你覺得又該如何？”
莫君南一時踟躕，沒答上來。
裴憶卿繼續道：“若是照著你方才所言，這乞兒一來並非有意，二來，更是可憐至極，甚至比那婦人還可憐。三來，那位公子還是個紈絝。是否也應該對那殺人者網開一面？”
莫君南支支吾吾，“這……這，大概，或許，也，也是可以的吧……”
“若那紈絝貴公子換成我呢？”
莫君南和莫如深面色齊齊一變。
莫如深沉聲，“你胡說些什麼！”
裴憶卿不以為意，“我不過隨口說說罷了。”
莫如深依舊黑著臉，“隨口說也不行！”
他轉向莫君南，神色間已然遷怒上了，“這般幼稚的問題有什麼好問的？就因為那乞兒可憐，那紈絝貴公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就該白白被殺？
那婦人再可憐，也是她自己無用。若她能帶著三個女兒立起來，四個人還對抗不了一個老太婆？
自己軟弱無能，自己女兒保護不好，自己丈夫也攏不住，明明一樁再簡單不過的事情，被她弄成了最糟糕的局面。
她縱然可憐，但也是咎由自取。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殺人者未必是壞人，那被殺的人就活該被殺？可憐之人殺人就能免罪，那以後每個人都扮起可憐又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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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何為可憐？可憐的界限又是什麼？有一就有二，你免了這個，卻不免那個，皆是民怨沸騰又該如何？
整個天下又該以何為懲戒準則？當殺人都不需要付出代價的時候，這個天下又會變成什麼樣？”
莫君南被他一連串的話說得啞口無言，半晌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裴憶卿嗔了莫如深一眼，他說話未免太衝了些。
裴憶卿緩聲道：“你伯伯說的對。理與法，不可避免會有衝突。但是，法是最後的底線和約束，這是我們之所以為人的底線。
解決事情的方法很多種，再如何可憐，都不能成為自己殺人的理由。”
她話風一轉，“當然，法也並非絕對正確的。它也許有很多需要完善，需要改正之處，讓其一點點改善。”
譬如，買賣人口。
但是在這個時代，買賣人口太過正常，即便是他們兩人，大約也都覺得買賣人口是正常的吧。
裴憶卿最後還是沒把這話說出口，免得自己變成個異類。
莫君南被他們兩人這麼一番訓誡，原本對趙氏滿腔的同情和懊惱一下就淡了下去，他的臉上也不覺染上了絲絲羞愧之色。
是他想事情太理所當然了。
莫如深看著他垂著腦袋懊惱的模樣，心裡不覺也軟了幾分。
他放緩了聲調，“小南，你有同情心是好事，說明你生性善良，但是，同情心並不是在任何時候都適用。
不該有的同情心不要有，你不是救世主，救不了所有人。若是同情心氾濫，那就是個沒原則的爛好人。做好人是底線，但做個爛好人，就是愚蠢。你明白嗎？”
莫君南很認真地想了想，最後重重點頭，“我明白了。”
莫如深的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便沒有再繼續。
究竟明不明白，也是看他自己的悟性。而且他年紀還小，以後再慢慢悟吧。
裴憶卿覺得莫君南應當是聽明白了的。
這孩子並不傻，相反還很聰明，他的性子比她見過的所有莫家人都善良，所以才會有那番想法。
善良並不是壞事。
善良的人，頂多就是被人騙一騙，被騙的次數多了，自然就長記性了。
而相反，若是奸詐狡猾，品性不良的人，也許就會成為騙別人的那一個，甚至還會做出更多後果嚴重的事。
顯然，裴憶卿寧願他被騙一騙，也不希望他真的做出違法亂紀的事。
所以，今天的這一番討論，裴憶卿覺得很有值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