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烏雲就像白天時一樣,再次神奇地消散了。此時此刻,一輪圓月正掛在頭頂,清冷的光輝立即灑滿了大地。
喀林德的深夜十分涼爽,甚至……有些寒冷,此刻的氣溫已經降到了攝氏十度以下。而帶來了豐沛水汽的南風也在不知不覺間停歇了,接踵而來的則是悄悄颳起的北風。
是的,亞喀巴灣北部初春的天氣頗有些類似於遙遠的東方大陸上那塊叫做“江南”的廣大區域:南北兩個方向的冷暖氣團在早春時節便展開了漫長的拉鋸戰,氣溫忽高忽低,降雨卻是一陣緊似一陣。
來自埃及的“帝國東方事務全權代表”在進入和離開喀林德的時候,一直籠罩在這座城市頭頂上的綿綿雨霧竟然都神奇地消失了,天空重新恢復了晴朗通透,這莫菲是神靈給予的某種昭示?
而殷戍和他的馬隊竟然輕飄飄地、大搖大擺地、全須全尾地走出了喀林德城,這除了用神靈降下的神蹟來解釋,還能有什麼樣的解釋呢?
就在現在,這群人正在喀林德城牆之外的曠野之中策馬狂奔!
跑呀!離開喀林德越遠越好!
說是“曠野”,其地形卻一點都不平坦,無數低矮的丘陵向著遠方鋪陳而去,在月光下就像一片凝滯不動的海浪。而這“海浪”的表面卻密密匝匝佈滿了尖刺——那正是樹林被砍光之後留下的樹樁!
而在這茂盛的“尖刺”之間,隱約可見一條亮白色的飄帶貼著地表,蜿蜿蜒蜒向南方迤邐而去,那就是喀林德通往南方“薩什”要塞的“戰備公路”了——南方“狼”軍團的全部補給,都有賴於此。
這裡的沙質土地十分柔軟細碎,而道路早就在經年累月的人馬踐踏之下成了一條土溝,殷戍和他的馬隊其實是在一條溝裡飛奔向前!
薩文娜公主一馬當先。她似乎對地形極為熟悉,敏捷地繞開一個又一個坑窪,將其餘的人馬遠遠甩在身後。
殷戍則驚恐地握住韁繩,雙腿拼了命夾住馬的肚子——馬背劇烈的起伏使得他感覺自己的五腑六髒全都攪在了一起,堅硬的“馬鞍”——其實是一塊厚實的皮革——使得他感覺自己的屁股快要變成十幾瓣了,而土溝兩側飛快閃過的一個又一個樹樁則使他的心臟差不多就要破胸而出!在無數個瞬間,他都感覺自己和胯下的這匹該死的馬就要狠狠地撞在樹樁上了!
“為什麼喀林德人要把這些樹都砍掉?”他大喊大叫著,“為什麼要砍樹?”
“因為要造船!”前方的薩文娜公主頭也不回地叫道,“喀林德的船廠需要大量的木材!”
造船?
伊南娜不是說過,喀林德船廠所需的木材,都是耗費重金從迦南地區採購的上好黎巴嫩雪松木麼?
更何況,這片樹林都是毫無利用價值的紅樹林啊?
他轉過頭看看自己的同伴,發現圖雅和伊南娜都在悶著頭策馬賓士,便立即閉上了嘴巴。
眾人好不容易來到了一座小土丘上,紛紛下馬歇息片刻。
殷戍也迫不及待地跳下馬,不停地揉著自己的屁股——他感覺自己雙腿之間的不可描述之物真的快要被劈開了。
塔蒙遞過來一個羊皮袋。他灌了一氣兒涼水,抹了抹嘴,驚魂未定地回望來時的方向。
雄偉的喀林德城牆已經在視野中變成了一道細細的黑線。
沒有任何人出城追趕,沒有。
天地之間一片靜謐,甚至連曠野中隨處可聞的蟲鳴也都沒有。
“瞧呀,夥伴們!”薩文娜看上去心情極好,指著前方興奮地叫道,“看哪,那裡就是馬吉吉!”
人們一哄而上圍在她身邊,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殷戍用力把眼睛睜到了最大,也只能看到在遠方丘陵中一團模糊的黑影。
“啊,你們知道嗎?那個‘馬吉吉’可是艾裡什老爺的心肝寶貝,艾裡什老爺可是喀林德長老會裡面最富有的財主,他還靠著放高利貸賺了大錢,那老頭連亞述人的錢都敢賺!……啊,馬吉吉出產了喀林德最好的蜂蜜,那裡還有神奇的‘火之水’泉水呢!所以我們剛剛在‘辛’門和那幫當兵的說要去馬吉吉驅魔,有一半說辭是正確的呢……”這位喀林德王突然格格笑了起來,“……啊,艾裡什那個狡猾的老頭,每年光靠著馬吉吉,就能賺取至少6萬個德本的銀子……我跟你們講,我們的大王對馬吉吉可是很眼紅呢,可惜這倔老頭死也不肯放手……”
那女人一直在滔滔不絕地介紹“馬吉吉”這個村子的種種妙處,殷戍卻皺起了眉頭。
——薩文娜似乎對自己男人不幸的狀況毫不在意,竟然眉飛色舞地胡吹亂侃這些破事兒?要麼就是這個女人神經大條得簡直可怕,要麼就是……
他縮了縮脖子,突然產生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啊,夥伴們,我們當然不會去馬吉吉,不會去招惹艾裡什家的私兵,那些私兵可都是吃人的狼,是一群土匪!……瞧呀,我們朝那裡走,”薩文娜指著不遠處一個小小的隘口喜滋滋地叫道,“我們從那裡向海邊插過去,再走半個時辰就能看到紅海的浪花了……而到了海邊,我們再立刻向西折返!這樣的話,就算喀林德來了追兵,也永遠無法追上我們了!”
除了殷戍和圖雅之外,所有人都在一臉敬畏地看著那個女人。
“您這個主意真好!”一名伊辛亞摩力人拍起了馬屁,“尊貴的王后,怪不得所有的亞摩力城市,都在說喀林德的王后陛下是天下最難得的聰明人!”
薩文娜哈哈笑了起來。
“是的,我姐姐的主意確實真棒!”伊南娜也讚歎道,“喀林德的笨蛋怎麼能夠料到我們的路線呢?是的,我們一定能夠甩開喀林德人,我們一定能夠早早趕到薩什,就像我們剛才輕而易舉地出城一樣!這都是誰帶來的好運氣呢?是我們的安虎老爺,是我的姐姐,薩文娜王后帶來的好運氣!”
人們頓時興奮起來,而“蓬特十塔”已經在跳著腳歡呼雀躍了!
“東方的那座小山,薩瑪尼山,看見了嗎?”薩文娜又指著東方一道丘陵的暗影開始滔滔不絕,“我們會經過那裡的!你們知道嗎,薩馬尼山中有最好的野豬和羚羊……瞧呀夥伴們,那裡還有一個只有我才知道的好客的小村莊,那裡的人能烤制出最好的野豬肉!啊,說到這裡我可真是餓了……瞧呀夥伴們,我們已經大半天沒吃任何東西啦!啊,我真是想念王宮中香噴噴的烤肉哪……”
大家開始熱烈地談論著美好的前景,而殷戍卻始終雙手抱胸站著,不動聲色地看著那女人眉飛色舞的鼓動。
圖雅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
“您不覺得,我們離開喀林德過於順利了嗎?”她湊上來耳語道,“我的安虎!僅僅喀林德城內就有1000名宮廷衛隊和000名的守城軍團!我們這幾個人,就靠著幾句胡說八道輕而易舉地出城了!您不覺得奇怪嗎?”
“也許,人人都怕……麻風病吧,”殷戍沉吟著說道,“人人都怕。”
“您瞧瞧她,”圖雅楞了一下,隨即以一種極其不屑的語氣說道,“您瞧瞧……從一出城她就好似變了一個人,一點都不像剛剛失去丈夫的女人……”
“你是說她……比較輕浮?”殷戍苦笑著搖了搖頭,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道,”也許,米坦尼的女人都這德行!”
圖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但願我們能夠按照計劃,平安抵達薩什。”她有些意興闌珊地說道。
“但願薩什平安無事,但願那座要塞還在‘狼’軍團的控制之下,”殷戍也冷哼一聲,“但願……但願這位興高采烈的王后,能夠憑著她的尊貴身份控制住那個軍團吧……但願那個‘狼’軍團,還沒有被喀林德所‘汙染’吧……”
“汙染”這個詞使得二人心中俱是一凜,都不說話了。
……
人們喝了點水,啃了幾張隨身攜帶的幹硬麵餅,便繼續前進了。
在薩文娜的帶領下,馬隊迅速離開了那條土溝——通往“薩什”的交通要道——而是朝著西南方的一片曠野直衝而去。
這裡的土地更加沙化(因為靠近海邊),而隨處可見的樹樁也不見了,前方漸漸出現了大量高低起伏的圓形小土丘,遠遠看去就像某種巨大的怪物在平坦的土地上灑下了無數的蛋。
八匹馬齊齊踏在沙地上,發出了悶雷一般的聲音,而這些可憐的畜生一直在主人的驅趕下不停地奔跑,身體早已被汗水浸透。
殷戍一言不發,拼盡全力拽緊了韁繩,劇烈的顛簸和馬身上濃烈的汗腥味使得他的胃中翻江倒海。
但他卻吐不出來,因為他感覺自己的全部內臟都已經緊緊地揪到了一起,而身上卻感到透骨的寒冷!
這裡的地形,和莫拉皮郊外那片到處都是“臺地”的曠野實在是太特麼像了!
就在那片“臺地”處,希克索斯的“女人戰士”無聲無息地從暗夜之中衝出,他差點喪命於雨點般的火箭之下!
不祥的預感就像雪山的陡坡上翻滾而下的雪球,越滾越大,眼看就要形成一場可怕的雪崩了!
但殷戍毫無辦法。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小土丘在視野之中越變越大,而自己卻像洪水中飄零的落葉,無可奈何地隨波逐流,後背起了一層又一層雞皮疙瘩。
他張皇失措地試圖尋找圖雅和塔蒙——她們都經過了莫拉皮郊外那個難忘的夜晚——但他只能看見身邊一群弓著身子、縮著腦袋、策馬狂奔的黑影,他分辨不出這兩個最親密的同伴了!
薩文娜一馬當先,早已經跑進了兩座土丘之間的隘口,一下子便消失不見了。
殷戍想叫卻叫不出來!
疾馳的馬隊轟然而至,飛快地透過了那個小小的隘口。
啊!——
所有人都好像被霹靂擊中一般傻掉了!
土丘的那一邊,竟是一片廣闊的曠野。而那裡已經黑壓壓的圍滿了一大群人,無數火把就像地面上的繁星一般星星點點!
騎兵!
殷戍頓時覺得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
“掉——頭!”他突然用一種扭曲至極的駭人腔調高叫著,“快——掉頭!快!”
驚慌失措的人們趕緊亂哄哄地勒馬掉頭!
就在他們來時的路上,就在那個小小的隘口處,不知從哪裡突然湧出了大量的騎兵!
殷戍和他的馬隊在一瞬間就被包圍了!
正在這時,這只小小的隊伍中突然發出了一聲女人尖利的驚叫!
一匹馬突然嘶叫著抬起了前蹄,後背上的黑衣人慘叫一聲,立即被這受驚的馬掀了下來!
那匹馬掙脫了束縛,趕緊朝著包圍圈的一個小缺口飛奔而去!
那條長長的“火龍”立即騷動起來了!
好像一池春水被乍起的風攪動,好像一團掠鳥被突然闖入的鷹驚擾,只見無數的騎士潮水般湧了上來,開始追趕、堵截那匹孤零零奔跑的馬!
霎那間,飛蝗一般的箭只密密匝匝地朝著那只可憐的畜生身上招呼過去了!只聽見幾聲悲慼的嘶鳴,在一片騰起的煙塵之中,那匹馬終於歪倒在地,掙扎了幾下之後便無聲無息了!
殷戍和他的同伴們已經徹底被嚇傻了。
正在這時,那位倒在地上的倒黴蛋捂著自己的腿,發出了悽慘的哭叫聲。
是塔蒙!
這傢伙的腦子中嗡的一下,胡亂地翻身下馬,跌跌撞撞地朝她跑去。
可憐的姑娘坐在地上,一邊用力揉著自己的左腳,一邊嘶嘶吸著涼氣,倉皇的哭叫已經變成了低聲的抽泣。她的肩膀在劇烈地抽動著,看上去正在經歷巨大的痛苦。
殷戍連忙湊上去試圖扶起她。
姑娘卻尖叫一聲,重新跌坐到地上!
正在這時,馬隊中的同伴們——圖雅,“蓬特十塔”,兩個伊辛亞摩力小夥子,十三個人、六匹馬,已經飛快地聚集在了一起,緊密地在殷戍身邊圍成了一個圓圈。
噌!
兩個亞摩力少年突然亮出了“赫梯彎刀”,在月光照耀下寒光四射;而圖雅和蓬特少年們也抽出了隨身攜帶的匕首,沉默地注視著面前的那一道“火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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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瞬間,氣氛變得空前緊張!
“鎮——定!”殷戍跳著腳大聲叫道,“務必鎮定!我們絕對不能動!”
正在這時,彷彿接收到了某種號令,外圍的騎兵們開始緩緩行動了!
在一陣輕微的金鐵碰撞和馬匹響鼻聲中,騎士們舉著火把勒著馬,小心翼翼地向著中心推進,沒有一個人說話,卻形成了一種無形之中的威壓,沉悶、壓抑而又詭異。
包圍圈正中的人和馬更緊密地靠攏在一起,面色極為凝重,而每一個人的雙腿都在輕輕顫抖!
藉著明亮的火光,殷戍終於看清了那些騎兵的模樣了——他們每人都戴著尖頂的頭盔,看上去就像頭頂上套著一個冰淇淋甜筒一般;而他們身上也穿戴著如同坎肩一樣的鎧甲,雙臂裸露,一把弓斜挎在左肩,而一支長矛握持在右手;在火把的照耀下,他們的頭盔與身上的鎧甲都在閃閃發光!
殷戍頓時感覺自己全身的汗毛都豎立起來了——那是標準的亞述騎兵的裝扮!
亞述的騎兵?
亞述的騎兵竟然跑到了距離尼尼微數百公裡之遙的這片荒涼的海灘上?
“亞述人?”圖雅也突然喊叫了起來。
“是的,我們完蛋了!”殷戍絕望地叫道,“我們全都完蛋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