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虎老爺,安虎老爺!”一個滿臉大鬍子的蓬特小夥突然向他撲來,“我是薩巴塔!您還記得嗎,我是薩巴塔呀!……”
那家夥的手和同伴串在一起,儘管人已經掙扎著站起,卻立即再一次重重地摔倒了;但他絕不死心,而是硬拽著其他的人一齊朝著殷戍一點一點挪了過來!
薩巴塔?
殷戍倒抽一口涼氣,本能地向後退去。
“安虎老爺,我是薩巴塔!”那人絕望地嘶喊著,“您第一次上船,就是我帶您參觀的,您一定記得!薩巴塔!……”
他的大腦頓時轟的一下——是的,面前這個一臉可怕的血汙、拼命掙扎求生的孩子,正是他!
他和兩個女人幾乎同時伸出了手,正要把薩巴塔攙扶起來,那個紫袍亞摩力人卻猛地衝了過來,粗野地一把推開了他們!
“滾回去!”亞摩力人一邊大聲叫罵一邊用力踢打著,“趕緊滾回去,骯髒的蓬特老鼠!”
蓬特的俘虜們悽慘的哭嚎聲頓時又響成一片。
殷戍伸出的雙手僵在半空,臉色已是一片鐵青!
“洪巴巴老爺”快步走了過來,輕輕一揮手,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了。
“蓬特人在昨夜的戰鬥中表現出來的意志令我非常欽佩……說實話,我從未見過如此頑強、如此團結的蓬特人,我不知道這是闊闊塔那個老頭精心調教的結果,還是您,安虎老爺,”她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殷戍,“還是您幫助的結果。如果這都是您一手造成的,那麼,我還需要請您……”
“要我怎樣?”這傢伙一下子便緊張萬分。
“您不要緊張……”女人突然無聲地笑了,“沒什麼,就是要您兌現承諾而已。”
他暗暗松了一口氣。
“對了……安虎老爺,您覺得,我應該怎樣發落這十個人呢,”她突然沉吟著問道,“……他們對我來說毫無價值了。”
殷戍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
“您……洪巴巴老爺,”他乾巴巴地問道,“那麼,您原本打算怎麼處置他們呢?”
“我?對我來說,當然是……”那女人輕輕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非常簡單的事情。”
殷戍和兩個女人的臉一下子都白了。
他們雖然說的是埃及的語言,但那些蓬特人顯然從他們的神態上判斷出來即將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一個個都開始拼命掙扎求饒。
“安虎老爺,安虎老爺!“薩巴塔哭得滿臉的血汙與鼻涕眼淚攪成了一片,“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才18歲,18歲呀!我還沒有妻子哪!……”
其他人都在亂哄哄地哭叫著,掙扎著向殷戍一點一點挪了過來,淒厲的嚎哭聲震耳欲聾。
“他們最小的只有1歲,”公主悄悄抹了一把眼淚,“還都是一些孩子……”
面對著一群哀哀求生的可憐人,殷戍一時竟不知所措。他彎下腰作勢要將他們都納入懷抱,卻又本能地、虛弱無力地將他們推開。
“你們去求她,去求那個女人吧,洪巴巴老爺,啊……”他涕泗橫流,無可奈何地說道,“你們去求她啊……只有她才能決定你們的命運……”
此時此刻,塔蒙已經跪倒在地,心疼地用自己的罩袍擦拭著薩巴塔臉上的血汙與油汗,哭得是上氣不接下氣了。
“您可別往我這裡推……”黑衣女子卻嗤之以鼻,“請您痛快一點兒,安虎老爺。您的一句話,就能決定他們的命運……您用不著悲天憫人……無非是十條人命罷了。”
殷戍絕望地看著圖雅公主。
他從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夠直接決定他人的生死,從來沒有。
沒錯,他見識過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生命的直接裁決——例如,在伊涅特莊園之中那位胡裡伽卡爾老爺對“尼麗姐姐”的處決——但他始終認為,那樣的事情不應該、也絕不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真的,他盡力避免自己對於另外一個生命的壓迫,或者剝奪。
但是,就在現在,他必須馬上決定面前這十個苦苦哀求的可憐人的命運,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心靈深處的酷烈煎熬。
那麼,直接收留這十個年輕的蓬特人嗎?這樣的話他就立即挽救了十條人命。
在危難時刻向小民顯露恩惠——這對於這個時代的每一名稍微有點權勢的貴族來說,也許是一件極為稀鬆平常的事情。
但這從中也為他帶來了極大的風險——那些人會怎麼想?他們會認為,正是因為自己的出走,才導致他們遭受了如此悽慘的命運,並在今後漫長的歲月中時刻尋求著復仇的機會嗎?……是的,極有可能!收留了他們,就會在自己的身邊埋下十顆不知何時會砰然炸響的定時炸彈!
那麼,乾脆將他們交由“洪巴巴老爺”全權處置?這樣的話,他們的生命將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那女人的殺人簿上,不過又增添了幾個數字而已。
徹底漠視小民的生命——這對一名高高在上、完全凌駕於人民頭上的貴族來說,更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
但是……對他來說,這怎麼忍心,怎麼忍心!
儘管他的大腦中在強行嘶吼著“慈不掌兵”、“婦人之仁”、“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之類的格言警句,儘管他的理性在極力說服這十個蓬特人對他的前途命運來說真的是微不足道……但十個鮮活的生命因為他的一句話而憑空消失,實在是……
“可以收留他們,”公主用力捅了捅他,“讓他們做你的奴隸……”
殷戍渾身一震——奴隸?
“讓他們起誓絕對服從你,我的安虎,”公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讓他們成為你的奴隸!安虎老爺!”
“……”
“我要恭喜您,安虎老爺!”公主突然激動了,附在他耳邊小聲說道,“您一下子多了10個人,10個健壯的、年輕的、只服從您一個人命令的男人!您還有了黃金……您又有錢又有人,您不再是一無所有了!”
不再一無所有了?
恍惚之間,好似一大朵輝煌燦爛的禮花在殷戍的大腦中炸開,他的思維一下子變得清澈透亮。
“洪巴巴老爺!”他突然衝著那女人拼命地招手,“留下他們的性命!留下他們的性命吧!我要收留他們!我要他們做我的奴隸!”
一時間,所有人都呆住了。
“是的,我要他們做我的奴隸!”殷戍大聲重複道,“我要他們做我的奴隸!”
他突然一把拽過公主,用最大的聲音吼叫起來:“我要這些人做我的奴隸,如果他們想活命的話!你,馬上翻譯成蓬特語給他們聽!”
公主激動地點了點頭,立即將他的話翻譯過去了。
那十名蓬特小夥子隨即爆發出震天的哭聲,紛紛蠕動著朝殷戍爬了過來,拼命親吻著他的涼鞋。
“我們願意做安虎老爺的奴隸!”他們痛哭流涕地喊叫著,“我們願意做安虎老爺的奴隸!”
殷戍的心中已是感慨萬千——依照蓬特人的規矩,這些在船上服役的水手一輩子都應是自由人,他們或許曾經聽從過他的指揮,卻不應該、也不可能接受他對於自身命運的安排……而就在現在,卻在機緣巧合之下成了他,一個虛弱無比的埃及小貴族的奴隸!
從此以後,他們將不再是人,而是他的財產,他的附屬物,他可以對他們的生命予取予奪了。
事到如今,命運好像走過了一個古怪的輪迴……這個人就在剛剛穿越的時候,曾經天真爛漫地解放了自己的全部奴隸,而現在,卻又將他曾經深惡痛絕的人身壓迫興高采烈地召喚了回來……這對他來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是他的人性重新墮入黑暗了,還是他變得更加成熟現實了呢?
……等等,對面那個人又該怎麼想呢?
殷戍憂心忡忡地望向了“洪巴巴老爺“,卻發現那個黑衣女子也正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我將收留他們做我的奴隸,”他用力喊叫著,“您,洪巴巴老爺,您同意嗎?”
黑衣女子臉上的黑色面罩動了幾動,卻發出一長串嘰裡呱啦的阿卡德語。
“她說,請您務必考慮清楚,”公主緊張地翻譯著,“對他們來說,您也許是使得他們遭遇災難的罪魁禍首……”
殷戍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這個不勞您費心,”他堅定地說,“我會處理好一切的。”
“洪巴巴老爺”輕輕嘆了一口氣。
“那麼,您,將帶著他們去布巴斯提斯嗎?”她問道,“他們將一直跟隨您嗎?”
“是的!”殷戍說道,“我將帶著他們赴任……還有,我的黃金!您可千萬別忘記了……”
亞摩力人突然發出了一陣哄笑聲。
“我早就說過,伊辛的洪巴巴說話算數,”那女子大聲說道,“您的黃金,一個塔蘭(也許是亞摩力人的計重單位?)都不會少您的!不過,您現在怎麼拿呢?我建議您,還是將黃金放到我們的船上,我們幫您運到伊辛!”
“我們不要您的運費,安虎老爺!”紫袍亞摩力人得意忘形地喊了起來。
亞摩力人頓時又發出一陣鬨笑。
殷戍臉色鐵青,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而是用力握住了兩個女人的手。
……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對殷戍來說,卻是無比煎熬的兩天。
“洪巴巴老爺”在大獲全勝之後表現出空前的慷慨大方,不僅繼續讓他全權指揮“鸕鷀號”,而且還將他剛剛收下的10名蓬特奴隸直接派到他的船上——當然是在至少0名亞摩力武士的看管之下。
在圖雅公主的主持下,殷戍遵照埃及的全套規矩,完成了“蓄奴”的全部手續。
亞摩力人為他準備了10塊木板,公主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典雅的“聖書體”象形文字記錄了每一個蓬特人的姓名、家鄉與身世,並做出了最莊嚴的承諾:在自己有限的生命裡,無限忠於主人莫潤爾.安虎老爺的意志。
殷戍堅決制止了公主在他們身上用燒紅的青銅箭頭烙出“LOGO”的企圖。
“不,他們是人,還曾經是我的朋友,”他懇切地說道,“他們不是畜生。我們不能這樣侮辱他們。”
公主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這不是侮辱不侮辱的問題,”她正色道,“這是規矩……我的安虎,您最好還是按照規矩來。您無邊的善意也許會害死您,甚至會害死我們大家。”
殷戍只好沉默了。
在一片震天的慘叫聲中,那10名蓬特年輕人的屁股都烙上了專屬於“安虎老爺”的獨特標記——一種胖胖的五角星形。
當他們揉著屁股、噙著淚花從殷戍面前經過時,他仔細盯著他們的臉,似乎想從中抓住一些可疑的蛛絲馬跡——委屈,不甘,憤恨,甚至是仇恨……
不,他並沒有看見那些表情。他看見的,只是麻木的表情和畏縮的眼神,是一種完全被打垮的、徹底向命運低頭的、聽天由命的神態。
那麼,他收服他們了嗎?那些剛剛遭受了重創的孩子們,從肉體到靈魂,都徹底屈從於他了嗎?
他不知道。
這傢伙其實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奴隸。
雖然他在穿越前就已經知道了自己將要去的,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奴隸制大帝國,那麼在這樣的時代必然存在著大量的奴隸,以及大量的人身依附和強制勞役的事實。而當他剛剛來到這個時代,並且命運強加於他為數眾多的奴隸——他的侍妾,他的花匠,他的搬運工,他的雜耍藝人……——時,他其實是不知所措的。
儘管他的理性在不斷地提醒他,而這個時代的現實也在不斷地敲打他,“入鄉隨俗”——即必須主動適應奴隸制度,必須作出一切他在“奴隸主”——不管他願意不願意——的身份上應該做的一切事情;而他所接受的全部歷史教育也在告訴他,在這個人類文明的早期階段,“奴隸制”是比原始社會的一切制度更能促進生產力發展的“先進”制度,但他現代公民的意識和教養已經深入骨髓,他骨子裡不願意,也不可能主動對他人進行人身壓迫——因為他始終認為,人身壓迫,是整個文明程序中最黑暗、最醜惡的部分。
他曾經一遍又一遍地詰問自己的靈魂,作為一名穿越者,一名想幹大事業的、一名想舒舒服服過日子的、甚至只是想卑微地活下去的穿越者,是不是一定要徹底地向這個時代投降,是不是要徹底地被這個時代的一切價值觀所馴服——也就是說,為了自己的安全,為了自己的利益,甚至是為了自己的理想,而不得不放棄自己的另一部分價值觀,另一部分理想?
“你必須馴服!”他對自己說,“丟掉你滿腦子的聖母病、故作天真的矯情和無病呻吟吧,在公元前14世紀你竟然還妄想行使你公元1世紀的那一套?簡直愚蠢得令人傷心……這個時代就是這樣,你不主動順從,就是自尋死路!”
“堅持自己,堅持自己吧!”另一個他也對自己說,“你就是你,你就是一個善良的、隨遇而安的人,你可以因為穿越帶來的環境突變而隱忍,而低頭,但你絕不能改變你的本性……因為那樣的你將不再是你,也許會成為一個你最厭惡的人。因為穿越導致你失去了自己,這是多麼令人悲傷的事情……”
殷戍突然意識到自己迎來了一場真正的重大考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