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當朗風軒外的幾株櫻花紛繁開放之時，紫芝之父齊國公崔日用一家也已經重返長安了。
入宮面聖之後，崔日用便到盛王府中拜謝李琦相助之恩。崔日用欲以國禮相見，李琦忙將其扶起，謙和笑道：“紫芝是我愛妻，我與國公雖是初次見面，卻有翁婿之誼，國公不必如此客氣。”
面前的這位盛王年紀雖輕，言談舉止卻十分溫和有禮，並無尋常皇室宗親的倨傲驕矜。崔日用早就聽聞盛王李琦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灑，俊雅秀逸如芝蘭玉樹，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他面如冠玉、目似點漆，身形頎長俊美，雖不以皇子親王自居，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種非凡氣度，清貴高華，讓人不敢直視。
這樣奪目的粲然光華，一見之下，崔日用也不禁為之心折，言辭中的感激之意也是更加誠摯：“臣流配伊州之時，就多次蒙殿下照拂，心中感念。如今若非殿下相助，臣恐怕就要老死在西北苦寒之地了。殿下的恩德，臣全家皆銘記在心，結草銜環，永生不忘。小女紫芝，一直以來多蒙殿下關照，臣在此也一併謝過。”
“我不過是略盡綿力，國公太客氣了。”李琦示意一旁的侍女為崔日用奉茶，又繼續道：“紫芝一直都很想念你們，這次她一聽說你們要回來，開心得不得了。今晚紫芝在府中設宴，一會兒我派人將國公夫人和兩位公子也一起接過來。你們一家人分別多年，今天可要好好地聚一聚。”
崔日用欠身恭敬謝過。宴席設在了盛王府內最華麗闊朗的容軒堂，以表待客鄭重之意。李琦與崔日用又閒話片刻，待紫芝家中其他幾位親眷都到了之後，才一同移步前往。此時紫芝也已經在容軒堂中等待，一見到父親，她的眼淚便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因怕紫芝的家人拘束，李琦只略坐了一會兒便先離席了。
久別重逢，紫芝與父親相擁而泣。良久，崔日用輕輕撫著女兒的烏髮，唏噓道：“好孩子，別哭了。如今你能留在盛王殿下的身邊，是你的福氣。現在我們也都回來了，你該高高興興的才是。”
眼角還有未擦乾的殘淚，紫芝卻已經笑了：“你看看我，都高興得糊塗了。好不容易才相見，怎麼能只顧著哭呢？”
“一轉眼都七年了……紫芝也長大了。”看著如今出落得愈發溫婉秀美的小女兒，崔日用心中亦是十分欣喜。想起當年獲罪時大女兒也與紫芝一同入了宮，他又問道：“紫芝，你姐姐如今還在宮裡麼？”
“姐姐她……”紫芝話語一滯，雖已是時隔多年，但一提及姐姐的死，她心中依然酸澀不已，“入宮後的第三年，她便已經不在了……”
崔日用亦是十分傷感，嘆道：“可惜了……你姐姐她沒有你命好。”
數年艱辛的深宮歲月，她又何嘗過得輕鬆？隱於心底的記憶再次浮現，紫芝心中百感交集，只想能不顧一切地撲在母親懷裡痛哭一場，將這些年所有的壓抑與痛苦全都發洩出去。環顧四周，這時紫芝才發現，坐在父親身旁的只有姨娘徐氏以及幼弟崔青之，她的母親和哥哥崔宗之卻不在這裡。紫芝心中疑惑，便問父親：“爹，我娘和哥哥怎麼沒和你一起過來呢？”
崔日用略一遲疑，道：“宗之去渤海郡了……”
“渤海郡？他去那麼遠的地方做什麼？”紫芝詫異道，“那我娘呢，也隨哥哥一起去渤海郡了麼？”
崔日用神色略顯不安：“前些日子……你娘得了種怪病，伊州的大夫都沒法子。宗之聽人說，渤海的鳳鳴島上有一位醫仙慕容懿，醫術高超天下無雙。那鳳鳴島上還植有多種珍貴藥材，能治各種疑難雜症。宗之救母心切，便獨自一人去渤海郡求醫了……”
“那我娘呢？”紫芝急道，“你們把她一個人留在伊州了？”
崔日用沉默不語，似是有什麼難言之隱。紫芝心中隱隱泛起一絲不祥，也不再問父親，而是一把拉過弟弟崔青之，焦急問道：“青之，姐姐一直待你不錯吧？你快告訴我，我娘現在在哪裡？她到底怎麼樣了？”
崔青之不過是一初長成的稚嫩少年，哪裡經得住紫芝這樣的連番追問。他面色漲紅，求助似的看了看一旁的父母，他們卻只是低頭不語。崔青之無奈，只得道出實情：“二姐，你別太難過。大娘她……她已經不在了……”
已經……不在了？
一瞬間，紫芝如遭雷擊，怔怔地坐在那裡說不出一句話。她拉著弟弟的手漸漸放開了，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杯盞。瓷器墜地，碎裂的聲音尖銳而刺耳，彷彿一把淬了毒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劃破了她剛剛癒合的心。
怎麼會？這個世界上最疼愛她的母親，怎麼會突然拋下她？
難道……這個世界真的如此殘酷，一定要碾碎她所有賴以生存的希望？
“不對，你騙我！”紫芝似是不信，對著弟弟大聲喊道，“我不信！前幾天殿下派去的信使還告訴我，說國公夫人身體很好。這才不過幾天，我娘她怎麼會死？”
崔青之稟性柔弱，又哪裡見過紫芝如此聲色俱厲的樣子，早已嚇得說不出話來。因看不得自己的兒子受委屈，徐氏柔聲勸道：“紫芝，你先別急，有話慢慢說。你先平靜平靜，別嚇到青之……”
紫芝一抬頭，看到姨娘徐氏儼然一身正室打扮，心裡便明白了八九分。這個美豔而頗有心計的婦人，出身低微，但心性卻極高，又怎會甘心一直屈居於母親之下？她直視著徐氏的雙目，冷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他們所說的‘國公夫人’，竟然是你！”
“紫芝，你先冷靜冷靜。”此時，崔日用才緩緩開口，“你娘是上個月病逝的，我們也都很難過。因想著回長安之後家裡不能沒有個主事的，我便把你徐姨娘扶了正。我知道你心裡難過，一時還接受不了，可是……”
還未及父親說完，紫芝便霍然起身，一把抓住了徐氏的衣領，怒喝道：“你們別想騙我。我娘是被你害死的，對不對？你一直恨她、嫉妒她，現在你害死了她，自己做上了正室夫人，你滿意了？”
“紫芝！”崔日用上前勸解，將徐氏護在身後，沉聲道，“你雖不是徐姨娘親生，但她到底是你的長輩，不得如此無禮！”
想起從前父親對徐氏的偏寵、對母親的冷落，紫芝心中怒極。久別重逢的喜悅早已一掃而空，她甩開父親的手，冷笑道：“爹爹，枉我娘對你一往情深，你只知道護著這個徐氏。我娘被她害死了，你也是幫兇！”
“紫芝，你誤會了。”崔日用始終維護著徐氏，“你娘是因病去世的，與你徐姨娘無關……”
紫芝心中大慟，也不再聽父親的解釋。她走到容軒堂的正中，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環視著眾人，冷然道：“當年我雖小，但那些妻妾之間的明爭暗鬥我也懂。爹爹，當初你是如何冷落我娘、如何傷害我娘的，我也很清楚。你心裡只有這個徐氏，無論她做了什麼，你都偏袒她、縱容她。這些年來，我娘的心都冷透了，她是被你們逼死的。”
一時間，容軒堂內寂靜無聲。徐氏卻忽而冷笑道：“紫芝，我知道你自恃是名門嫡出，一直瞧不起我的側室身份。可是你別忘了，如今在這王府裡，你又是什麼身份呢？呵，都是一樣的人罷了。”
徐氏的聲音極為輕柔，就彷彿是在與閨中姊妹閒話家常一般。可言語中流露出的冷意，卻如驟然破空的羽箭，讓人不由得心驚。容軒堂中的侍女們皆小心地覷著紫芝的神色，帶著些好奇的窺探。卻見紫芝面色如常，不慍不怒，只是自嘲般地喃喃道：“是啊……我一個沒了娘的孤兒，又算是什麼呢？”
紫芝忽覺一陣暈眩，一顆心彷彿被人生生地揉碎，有種撕裂般的尖銳疼痛。她清冷的目光中隱隱帶著些絕望，決絕的話語擲地有聲：“無論我如今是什麼身份，我都不會讓我娘就這樣枉死。從今日起，我與你們一家人恩斷義絕。”
崔日用還欲再說，但紫芝卻別過臉去不再看他。她喚來白朮，沉聲道：“替我送客！”
在淚水奪眶而出之前，紫芝倉促轉身，逃離般地向堂外匆匆走去。暮色漸濃，遠處杜鵑悽婉的哀鳴時而可聞。紫芝纖瘦的背影悽清而蕭索，就猶如此時此刻，蒼茫天地間的最後一抹如血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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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崔日用，玄宗朝名臣，封齊國公，開元中拜吏部尚書，後曾受兄累出為常州刺史。卒年五十，追贈吏部尚書，諡曰昭。再贈荊州大都督。齊國公之位由子宗之承襲。《新唐書》中對他有這樣的評價：“日用才辯絕人，而敏於事，能乘機反禍取富貴。”我在小說中將他寫為紫芝的父親，流配伊州之事與史實略有不符。（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