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承殺番外
山莊裡多了個孩子,起初並沒有人留意到這件事,知情人也寥寥無幾。
他被養在偏院裡,但礙於身份特殊,又不好與其他孩子混在一起,只好單獨讓他住著,也不許其他人探視,悄無聲息便慢慢長到四五歲。
年幼的陸承殺只是個沉默寡言且沒有情緒的孩子。
他對外界感知的很晚,照顧他的許婆婆雖然每日都來,但因有其他孩童需要照顧,也並不會總陪著他,於是更多的時間裡,陸承殺總是一個人在小小一方院子裡枯坐。
彼時他尚沒有桌高,不言不語,一坐就是一日,有時連飯都忘了吃,餓得頭昏眼花手腳冰涼,才想起要去吃飯。
飯有時冷有時熱,肚子餓了總需要進食,他也無從去思考更多。
也許曾經心有期盼,但後來逐漸也就忘了。
陸承殺記得天空中雲朵緩慢遊移變換的速度,記得葉片墜落的聲音,記得大雨傾落砸在泥沼時濺起水花的模樣,也記得院角一處小溝在雨後盈滿雨水,流水潺潺的聲響,漸漸的,也就不覺得無聊煩悶,時日漫長。
小小的陸承殺,整個世界也不過方寸大小。
再後來,許婆婆跟他說,他是陸家人,總不能一點劍招也不會,於是他開始識字,有了自己的第一本劍譜,許婆婆聲音沙啞,識得的字不多,對劍招也一竅不通,陸承殺只能自己摸索。
即使是最基礎的劍譜對那時的他而言都很艱澀,好在上面還有圖示的劍招。
他沒有劍,於是便撿了一根枯枝開始練。
有事情做總比枯坐要好。
他什麼也沒想,只是練劍,不知道對錯,不知道時間長短,日復一日,後來院子太小,不方便他練劍法,許婆婆便告訴他可以去停劍山莊的校場。
那也是陸承殺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甚至有不少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你叫什麼,你是誰家的啊!”
“你為什麼拿著樹枝練劍,你的劍呢?”
“你爹孃是誰啊?”
他沒有與其他人交流的經驗,怔愣著,許久才緩緩開口說:“……不知道。”
“他說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個傻子啊?”
“你看他呆呆的,說不定真是個傻子!”
“剛才教習的師叔還說他的劍法有靈性,他一個傻子哪來的靈性!”
“爹媽都沒有,他是不是就是那個叫什麼……野種!”
陸承殺尚未學會分辨善與惡,便先感受到了強烈的惡意,他們把他圍在中間,說著些他聽不太懂的話,嬉笑著拿他取樂,好像他做什麼說什麼都非常可笑,甚至有人動手推搡他。
言語他可以不在意,但動手不行。
陸承殺旋即便用手中的枯枝指向對方的咽喉,因為已練過許多次,他的動作分毫不差。
“……這野種!”
“算了算了,跟他一個沒爹媽的野種計較什麼。”
眼見對方沒有上前繼續找茬,陸承殺收了枯枝,轉身便走。
沒人教過他如何應對別人的找茬,也沒有人告訴他要怎麼樣反駁別人的惡言惡語。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去聽。
久而久之,他將身邊的聲音盡皆忽略,不論別人指著他說什麼,是好是壞,他都毫無感覺,不痛不癢,於是陸承殺的世界再度安靜下來。
依舊只有他和他的小樹枝,還有許婆婆。
許婆婆會問他小少爺劍練得怎麼樣了,有沒有不開心,也會愧疚於不能花更多的時間陪他。
陸承殺想了想,對她說,沒有,沒關係。
童音仍有些稚氣。
許婆婆不一時紅了眼眶,淚水撲簌,口中喃喃道你娘她要是還活著就好了。
陸承殺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笨拙地伸出手,用袖子替她擦了擦眼淚,輕聲說沒事。
某天,許婆婆來給他送自己做的冬衣被某個孩子看到,第二天便有人指著他說:“我昨天看到有個老太婆去找他了!那是不是就是他娘,他娘居然那麼老,難怪不肯認他。”
“你說的是真是假!那老太婆真有那麼老嗎?”
“又老又醜的,滿臉都是褶子。還叫他小少爺,他算哪門子的少爺,連個名字都沒有!”
“怕不是個老傻子!也就只有老傻子才能生的出小傻子吧!”
他原本可以不在意,可回過神來已經先動了手,而且絲毫沒有留手,把對方三個孩子打得鬼哭狼嚎,樹枝都折斷了,才轉身離開。
回去時胳膊上亦有些劃傷,他藏在衣袖裡,沒有給許婆婆看到。
幾乎沒過多久,就有一個面容嚴厲的大人來問他是怎麼使的劍,後來,他知道這是他的外公陸鎮行,而他也終於有了名字,和像樣的衣服與劍。
陸鎮行專門領他去山頂上的冥思洞,每日親自監督他練劍,其實沒有這個必要——他只有這一件事好做,也並不會做別的。
他會記錄他的進度,告訴他哪裡不足,劍譜上那些看不懂的地方,陸鎮行也會一字一句跟他說。
陸承殺每日的飯食也豐富的有魚有肉起來,不再冰冰涼涼,甚至讓他有些不習慣,過了一段時間他才感覺到自己個子躥高,練劍時也不會到了傍晚就慢慢開始覺得手腳無力。
陸鎮行給了他劍譜,也給了他一些更加晦澀難懂的經文,要他平心靜氣,不要再想其他。
他告訴他練劍招式與內力之餘,最重要的是淬鍊劍意,要心無旁騖,心志堅定,心中唯有劍道。
他告訴他停劍山莊之人的使命便是殺光所有魔教之人,而魔教之人都是些窮兇極惡該死之人,沒有例外,每一個都該死,絕不可心軟猶豫,也不可聽他們巧言令色的言語,他的劍一定要快。
他還告訴他除了專注練劍他什麼都可以不用在意,不用在意別人說什麼做什麼,那些繁瑣俗事統統可以交給別人,他用不著會也用不著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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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承殺按照他說的做。
那些日子過得簡單又平靜,他除了練劍和祭拜許婆婆,就幾乎沒有其他記憶。
去冥思洞那條路,陸承殺從六歲一直走到十來歲,風霜雨雪無阻,他甚至清晰記得從自己住的院子走上去一共要走多少步,需要的步數逐年減少,他的速度越來越快。
陸鎮行仍舊嫌他與他對打時進步太慢,不夠強不夠快,劍也不夠鋒利。
他只好加倍去練。
陸鎮行劍氣睥睨縱橫,殺氣滿溢,陸承殺記不清自己受過多少次傷,內傷外傷,最重時他第二天幾乎爬不起來,在冥思洞裡忍痛難以成眠,整夜咬牙流汗,也會有幾分茫然,陸鎮行又會給他準備最好的傷藥,告訴他身為停劍山莊之人不應如此脆弱,後來,他忍痛的能力和傷愈的速度也與日俱增,逐漸也就不覺得疼了。
某一天,他突然發現自己與陸鎮行對打能漸漸互有勝負,他身上的殺氣也越來越重,那些曾經在他面前閒言碎語的人,看見他也都開始露出驚懼神情。
陸鎮行對他說,他可以去殺魔教之人了。
於是陸承殺去了,那些或穿青衣或穿紫衣的惡人,在他面前不堪一擊。
他記得陸鎮行的教導,從不曾心軟。
直到有一日。
他收到訊息,有一隊魔教兵馬從大本營魚貫而出,深入正道武林腹地,似在追殺某人,他剛好臨近,便循跡追蹤而去,在一片密林處將人截獲。
到時方知,他們追的是個少女。
陸承殺攜劍殺戮,殺至近前時,自那個少女身側擦過,她呆呆站著,有些發怔,一雙眸子瞪大,在他過時微微眨動。
那只是個很輕微的動作。
他本不該,卻還是留意到,於是在她眨動眼眸的瞬間,陸承殺的心口也微動了一下。
轉瞬即逝,消失無蹤。
他既不明白,也無從感知,很快忘之腦後。
誰料這個少女之後便不管不顧纏上了他。
陸承殺之前也並沒有這樣的煩惱,他不會對女子心軟,也不會有女子敢跟著他,往往只開口說上兩句便已經被他嚇退,他以為她也一樣,很快會被嚇跑,然而任由陸承殺怎麼釋放殺氣,她都毫無反應,甚至滿眼放光地望著他,看不出惡意也看不出殺意。
就好像她只是想單純地跟著他。
她沒有內力,用不了輕功,只要他跑得夠快,她必然跟不上他。
陸承殺也真的想過這麼做。
在她帶著笑臉把包子舉到他面前,在她亦步亦趨跟著他喋喋不休的時候,在她煞有介事地幫他鋪那個莫名其妙的稻草床榻時,他慢慢覺得再不甩掉她,可能就晚了。
於是他徑直朝外走想要離開。
她毫無所覺,甚至還滿臉笑意對他說她在那裡等他回來。
哪怕他其實根本沒想過回來。
每走一步都覺得心臟在往下墜,陸承殺這輩子也沒走得這麼慢過,他逐漸把陸鎮行的交代忘在腦後,猶豫著在想,他真的要把她丟在這裡嗎?
把她一個人丟在荒郊野嶺,讓她等著可能永遠不會回來的自己?
猶豫不決時,腳步已經停下了。
陸承殺被一種自己也分辨不清的心情左右,腳步一轉,竟又走了回去,他想他不應該這麼不告而別,至少應該跟她說清楚,然後便看見她被幾個男子圍攻岌岌可危的一幕——
那一瞬間頭腦發熱混雜著一種陌生但強烈的後怕襲來。
他的劍已經出鞘。
“陸大俠你終於回來了!”她仰著驚喜的笑臉,半點也不知道他曾經想做的事情。
——我要是真的走了呢?
——你為什麼不怕我?
陸承殺覺得自己聲音發澀。
這種感覺依然是陌生的,是一種無法用劍斬斷的思緒,也無法用理智控制的情緒,驅趕和告別的話再也無法說出口,甚至今後也許都無法說出口。
自己心底卻有一絲隱秘又奇怪的輕鬆,彷彿松了口氣。
於是他終究動了動唇,對她說:“跟我走。”
少女愣了愣,停下了所有的話語,朝他嫣然一笑,步履輕鬆又歡快地跟著他。
“好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