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皇子的車架，一前一後進入琅琊。
然後又像是不約而同，一前一後的出了琅琊城，往南走，向蘭陵。
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來了，也都知道對方拜訪了琅琊刺史，並且還更加明確的知道，接下來去見郭子儀的意圖。
每個皇子都有一顆當皇帝的心。
但是光有心思不可能成為皇帝。
自古皇權之爭，大多刀光劍影，誰能爭取的支援力量大，誰就有可能成為笑到最後的人。
所以為了能夠爭取到支援，皇子們絲毫不在乎任何許諾，但是，支持者並不是太容易招攬的。
比如剛剛拜訪過的琅琊刺史，兩個皇子幾乎沒有任何收穫，無論兩人多麼的彬彬有禮，又或者採用各種表達和暗示，可惜他倆的心思全都白費，刺史李博然自始至終沒有任何表態。
這讓兩位皇子很失望。
但卻並不感覺到頹喪。
想要招攬一位大老加入陣營，尤其還是同時執掌四州的大老，必須要有足夠的耐心，決不能因為一時失敗而放棄。
暫時的失敗而已，無所謂。
既然已經來到了山東地界，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和機會，以後多多拜訪就是，三顧茅廬不成那就五顧。
所以兩位皇子毫不氣餒，反而都能迅速的靜下心神，一邊趕往蘭陵新城，一邊和幕僚心腹商量探討。
兩隊車馬，一前一後，相隔的距離其實並不遠，極目遠眺就能看到彼此，然而自從長安出發之後，雙方自始至終沒有打過招呼，甚至連他們的幕僚們，同樣也沒有打招呼……
……
馬車慢悠悠的行走，顛簸的節奏讓人慵懶，一個幕僚緩緩掀開車簾，朝著前方的另一支車隊觀望。
片刻之後，他放下車簾，然後看向車中的十八皇子，笑意岑岑的開口打趣：“殿下現在有沒有感覺後悔？”
這句話問的無頭無腦，然而車中的皇子卻點了點頭，道：“本王確實有些後悔，我應該採納你的建議，可惜現在已經出了琅琊，再想回頭去採購禮品已經不合適……如果回去採購，我們就會耽擱時間，而一旦耽擱了時間，九哥他就會搶在我的前面拜見郭子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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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看了一眼幕僚，嘆口氣又道：“孫先生您說說，此事還有補救的機會嗎？我雖然是排行十九的皇子，但卻是人眾皆知的豪爽壽王，偏偏這一次在送禮上出現失誤，竟然被我的吝嗇九哥搶佔了先機。”
“他那麼吝嗇的一個人，竟然會在琅琊城裡突然採購禮品，而我這個號稱豪爽的壽王，車隊裡只有長安帶來的那些禮物。”
“世上之事，最怕對比，如此對比之下，九哥他搶佔了先機。”
“孫先生您是大才，應該知道先機意味著什麼。所以，這事還能補救嗎？”
此時車中一共坐著四個幕僚，被成為孫先生的正是剛剛發問那個，聞言又是笑意岑岑，慢悠悠的開口道：“輸了就是輸了，補救是不可能補救的……”
“老夫連續三次提出建議，讓殿下給郭子儀送上厚禮，可是殿下卻踟躕不決，認為這麼做有失風度。”
“現在看到九皇子的車隊裡多出兩車禮物，而殿下您的車隊仍是從長安帶來的那些，一方是臨時增加禮品，一方是保持原樣未變。呵呵，對比很強烈啊。”
“殿下你自己剛才也說過，世上之事最怕對比，這一對比之下，就顯得您不夠誠意。”
“而一向吝嗇過人的九皇子，這次卻顯得比你有誠意。”
車中一片默然。
足足良久過去，壽王才緩緩出聲，道：“所謂誠意，應是發自真心，若是禮物送的多就算真心，那麼這種誠意似乎是……”
他話還沒有說完，孫先生已經悠然而笑，擺擺手道：“這話說的對，但也不全對，誠意固然是發自真心，但是誠意也可以從禮品體現，關鍵是要看針對什麼人，因為每個人對於誠意的理解都是不一樣的。”
“比如咱們拜訪琅琊刺史之時，想要表達誠意就不能用禮品去表達，李博然這個刺史出身武陽王府，自幼卻是飽讀詩書的有名才子，他重學識，重禮儀，重規矩，也重傳統……”
“簡而言之，這人是個儒生，所以想要讓他感覺到誠意，我們用的辦法必須是文人類的手法。”
壽王不由自主點頭，車中其他三個幕僚也點頭，忽然一人開口發問，語帶深意的道：“那麼郭子儀呢？他是什麼樣的人？”
孫先生悠悠一笑，抬手攥起了拳頭，道：“莽夫，武勇，性格毛糙，毫無城府。此人當初尚未展露英姿之前，就敢在朝堂上大罵李林甫，甚至面對陛下之時，也是一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姿態……他不是裝的，他天生就是這樣的人。”
“借用民間一句話，這種人叫做直毛驢。脾氣壞，脾氣直，一言不合就敢翻臉，天王老子也敢揍。”
“但是這種性格很好啊，尤其是武將必須有這種性格。否則如果一個武將擁有極深的城府，天底下還有其他聰明人的活路嗎？”
“聰明人靠腦子吃飯，武將靠武力吃飯，結果一個武將又有武力又有腦子，而聰明人玩腦子玩不過打又打不過。這還怎麼活？這還讓聰明人怎麼活？”
“所以老夫認為，郭子儀這種性格很好。他是天生的武將，就該天生的如此。脾氣直，脾氣壞，沒有城府，不懂彎彎繞……”
孫先生說到這裡，話題似乎有些跑偏，但是其實並未跑偏，反而是進行了一番鋪墊，接下來，才說出他的本意。
“現在我們知道了郭子儀的性格，那麼也就能想明白他對於誠意是怎麼理解的……”
“在所有莽夫的眼中，看事情的時候都是注重表面，比如某個人對他說話之時夠不夠和善，某個人拜訪他的時候送了多少禮品。這就是誠意，莽夫們認為這就是誠意。”
“但是我們聰明人都知道，說話的和善很容易假裝，禮品的贈送只需要有錢，所以無論說話還是送禮，都是最不能體現誠意的方式，然而，這種話和莽夫們說不通。”
“他們只注重表面，他們偏偏認為這才是誠意。反而如果我們用文人的方式，莽夫們立馬認為是虛偽。他們反感虛偽，他們喜歡實際的收穫。”
孫先生一番長篇大論，說完之後再次笑意岑岑，看著壽王道：“而老夫讓殿下加購禮品，就是為了讓郭子儀得到實際的收穫，可惜殿下由於矜持，已經喪失了機會……你自己也說過，再回去採購來不及，因為那樣會讓九皇子搶先拜訪，誰先拜訪誰就獲得更大的優勢。”
這番話像是嘲諷，又像是在教訓，作為一個幕僚，似乎有些逾越。
偏偏壽王卻一臉驚喜，急急開口道：“孫先生連續幾次訓斥本王，顯然是對於此事已經有了補救之策，對不對？”
孫先生慢悠悠一笑，笑意岑岑的點了點頭。
果然！
壽王大為振奮，忍不住竟然站了起來，鄭重行禮道：“請先生施展神奇手段，萬萬不可讓九哥他搶佔先機……”
“您知道的，郭子儀太重要了，自從他展露頭角以來，父皇對他異常賞識榮寵，不但賜下大將軍職位，而且還給了五個府的鎮守地。”
“甚至默許郭子儀可以大肆徵兵，並且父皇像是忘記了限制郭子儀的徵兵上限。”
“當初聽到這個訊息時，本王幾乎以為是在夢中，天啊，不限制徵兵上限……這意味著只要郭子儀有能力，他絕對會成為大唐第十個藩鎮節度使。”
“甚至，是最強大的節度使。”
壽王說到這裡，顯得十分焦灼，勐然竟是彎腰下去，再次鄭重的給幕僚行禮，誠懇道：“孫先生，請你一定要施展手段。郭子儀如此重要，萬萬不能讓他被九哥招攬。”
孫先生緩緩點頭，面色也漸漸變的肅重，沉聲道：“首先老夫要提醒一句，殿下注意自己的言辭，所謂手段，不可輕施，尤其是對於郭子儀這種人，更是不能對他用任何手段。”
“否則的話，得不償失，甚至一旦被他感覺到被人用了手段，那麼這種莽夫的暴怒是誰也壓不住的。別說你現在只是個皇子，你就是皇帝陛下他也敢打。”
壽王臉色一變，怔怔道：“那，那，那該怎麼辦？”
只見孫先生輕輕吐出一口氣，忽然抬手掀開了馬車的車簾，順手往外一指，指著道路兩旁，像是莫名其妙問道：“殿下你向外看看，能不能領悟什麼？若是有所領悟，那麼事情成了一半……”
壽王再次一怔，下意識湊到車窗邊，甚至其他三個幕僚，也紛紛湊了過來。
全都往外看。
……
這時恰是秋收剛剛完畢，田地尚未來得及任何翻耕，所以目光一望而去，幾乎可以說是一望無際。
平坦而又空蕩蕩的田野，極目遠眺甚至能夠看到十幾裡外，官道不遠處的一道河岸，鬱鬱蔥蔥全是參天的大樹，秋風襲來，夾雜著河水的微微腥氣。
在那河岸之上，時時可以見到人影，那是一群一群的百姓，似乎正在挖著溝渠。
偶爾有笑聲隨風，透著一股子由衷的欣喜，可那是百姓的欣喜，難以引起貴人的共鳴。
所以壽王看了半天之後，感覺沒有任何的收穫和領悟。
他有些忐忑，忍不住望向孫先生，訕訕道：“本王，本王……”
孫先生嘆了口氣，擺擺手道：“殿下無需自責，老夫早就猜到你領悟不到什麼，原因很簡單，殿下自幼錦衣玉食。唉，王公貴族啊，可笑的王公貴族……”
壽王心裡微微有些不悅，臉色也顯得有些尷尬，但他強忍著沒有表露出來，只不過心中卻已經不以為然。
可惜孫先生終究不是天人，無法看穿一位皇子的內心，所以猶自在那裡獻策，語帶肅重的道：“老夫給殿下想出的補救良策，其實就是車外的這一片天地，浩瀚天地，民生維艱，古往今來的百姓何其窮苦，而郭子儀恰恰是一個同情窮苦的人……”
“殿下不妨回憶回憶，咱們這一年來收集的資訊，凡是關於郭子儀的，是不是都和百姓有關係。”
“他在蘭陵落腳的時候，買下一個酒坊辦產業，那時候掙的錢不多，但是已經開始接濟窮人。”
“他去長安參加武科，一路上率領騎兵風馳電掣，但是到達關隴之後，卻選擇了下馬步行，只因路上的百姓變多，他不想驚擾了哪怕一個百姓。”
“成為大將軍之後，他發了人生第一筆大財，結果沒有貪圖任何享受，而是把錢財全都拿出來採購貨物，然後他組起一支龐大商隊，千里迢迢的啟程往回走。”
“這一路之上，餐風露宿，據說他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喝，但卻救濟無數流民，甚至每頓飯要讓流民吃點肉。”
“他是個莽夫，他脾氣很壞，但是他對窮苦百姓的仁慈，卻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真摯。”
“所以，壽王殿下，你現在有所領悟了嗎？知道該怎麼博取郭子儀的認同了嗎？”
孫先生目光炯炯，彷佛要直透壽王的內心。
……
其實壽王的心裡很不以為然。
但他知道孫先生的智慧如淵。
這位幕僚乃是他母親費盡一生之情，方才幫他勉強捆綁在自己的身邊，所以這位幕僚每次獻計獻策，都是抱有一種師尊和父輩的心態。
然而壽王很膩歪這種心態。
可他又深知必須藉助孫先生的能力。
所以哪怕他心中不以為然，甚至對於孫先生剛才的話毫無領悟，但他卻努力裝出謙恭，恭恭敬敬的行禮道：“本王愚笨，暫時無法領悟太多，請孫先生教我怎麼做，本王一定會用心的做。”
孫先生目光裡的失望一閃而過。
足足良久之後，方才緩緩開口，道：“跟我下車吧，咱們走著去蘭陵，這一路的風景，老夫想讓殿下看看……”
所謂風景？
其實民生！
他真正想讓壽王看的，其實是蘭陵百姓的民生。
若是能把民生看懂，想來應該能引發郭子儀的認同。那麼接下來的拜訪之舉，才會達到想要達到的意圖。
……
壽王雖然滿心不願，但卻表現的從善如流。他真的跟著孫先生下了車，真的跟著孫先生走著去蘭陵。
當前方出現一座宏偉巨城的時候，他們恰好在路邊碰到了一個很平凡的人。
那確實是一個很平凡的人。
女人。
她揹著一個碩大藤筐，她臉上泛著一種發自內心的笑，在她身後跟著幾個小孩，嘰嘰喳喳說著一些有意思的話。
“柳七嬸嬸，你好厲害呀，大將軍竟然誇你，說你是個偉大的女人。”
“柳七嬸嬸，什麼是偉大？大將軍誇你偉大的時候，為什麼你眼圈通紅通紅的呀？”
“柳七嬸嬸……”
“柳七嬸嬸……”
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女人臉上發自內心的笑。
這一幕場景讓孫先生心中一動，他示意壽王一起迎上去打個招呼。
他很確定，這個女人會對壽王有幫助。
可他卻沒有注意到，壽王眼中的不耐和反感。
“一個揹著藤筐的窮女，身上穿的又髒又破，竟然讓本王折節，還要迎上去打招呼……倘若本王將來成為皇帝，必然讓孫先生明白他今天的錯，哼，此大羞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