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李斯年坐在晃晃悠悠的擔架上, 程彥走在前面旁邊,雲錦的衣料沾了雪,金線勾出來的牡丹圖案便有些發硬。
像她倔強執拗的脾氣一般。
“小翁主。”
李斯年喚了一聲。
程彥微微回頭,道:“嗯?”
李斯年輕笑,道:“你離近些,我有話與你說。”
程彥便放慢步子, 走在李斯年的擔架旁。
不是她太好說話, 而是她在梁州人生地不熟, 遠不及李斯年對梁州的瞭解——她一直挺好奇,李斯年被關在三清殿多年, 是如何對梁州如此瞭若指掌。
想了想,大抵是因為三清殿的日子實在難熬, 李斯年除了看書沒有任何消磨時間的地方, 看的東西多了,梁州又是他的故鄉,自然便比她這個不辨東西南北的路痴知道得多。
程彥微微側過身, 道:“你說。”
暮春三月, 陽光稀薄, 少女的發高高挽著,露著纖細白皙的脖頸, 粉嫩的耳垂上掛著一串紅珊瑚做的耳飾, 隨著她的動作一晃一晃的。
白的肌膚,紅的珊瑚,相映成趣, 格外好看。
李斯年看了一眼,便別開視線,壓低聲音道:“有人跟著我們,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誰?”
程彥有些意外。
她帶上來的人武功都不弱,能在這些人的警惕下隱藏氣息的,武功會高到什麼程度?
許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李斯年又道:“這裡的人與中原不一樣,有自己獨特的看家本領,能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並非你的人不中用。”
“那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李斯年笑了笑,道:“你忘了,我本是這裡的人,縱然養在三清殿,我也是梁王之後。”
程彥不置可否。
李斯年素來愛裝神弄鬼,他不說的事情,旁人再怎麼打聽也無用。
程彥不再追問。
李斯年道:“等到了山丘,你把忍冬他們支得遠遠的,我帶你瞧個有意思的。”
程彥看了一眼李斯年,莫名警惕起來,道:“你莫不是想逃跑吧?”
李斯年笑道:“翁主對我誤解頗多。”
“承君一諾,百死無悔,小翁主不許我走,我便不離小翁主左右。”
程彥眉梢輕挑。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句話,從李斯年口中說出來,便有了一種黏黏糊糊的曖昧感,讓人忍不住生出一種和他是山盟海誓不分開的戀人一般。
可再去看他面容,他雙目澄澈,一本正經,彷彿那似是而非的情愫,完全是你自己多心了一般。
程彥收回目光。
眼前這個少年,批了一張霽月風清的謫仙皮囊,可內裡卻是勾魂奪魄的修羅妖精。
與他相處,稍微不注意,便能被他惑了心——她四個貼身侍女,如今已經有三個對他往日做的缺德事兒視而不見,日日在她面前說著他的好。
讓她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給她的人下了降頭。
程彥腹誹著,在心裡提醒自己一定要注意,別跟其他人一樣,著了李斯年的道。
清風從山間拂過,揚起李斯年額前碎髮,李斯年淺笑著問道:“小翁主考慮得如何?”
程彥看了看身後一隊衛士們扛著的李斯年的輪椅,問道:“你有幾成把握?”
捫心自問,她並不覺得腿腳不利索的李斯年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武林高手——坐在輪椅上,還能將刺客們一一擒下。
李斯年含笑道:“小翁主難道忘了,得罪我的人,全部已經死了。”
寒風自山頂吹過來,程彥打了個冷戰。
這些時日李斯年安分得分,那張謫仙一般的面孔又委實能蠱惑人心,讓她險些忘了,他殺人於無形中的事情。
程彥拂了拂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道:“別弄得太嚇人。”
她雖然性格彪悍跋扈些,可本質還是一個姑娘家,什麼斷手斷腳的煉獄場景,她真的看不下去。
李斯年微笑點頭。
程彥又道:“留個活口。”
........
一路上走走停停,在程彥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一行人終於抵達了山頂。
程彥在嚮導的帶領下來到老兵何七的家中。
籬笆做成的大門虛掩著,嚮導喚了幾聲,沒人答應,便推門而入。
嚮導找了一圈,何七不在家,便向程彥道:“山上沒幾戶人家,他又不曾下山,小人帶幾個人去找他,翁主且在院子裡等一等。”
程彥同意,讓忍冬點了幾個人,跟著嚮導去尋何七。
又過一會兒,程彥把忍冬也打發出去。
忍冬不放心,程彥笑道:“這個山就這麼大,若有意外,我喊一嗓子你便聽到了,有什麼可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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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去快回,咱們要趕緊找到番薯。”
程彥又催促許久,忍冬才不情不願出門。
然就算出門,她也不往遠處走,只在何七家附近徘徊,時刻盯著院子里程彥與李斯年的身影。
山頂多風,捲起積雪與枯枝,吹得讓人睜不開眼。
忍冬被雪粒子迷了眼,抬手揉了揉眼,再睜開眼,原本立在院子中的程彥與李斯年竟然憑空失去了蹤影!
忍冬微微一怔,當下什麼都顧不得了,連忙奔到院子。
院子裡堆著雪,雪上是他們剛才踩出來的腳印,腳印旁,是程彥寫下的歪歪扭扭的一行小字:
無事,安心等我。
忍冬又氣又急,雙手環胸握著劍,立在小字旁,再也不動了。
.......
黑暗中,程彥只覺得自己踩在一團軟軟的棉花上,尋不見李斯年,不由得喚了一聲:“李斯年?”
腳下傳來少年清潤的聲音:“在你腳下。”
程彥:“......”
怪不得她剛才沒有被摔到。
程彥抹黑把李斯年扶起來,摸索著被她第一個扔下來的輪椅,扶李斯年坐上,問道:“你沒事吧?”
李斯年搖頭,從袖子裡取出一個火摺子。
火光跳躍,李斯年乾淨衣服上有著一串小腳印。
程彥面上一紅,埋怨道:“我踩到了你,你怎麼也不吱一聲?”
李斯年笑笑沒回答,如玉的手指輕揚,清幽的月下香便縈繞在他們身邊。
程彥連忙捂住了口鼻,心下一驚:“毒?”
李斯年頷首,道:“放心,傷不到咱倆。”
說話間,周圍突然傳來一陣遭雜的腳步聲,緊接著,喊殺聲從四面八方而來:“殺了她,為主人報仇!”
咬牙切齒的聲音越來越近,在離他們僅剩一步之遙的時候,那些人像是被點了穴道一般停住了,而後轟然倒下。
後面的人嚇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再靠近程彥與李斯年。
片刻後,他們很快做出了調整,抽出腰間的弩/箭,紛紛上弦。
弩/箭寒光閃閃,程彥呼吸一滯。
李斯年眉頭微動,道:“唔,差點忘了這個。”
利箭劃破長空,呼嘯而來,程彥半點武功也不會,躲都不知道往哪躲。
在這千鈞一髮時刻,輪椅上的李斯年縱身一躍,將程彥撲在身下,一腳踹在輪椅上,輪椅咯吱吱滾向刺客,刺客們不曾防備,被輪椅衝倒一片。
輪椅上早就被李斯年施了毒,聞到氣味的人紛紛倒下,二十多個刺客,此時只剩下一半還能站在地上。
程彥從李斯年袖子裡露出一個腦袋,往外瞧著。
他們剛才立過的地方扎了一片的弩/箭,若非剛才李斯年把她推在一邊,只怕這會兒她跟刺蝟沒甚麼兩樣了。
只是她雖無礙,可李斯年為了救她受了傷,左腿上中了一箭,淵源流出來的血液染紅他積冰色的衣袍。
李斯年的毒太厲害,刺客們不敢過來,又從背後抽了弩/箭,架在短弩上指向程彥。
程彥瞧瞧即將到來的利箭,再瞧瞧李斯年的腿上,蹙眉問道:“這也是你算計好的?”
李斯年翻身移動到石牆旁,抬手轉動不曾點燃的獸頭燈座,輕笑道:“我的計劃裡沒有受傷。”
他的話音剛落,程彥便覺得眼前一黑,身體向後重重墜去。
黑暗中,李斯年長臂一揮,將她攬在懷裡。
離得太近,她能感受得到李斯年受傷之後的身上淡淡血腥味,與他身上特有的清冷月下香。
程彥有一瞬的失神。
水流聲潺潺,李斯年悶哼一聲,程彥回神,連忙起身,去檢視李斯年的傷勢。
程彥剛摸到李斯年身上的布料,忽而發現,這裡的景緻與剛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大不相同。
她所在的位置,是一個圓潤鵝卵石堆積成的沙灘,清澈的溪水從她身邊流過,一直通到未知的去處。
她抬頭,頭頂是一片波光粼粼的蔚藍,隱約還有魚兒遊在上面,如同用巨大的玻璃隔絕的水底世界一般。
程彥輕呼出聲。
李斯年慢慢坐起身,隨手將程彥散亂的鬢髮梳於耳後,笑著問道:“漂亮嗎?”
“這是撫仙湖的水底。”
“撫仙湖的水底?”程彥檢視李斯年傷勢的動作停了下來,疑惑道:“我們頭頂,是水?”
這個時代並沒有可以支撐在水底建造宮殿的玻璃,可她頭頂確實是水,看著離她十幾米高。
程彥揉了揉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斯年被程彥稚氣的動作逗笑了,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天上的星象,與地上的山川河流都是相互呼應的,我的祖先,便是利用這一點,在這裡建造了巨大的水下宮城。”
程彥環視周圍,這才發現,溪水的另一邊,是一座巍峨的宮殿,在水光的映照下,璀璨如同神話世界的水晶宮一般。
程彥看呆了眼,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後知後覺問:“那些刺客不會追上來吧?”
那些刺客是與他們一同陷在地宮裡的,李斯年摸到機關來到這裡,那些刺客未嘗不會找來。
李斯年搖頭道:“不會。”
這裡的機關哪是這般好破的?饒是他在書中讀了無數次,初來地宮,還是摸索了許久才找到入口,若不然,他根本不會受傷。
李斯年拔下腿上的弩/箭,隨手撕下布料,將傷口包紮一番,對程彥伸出手,道:“我的小翁主,要不要與我一起瞧一瞧真正的梁王府?”
今日所見到的一切,遠遠超出了程彥兩輩子的認知,她下意識點頭,攙著李斯年往宮殿走。
剛走沒幾步,忽而發現了什麼,停下腳步,看著李斯年的腿,道:“你不是個瘸子麼?”
李斯年笑了起來,道:“緣分到了,我的腿自然便好了。”
程彥:“.......”
虧她還真心實意惋惜過這麼好看的一張臉卻是瘸子,認真擔憂過他行動不便,一路上對他分外照拂,甚至還打聽名醫,想找人幫他治腿。
然而到頭來,他的瘸卻是裝的。
被人矇在鼓裡這麼久,程彥有些不悅,道:“你還對我隱瞞了什麼?”
李斯年想了想,輕笑出聲:“似乎只剩一件事了。”
只是那件事,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
程彥蹙眉道:“你又騙了我什麼?”
“不對,”程彥上下打量著李斯年,道:“你又算計了什麼?”
李斯年坑她的陰影仍在,她幾乎是下意識便警惕起來。
“那件事,算不得騙,更算不得算計。”
李斯年笑笑。
戲文裡常道,風月之中的算計,不叫算計,叫情/趣。
他與程彥,大抵也是如此。
李斯年並沒有開口解釋的意思,程彥一直追問也問不出一個所以然,只好作罷,在心裡暗暗記上一筆:日後一定多提防李斯年,免得他又出什麼餿主意。
李斯年道:“你不是一直好奇,梁王是如何以一州之地打得獨佔八州的天子退避三舍,甚至動了遷都的念頭嗎?”
“你所有的疑團,都在那裡。”
梁王府是程彥兩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宮殿。
貝殼鋪就的宮道延伸到宮門,華美的琉璃瓦在水波下耀耀生輝,拳頭大的夜明珠充作宮燈,垂在精緻的長廊下。
程彥忽然想起市井流傳的一句話:梁王寶藏,得之可得天下。
梁王李不疑死去數百年,歷代天子派人將地上的梁王府掘地三尺,也不曾找到傳說中的梁王寶藏。
誰也想不到,真正的梁王府,梁王寶藏,根本不曾建在地上,而是在山下,在水底,在世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地方。
若不是李斯年一路指引她而來,她窮極一生,也無法找到真正的梁王府,和她心心念念的番薯。
耳畔是李斯年輕笑的聲音:“小翁主,你總說,天山大捷是李夜城的功勞,龍城衛家更是虛無縹緲之事,算不得你的生辰禮。那麼這一件遲來的生辰賀禮,你歡不歡喜?”
作者有話要說: 李斯年:祖宗留下來的基業就是用來敗壞的_(:3∠)_
小聲說一句,撫仙湖水底的確有一座水下宮殿
有人說是古滇國的王陵,也有人說是西漢的俞元縣
考古多年,目前還沒考出來究竟是什麼_(:3∠)_
希望在我有生之年,國家考古隊能揭開水下宮殿的神秘面紗2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