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煉獄修羅般的男人, 就這麼背對月光,一步步逼近殿門,禁衛在他面前都只如飛蛾撲火。
他渾身染血, 劍刃上那種鮮紅而黏稠的液體,順著腳步滴落在漢白玉石階上,盤桓成蜿蜒交錯的線條。
剩下禁衛身不由己, 只能紛紛讓出一條路。而那些血淋淋的屍首順著那人腳邊, 直到宮牆深處……
“那幅萬里江山圖,到底還是將他引來了,你高興嗎?”
韓凌說著,手指輕撫上白梵路嘴唇。
“……”白梵路心中震動,慕雲河真的看見那副畫, 並猜出他在皇宮裡了!
“陸卿果然是很高興吧, ”韓凌微微勾唇,眼中一片漠然, 方才瞬間的鋒芒斂去,又似往日言語淡淡。
“你在朕身邊一百九十六天, 朕還從未見你這般和顏悅色。”
他稍傾下身,彷彿在觀察他,白梵路強忍住不躲,知道此刻不能激怒韓凌,他現在需要做的是儘可能拖延時間。
“陛下說什麼?微臣……”
韓凌手指正從白梵路微微抿起的唇上滑過, 讓他不得不中斷了想說的話。
“你這些時日經常皺眉, 但面對朕時,總算還能裝作笑著,但現在你卻連強顏歡笑也作不出了,是知道他要來嗎?”
韓凌一手攬住白梵路, 稍用力將他拉近自己,“那陸卿恐怕要失望了,他找不到這裡的。”
陡然壓迫的距離,讓韓凌身上淡淡的檀香味變得異常濃郁,卻依舊掩不去一股苦澀的藥草氣息。
韓凌宿在這裡時也會按時服藥,白梵路略知醫理,憑著味道能分辨一二,只覺是養身固本的補藥。
但此時此刻這麼近,他聞著那藥分明像是……
白梵路強抑心慌,“陛下!”
韓凌垂眸看著白梵路,那雙無神的眼睛裡彷彿融了墨色,襯著他剔透面容,恍如霜月寒星。
許多個夜裡他只要注視著,便會無比心安。
可現在……
“即使小六也不能讓你忘了他嗎?”
劍拔弩張的時刻,韓凌竟又一次提到了小六。
“小六到底是誰?”白梵路問,他不止一次問了,可惜韓凌從不正面回答他。
而這次韓凌卻反問,“難道不是你心裡想的那個人嗎?”
“我……心裡?”
“他會像朕一樣送你兔子,會編那些東西來討你歡心,還會陪著你……發乎情止乎禮,你真能把他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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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梵路感覺心裡一團混亂。
小六……這名字真的好熟悉,不是他所知道的原本世界的那個小六,而是另一個人,似乎韓凌說的那些……
“慕雲河不是你要找到的人,”韓凌靠近白梵路耳邊,“他不過是替身而已。”
替身!
這個詞瞬間讓白梵路混沌的大腦清醒過來,在韓凌要吻上他那刻,白梵路用力推開他,冷道,“陛下請自重。”
“自重?”韓凌忽而一笑,“你知道這麼多天來,朕為何不碰你嗎?”
白梵路往後退了一步,卻抵到石欄,下面就是湖水了。
他手緊緊把住欄杆,正要有動作。
韓凌卻極快地欺身上前,將白梵路困在欄杆與他之間。
“朕不碰你,並非朕不想。但今日,可以了。”
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後,白梵路忽覺外頭那層衣衫被用力扯掉,連帶著有什麼東西從身後掉了下去,落進湖裡。
是那個香囊!
想都沒想,白梵路掙脫韓凌反身跳下了後面的湖水。
他知道自己是衝動了,跳進湖裡第一想法就是要撿回香囊,但他根本看不見,而若是逃命的話,當著韓凌的面下去也逃不掉。
真是太蠢了,為了個香囊。
果然,香囊漂走,白梵路也很快被撈上岸。
但他萬萬沒想到,撈自己上來的會是這九五至尊的皇帝。
而且是他剛跳下去,韓凌便跟著下去了。
“你怎麼會水的?”韓凌劈頭就是質問。
“我……”白梵路一愣,出征前因南蠻多溼地,為了安全慕雲河逼著他學的,但韓凌這語氣,竟像是知曉他本來不會水?
“若朕稍微放鬆一刻,你是不是就打算從這裡遊出去了?”
“陸卿啊陸卿,你當真好得很!”
韓凌終於震怒,一把拽起白梵路,另一手正要碰到他,突然間一股劍氣襲來,韓凌手背劇痛,不得不松了開。
白梵路失衡往後跌去,以為會摔到地上,卻不想跌進了一個潮溼的懷抱。
來人並未說話,但白梵路感覺掌心被塞進一個東西,是浸溼的那個香囊。
腦子裡忽而便是一震,白梵路失聲喚道,“阿湛!”
韓凌在二人對面,神色陰沉,一聲冷笑後拍了拍手。
四面八方突然湧上數十道黑影。
“擅闖禁宮,不愧慕將軍,好膽量。”
來人玄色衣袍、銀鎧加身,鎧甲上還有方才沾染的斑斑血漬,未能被水完全洗去。
雖滿身煞氣與從前已大不相同,但確實是慕雲河。
四周響起亮武器的聲音,白梵路知道他們被暗衛包圍了。
“慕將軍怎麼不說話?”韓凌問,“還是……怕他聽見你說話?”
慕雲河直接抬劍,周圍暗衛立時蜂擁而至,他卻猛一轉身,帶著白梵路向屋頂一躍而起。
已找到白梵路,他顯是想聲東擊西,以逃出去為目的。
可暗衛實在太多,慕雲河撂倒這一批,後面又來一批,他渾身又染了血,有敵人的也有自己的。
白梵路被他單手攬著,身上裡衣單薄,清楚感覺到環住腰間那手僅有兩根手指,力道卻絲毫不減。
密集如雨的兵刃相交聲,劍氣擦身而過的驚險……清晰到無以復加,白梵路緊抓住慕雲河,儘量讓自己別成為他的累贅。
而他潛意識裡有種感覺,午夜將至,這或許就是慕雲河命裡的劫難了。
那自己幫他渡過,需要做什麼?
突然,某個方向——強烈的危機感讓白梵路有所知覺,下意識就要去替他擋住暗算,慕雲河卻在此時身形一轉。
劍刃劃破血肉的聲音還是來了,白梵路並沒受傷,但圈住他腰間那手勁卻陡然一鬆,白梵路落下時被暗衛擒住,強行帶至韓凌身後。
“斷臂的滋味兒好受嗎?”
“!”白梵路大驚,正要站起來,卻又被暗衛制住。
韓凌與慕雲河相望,面不改色,淡道,“你現在這副樣子,若是讓他看見,怕是要做噩夢了……”
周圍暗衛全數湧來,將慕雲河團團包圍。
慕雲河不需再束手束腳,右手緩緩抬起了劍。
混戰中,白梵路聽見一聲怒吼,宛如被圍獵的野獸,他完全能想象到那個渾身浴血的人正如何在獨自拼殺。
這一刻白梵路只恨自己為何什麼能力也沒有,他多想衝去與那個人並肩作戰,而不是在這裡什麼也做不了!
“心疼嗎?”韓凌微抬首仰望天空。
一輪圓月已上中宵。
可沉沉夜空隱隱風雷大作,那明亮圓月正一點點沒入稀薄的、卷湧的雲層之後,只依稀透出一抹詭異的白光,彷彿要變天了。
韓凌依舊波瀾不驚,“一會兒還有更讓你心疼的。”
不知何時,慕雲河已殺光了所有暗衛。
那只獨眼都殺紅了,渾身的血在往下淌,唯一的右手臂連著劍鋒都被紅色浸透,宛如從地獄深處甦醒的修羅,每走一步都是沖天血氣。
終於,他一劍刺向韓凌。
這動作極快,可天上那抹白光甚至比他更快,放大的光輪一瞬間將黑夜徹底遮蔽。
天地盡白,宛如密集的鵝毛大雪,裹挾著暴風,將三人所在的空間完全縮排一個狹窄的圓圈,左右都找不到出路。
韓凌突然拾劍,明黃身形迎上慕雲河,鏗鏘一聲短兵相接,剎那迴盪整個夜空穹頂。
空氣彷彿一瞬間凝固,只有兩把交叉的劍刃寒光冽冽,帶起氣流翻卷,隱隱暗潮湧動,殺機起伏。
對手是叱吒風雲弒人無數的“鬼獄將軍”,可韓凌似毫不在意,面容仍舊冷冽無痕,堪堪直視對面那只被仇恨燒紅的眼,動作竟彷彿透出幾分漫不經心。
慕雲河單手掌劍,速度飛快,劍招變幻如風,兩個人看似穩如泰山,卻皆是極激進的打法,所有出招都卸去防守,所有命門都暴露無疑。
如此強悍逼人的鋒芒,任何一方只要稍有偏差,便是凌遲刮骨、萬劫不復。
直到讓人眼花繚亂的寒光驀地一暗,纏鬥中不知是誰竟在抹劍的關鍵時刻放棄手中武器!
白梵路感覺到空間異常的擠壓,突然他意識到什麼,猛地睜大了眼。
而韓凌的手垂在身側,精光湛然的深眸淡淡望向正刺來的那把血劍。
氣流卷湧的中心,霧中燈塔般微弱的紅光逐漸清晰明亮,他那只手似是微微一動。
鋪天蓋地的白卻在此時,突然黯淡了,縮小匯聚。
宛如月華流轉,珠玉般碎了滿地。
在慕雲河與韓凌之間,搖晃倒下的身影,單薄宛如一葉紙船,輕飄飄落進這滿湖波光。
只餘,萬籟俱寂。
三人中似乎唯一清醒的僅剩下韓凌一人,而很快地,他那素來平淡無波的眼裡,亦然生出一抹狂亂。
韓凌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就在方才,這只手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而在他面前,白衣人被一劍刺穿胸膛,緩緩軟倒。
劍脫手,慕雲河原本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的,可恍惚間,耳邊似聽見一聲金器墜地的清脆鏗鏘,微弱得像是自天從傳來……
噴濺在手背上的液體異常熾熱,似烈火灼燙,呼嘯而過的夜風吹冷了渾身咆哮沸騰的血,赤紅的濃霧漸漸在眼前散去。
清澈的眼底,月影成雙,而那下面,是已被血染得殷紅的純白顏色。
“……霖……秋?”
他的聲音比哭還要難聽,白梵路捂著劇痛的胸口,本想牽出一個笑來,卻是剛一勾唇,一抹熱流就止不住順著頜角往下淌。
依稀腦海裡中浮現出某些畫面。
許久未夢見的莫九黎和岐昭,宛如有形之體般出現在白梵路面前,他親眼看見……岐昭手中的劍刺穿了莫九黎的身體。
而莫九黎不顧劍刃會沒入更深,邊抬手邊靠近岐昭,伸手撫上他的臉。
然後,他吻了他。
血跡順著莫九黎嘴角流下,他卻笑如春風。
“岐昭,蒼生之責太重,這次……換我來守護。”
莫九黎一掌擊出,岐昭被迫退出已然貫穿他身體的長劍,“阿黎!”
血霧四溢中,白梵路感覺自己的眼睛被蒙上一片紅,彷彿有什麼又涼又燙的東西沁入眼窩。
頃刻間,世界崩塌損毀,萬般玄奧美景皆隨靈氣散去,歸於虛無。
莫九黎被吸入一個深沉的黑色漩渦,這裡只剩下了岐昭。
半跪在地,空對著一片寂寞的岐昭。
漸漸的岐昭的身形也變了,變得具體,有了樣貌。
白梵路依稀覺得他眼睛能看見了,他終於看清在他面前那個人的臉。
原來這就是所謂“血凝珠”麼。
“阿湛……”
或許別人都看不出那是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慕小王爺,但白梵路還是能認得出。
那只眼睛,被血糊得辨不清形狀的眼睛,湧出不知是血漿還是什麼液體,正順著臉頰往下滾。
“阿湛,你別哭啊……”白梵路張口道,卻發現出不了聲音。
而這時他才意識到,不光是聲音,他整個人都飄起來,離開了躺在地上的那具身體。
白梵路想要擁抱慕雲河,卻直接穿過了他,眼看著他緩緩伏倒,抱住地上白衣人的身體。
唯一的右手撫摸那人的臉,顫抖的嘴唇上血珠混合著淚水低落。
“霖秋……霖秋……”
“我知錯了……求求你……醒醒……”
“……霖秋……我求求你……別再這樣嚇我了……”
“霖秋……是我該死……你醒醒……你醒醒啊!”
壓抑的痛哭聲充斥著整個寂靜的空間,白梵路的心被那哭聲緊緊揪住,可他卻什麼也做不了。
而在另一邊,韓凌冷冷看著地上狀若瘋癲的慕雲河,眼裡若無物。
就在這時,白亮的天空忽然一道閃電,劈開這叫人窒息的黑夜,緊接著越來越多密集如雨絲的驚電降落在地面。
白梵路猛地意識到,莫非這才是真正的天劫?
前世的岐昭親手殺了莫九黎,而這棋局中慕雲河殺了陸霖秋。
原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生死劫,是雲湛心中過不去的那道坎!
白梵路撲過去,無形身體面朝慕雲河。
“阿湛!阿湛!你聽我說!”
可是慕雲河置若罔聞,那獨眼裡只有一片死灰色。
白梵路心急如焚,突然他看見慕雲河抱著陸霖秋,手裡緊緊攥著那個香囊,頓時他想到魂魄可以寄物現形,便迅速投身入香囊裡。
香囊微微發熱,依稀有亮光從指縫中透出,慕雲河終於有所反應,低頭看向香囊,顫抖著將它抬起來。
滿是血汙的右手輕輕一抖,從裡面掉出兩隻草編的小兔子,還有紅線繫著兩縷頭髮。
“阿湛……”
慕雲河彷彿聽見了白梵路的聲音。
死灰似的眼睛驀地一亮,慕雲河急切喚道,“霖秋!”
白梵路漸漸在他面前變得有形,慕雲河感覺自己唇上被輕輕碰了一下。
二人靈魂交疊的一刻,那兩隻小兔子、還有那兩縷頭髮化為光點徐徐上浮,將他們包圍起來。
白梵路感覺自己身體裡有什麼東西正在往外走。
是人魂吧?
“阿湛,記起來了嗎……”
慕雲河怔怔看著白梵路,方才那個清風拂過般的吻,令他突然想起一些事。
記起莫九黎最後吻了岐昭。
記起那人舌尖溫熱纏綿繾綣,直讓他心神恍惚沉浸其中,忘卻何時何地。
也記起自己舌下曾經壓著一顆藥丸,在炙熱吻中被翻攪出來,反沒入那人口中。
“灑脫如你昭訶帝君,何時也這般懦弱了?”
“不可尋短,替我好好守著這天下蒼生,記得這裡萬事萬物,皆為我一分心血。”
“這世我已了無遺憾,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慕雲河想起來了,他都想起來了,他想起他是雲湛,也是岐昭。
而陸霖秋是莫九黎,也是白梵路。
“阿湛,醒過來,我等著你,你一定可以的。”
白梵路的魂魄在說著,當他感覺身體渙散,即將消失時,無限不捨地又抬頭看了一眼。
慕雲河正對他伸臂欲挽,可懷中人卻已身形漸淡,化為萬點銀芒,似蝶舞旋繞周身。
唯有那只空蕩蕩的香囊還在膝頭,被不知是誰的血染成了紅色。
四周空茫,電閃雷鳴過後,又只剩了吞噬一切的黑暗。
這短短一年奼紫嫣紅,都在此刻歸於結尾。
慕雲河大吼一聲,渾身神光熾盛,如極速劈開黑夜的掣電,飛上空中驚起陣陣悶雷,瞬間亮如白晝。
無數雷電如寒冰鉸鏈將他緊緊纏繞,卻忽有一道落雷自另一天邊陡然降下。
那是一道暗紅色的雷,雖只一道,卻比這些所有加起來都要明亮。
那也是天劫嗎?
白梵路浮於半空尚有意識,他關切雲湛渡劫仍未離開,這時看見又有雷降,以為它也要加諸在雲湛身上,孰料那雷直接往下墜,卻劈中了另一人。
竟是韓凌!
只見他被那道雷擊得單膝半跪,身形卻始終挺拔,僅是稍微顫了一顫。
這情景……他也不是普通人。
白梵路眼看韓凌身上透出冷芒,裝束逐漸改變。
然而最讓他驚異的是,那一頭黑髮隨著風散開,微揚起,竟一點點被染上如月色般閃耀的銀白。
髮絲繚繞間,韓凌仰頭,霜冷色的眸子朝白梵路看來。
白梵路瞬間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那竟是——
“師尊……!”
作者有話要說: 白小路:終於渡劫了,這副本好難。
雲狗湛:我才難。
師尊尊:我更難。
作者:你們都不如我難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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