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寧市, 正午，漢慄軒。
眼前的餐廳仍是牧宿星上一次造訪時的熟悉模樣。
一樣的包廂，一樣的面見雲速集團的高層。沿途桌布上的鳶尾花依舊開得爛漫無邊, 就連陽光透過落地窗散落的點點光斑, 都是分毫不差的明亮。唯一不同的是, 上回是一個人, 這一次卻幾乎聚集了半個動畫圈。
不，還是有一點區別的。
上回他來到這裡的時候，因為不瞭解雲速的目的, 心中多少還有不安。這回因為對雲速接下來的行為早已有所預測，內心則更像是在看一部已經看過一次的電影，平靜的等待著註定會發生的事情發生。
走在前頭的服務員適時的開啟了包廂的大門, 牧宿星的目光越過或熟悉或陌生的各動畫製作公司的代表, 一眼就望見了坐在最中心的中年男人。
是個生面孔。
只是不知道是那位上回和他見面的分部總裁辦砸了事情，被上頭的革了職，還是畫影動畫在雲速看來總算有了點兒分量, 所以派了更高階別的過來了？
後者顯然也注意到了他, 這會兒便是露出一個無可挑剔的微笑，一邊彬彬有禮的道：“這位就是畫影動畫的牧先生吧？牧先生你好, 我是雲速集團總部副總裁加雷斯。”
看來是換了個更高階別的啊。
牧宿星漫不經心的想, 面上則是標準的營業微笑：“你好。”
他這會兒心態輕鬆，簡單的和在場的眾人打了個招呼，便從容不迫的的坐在了圈中好友身邊的空位上，也不急著開口。另一位受邀而來的小公司代表卻是忍不住了, 眼見所有人均已落座, 便迫不及待的道：
“加雷斯先生，現在人也都到齊了, 雲速集團到底找我們什麼事情，你就直說吧。”
加雷斯也不賣關子，當下便笑道：“相信在座的諸位應該也已經猜到我的來意了。我這次來，是代表雲速集團來與各位談一項合作的。”
“合作？”
何鴻風挑了挑眉，直言不諱：“恕我直言，雲速動畫推廣的動畫風格，和我們各自所屬動畫公司一貫的風格，好像不太一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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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洛風動畫的掌舵人與招牌製作人，何鴻風在動畫圈內還是有著相當程度的威信的。這會兒他剛開了個頭，其他動畫人便紛紛附和：
“不好意思啊，加雷斯先生。我們飛沙動畫只是一個小作坊，沒什麼大的志向，只要能夠自由創作點自己喜歡的作品，就很滿足了。”這是直接回絕的。
“很榮幸能收到雲速集團的邀請，我們會考慮一下的。”
像這種說是要考慮，實際上卻沒有半點詢問具體專案的意思的，顯然就是委婉的拒絕了。
彷彿沒有看到眾人眼中顯而易見的抗拒之色，加雷斯搖搖頭：“我知道，也許是雲速集團近期的行為讓諸位產生了誤會，請允許我解釋一下——雲速並沒有收購諸位的公司或工作室的意思，我想和諸位商談的，是真正意義上的雙贏合作。”
沒有人接話。
牧宿星則伸出手，慢悠悠的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淡金的茶水沿著壺嘴順流而下，發出輕微卻清晰的聲響。
這本該是個無傷大雅的舉動，只是在加雷斯說話，眾人皆沉默的間隙裡，便顯得格外矚目了。
加雷斯頓了頓，若無其事的繼續道：“關於雲速集團的計劃，事到如今，我也不隱瞞大家了——這段時間，雲速集團一直在對旗下的小說、漫畫、動畫、影視和遊戲公司進行整合，準備打造一個以ip為核心的商業鏈。”
“這項工作其實我們已經籌備了幾年，我們認為，今年就是實現這個完整商業鏈的最好時間。”
拜雲速集團過往的戰績所賜，何鴻風對如今大張旗鼓入駐動畫界的雲速集團可以說是毫無好感，此刻便是懶得聽對方高談闊論，開門見山道：“貴公司的意思是？”
加雷斯說：“我們希望能夠在ip開發上，與諸位深度合作。”
這就是想要他們作品的版權的意思了。
對於動畫公司來說，出售作品各方面的版權是一件很常見，也是制作方樂見其成的事情，然而此刻聽到雲速方面回答的眾人，心下卻是一沉。
表面上來看，這似乎是一個雙贏的合作。
他們出ip，雲速集團則幫忙運營。以雲速集團在其他行業的人脈資本，由他們接手ip，其經濟效益也必然會最大化，大家有錢一起賺，倒也美滋滋。
可是實際呢？
縱觀雲速集團自創立以來，在各行各業的所作所為，能夠精準的形容這個大資本的，無疑只有“資本”二字。
說白了，資本的目的就是資本增值。既然是以經濟效益作為第一位，那麼其中每一個專案，自然是風險與成本越低越好。
以雲速遊戲為例。
雲速集團其實也並不是不能做良心遊戲，而是沒有必要去冒這個風險。如果只需要抄襲同類遊戲的玩法，將遊戲的表皮換一換，就能賺到大把大把的鈔票，那麼他們為什麼要冒著撲街的風險，去研究裝置、挖掘新玩法呢？
更何況，比起前者，後者的成本同樣高出不止一籌。
能夠躺著數錢，何必要辛辛苦苦的站著勞作呢？
作為一個大資本，雲速集團這一舉措，帶給整個遊戲界的影響，無疑是毀滅性的。
隨著雲速遊戲帶起流水線遊戲的潮流，更多的製作公司為了免於虧損，也紛紛效仿雲速遊戲這樣安全的製作風格，與氪金至上的運營方法。小製作公司得不到應有的支援與關注，紛紛倒閉破產。
如果說後者僅僅只是因為實力不濟而倒閉，那就也罷了，可偏偏雲速遊戲對於真正有實力的遊戲公司，同樣毫不手軟。
理由其實很簡單。
雲速遊戲是有肉眼可見的套路的，可某些遊戲公司的遊戲，卻是硬生生拔高了玩家對遊戲的標準與審美，當大多數玩家的審美都被真正有趣與商業並重的玩家拔高時，還有誰來買他們換皮遊戲的賬？
不需要刻意詢問，何鴻風就能猜到雲速集團這回的用意——不過就是故伎重施，將他們熟悉的套路在動畫圈再重演一遍罷了。
一個ip重複利用，從小說到漫畫、動畫、影視、遊戲，一個ip，便可全方面的盈利，若是改編成影視，還能加上流量明星的效應，這麼一套下來，可不是妥妥發財嗎？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呢？
當小說、漫畫、動畫、影視、遊戲……乃至明星，整個娛樂行業都全部流水線化，能夠透過流量來營銷、包裝解決的時候，藍星娛樂業，又還能剩下什麼？
何鴻風自認並不是什麼胸懷天下之輩，卻也不願意成為雲速集團毀滅藍星娛樂業的幫兇。
只是無論他心中是怎樣的想法，明面上卻也不好不給對方面子，直接撕破臉皮，當下便也只是客氣的道：“目前洛風動畫還沒有合適的ip，如果有合適的機會的話，我們會考慮的。”
他話說得委婉，拒絕的意味卻是溢於言表。得到這麼個回覆的加雷斯也不惱，而是笑眯眯的看向其他人：“其他人的意見呢？”
明明問的是其他所有人的意見，然而在場幾乎所有動畫製作人卻跟商量好了似的，下意識便不約而同的轉過頭，向坐在邊上，始終一言不發的牧宿星看去。
牧宿星說話就沒有何鴻風那樣客氣了，他簡短卻直白的道：“沒興趣。”
兩位行業大佬都發表了意見，原本還猶豫的眾人頓時就跟找到了主心骨似的，也跟著道：
“我想再考慮一下。”
“這事太大了，我做不了主，可能需要公司高層開完相關會議，我才能給加雷斯先生確切的答覆。”
能夠被各自的公司作為代表派來與雲速集團商談的，自然不是蠢貨，聯絡雲速集團在其他行業的所作所為，雲速集團的目的可謂呼之欲出。偏偏雲速集團這回邀請的，均是業界崇尚精品動畫的製作公司，對於這個看似能夠賺大錢，實則能夠令動畫業界至少停滯不前數十年的合作，他們自然沒什麼興趣了。
然而令人意外的時候，一直到這個時候，加雷斯的面上也絲毫沒有半點不快的跡象，反倒沒事人一樣的順著眾人的話題道：“那我就期待諸位的回應了。”
……
一場午餐就這樣在眾人的食不知味中潦草結束——除了牧宿星。作為整場會面中，隱隱被眾人視為領袖的人，牧宿星卻表現得像個走過場的路人甲，前面安安穩穩的喝茶，後面若無其事的吃飯，期間既不詢問，也不質疑。
待到加雷斯問起，態度也只能用敷衍來形容。
眾人各自離開，何鴻風則是在踏出包廂的第一時間，便跟上了牧宿星的腳步，鬱悶的道：“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居然還吃得下飯？”
牧宿星奇道：“什麼時候？”
當然是業界存亡的關鍵時刻啊！
何鴻風有心這麼說，卻覺得自己都一把年紀了，還來這麼中二的一套，未免有些說不出口。他無奈的看了牧宿星一眼：“我跟你說正經事呢。”
“我也很認真啊。”牧宿星說：“這才剛剛開始呢，急什麼？”
他們說話間，已然離開了漢慄軒。何鴻風有心想和他聊聊，這會兒抬頭一掃，沒看見畫影來接人的車輛，順勢道：“要回去嗎？我開了車過來，要不我送你吧？”
“再等等吧，”牧宿星說：“好戲才剛剛開始呢。”
好戲？
什麼好戲？
何鴻風一頭霧水，但牧宿星不解釋，他只好放棄先去取車的主意，亦步亦趨的跟在牧宿星的身後。後者則是在離開餐廳後，直接鑽進了對面酒店，開了一間五個小時的套房。
何鴻風只當是他和自己有相同的主意，一邊跟著走進來，一邊奇怪的道：“只是聊聊天而已，也不用特意開個房間吧……”
他話還沒說完，那邊牧宿星便唰的一下拉開了窗簾。何鴻風下意識順著開啟的窗戶看去。不知有意無意，他們開的這個房間正好就在漢慄軒的對面，從這個角度看去，整個漢慄軒的門前視野一覽無遺。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看見方才率先拒絕雲速的合作要求，同時也第一個離開漢慄軒的某個動畫製作人，在緊張的看了看周圍後，再一次踏入了漢慄軒的大門。
何鴻風愣住了。
不需要進一步確認，他都能夠猜到對方復返的理由。畢竟，就在剛才，他們已經吃過一頓午餐了，這人總不可能特地回來一趟，就是想吃飯吧？
考慮到包廂中最後離開——或許其實根本還沒有離開的加雷斯，這其中的意味，就很明顯了。
也許對方是主動回去的，又或者是加雷斯打了一個電話，並在電話中承諾了優越的合同條款，這才引得對方去而復返，但事到如今，這些其實已經並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這個他本以為至少稍微支撐一會兒的聯盟，在他們離開包廂的下一秒中，就雲速集團直接瓦解。
“你早就知道他們會反悔？”何鴻風問。
然而這一次，沒等牧宿星說話，他便自己給出了回答：“也是，雲速集團擺明了要來一波大的，這種一本萬利的合作，只要利潤夠高，不可能沒有人心動，之前在包廂裡拒絕，估計也只是打算以此為籌碼，坐地起價而已。”
並不是每一個動畫製作人都是理想主義者。
對於利益至上的商人來說，這些都不過是常規操作罷了。
而這些，卻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十分鐘後，隨著那位動畫製作人匆忙離開，另一位動畫製作人同樣出現在了餐廳的大門口，兩人驟然相撞，卻彷彿跟沒見過似的，一個頭也不回的駕車離開，另一個則視若無睹的走了進去。
到這個份上，縱是何鴻風這樣並不精通商業的人，也明白雲速方面的用意了。
難怪對方在包廂裡面對眾人的拒絕一點都不著急，因為他清楚，在絕對的利益之下，一定會有邁出那一步，而一旦有人開了這個頭，即使他或者牧宿星有心組織眾人聯盟抗議，也只會不了了之。
三個小時後。
當又一個熟悉的面孔從餐廳裡出來的時候，何鴻風差不多已經麻木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那個從進來時，便被牧宿星隨手放到書桌桌面上的手機，忽然響起了來電鈴聲。
何鴻風只當是畫影動畫內部來電，正心不在焉的想著雲速集團的事情，卻聽見牧宿星淡淡的道：“我不是說過了，我對和你們合作沒有興趣嗎？”
這是……雲速集團的電話？
明明不是打給他的電話，何鴻風卻瞬間緊張了起來。
不同於牧宿星的冷淡，加雷斯此刻的態度完全可以用“誠懇”來形容：“牧先生，我知道貴公司曾經與雲速集團有過矛盾，但我想說的是，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這一次，我們是誠心誠意想要和畫影合作的，只要牧先生願意，具體的條件，雲速這邊是可以談的。”
“俗話說，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牧先生覺得呢？”
牧宿星：“沒興趣。”
連語氣都和包廂裡的拒絕分毫不差。
加雷斯並不氣餒：“牧先生，您可能不知道我們所打造的商業鏈的具體情況，畫影有無可取代的ip精品，而我們雲速又有最豐富的ip開發經驗和推廣經驗，這場合作無論是對雲速還是畫影，都是無可爭議的雙贏。”
“如果您還是要拒絕的話，至少也要給我們一個理由吧？”
“理由啊……”牧宿星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的道：“我說是為了動畫行業的整體發展，你信嗎？”
……？
聽到這話，從開場到現在一直都表現得從容不迫、遊刃有餘的男人嘴角抽了抽，卻是實打實的懵住了。
行業發展？那是什麼東西？
作為雲速集團的代表，加雷斯自認為，不論是他本人的態度，還是他手上極具誠意的合同，都足以表明雲速集團對於畫影這次合作的重視與誠懇。而實際上，不同於第一次與牧宿星會面時高高在上的收購宣言，這一次的雲速，也的的確確是抱著好好合作的誠意來的。
兩邊一個造ip，一個推廣ip，大家一起賺錢，豈不美滋滋？
至於雙方此前的矛盾，雲速集團壓根就沒有放在心上。雖然因為雲速的收購，與畫影的反狙擊，雙方一度鬧得不愉快，但在雲速集團高層們看來，在絕對的利益之下，這些都是可以退讓的，甚至只要畫影願意合作，他們不介意就當初的事情向畫影道歉。
不僅如此，雲速集團在為畫影準備的合同上，其條款也做得相當優越，就是擔心畫影拒絕。
只要有足夠龐大的共同利益，他們不怕畫影不答應。
想到這裡，在短暫的愣神過後，加雷斯也迅速恢復了過來。
在他看來，沒有人能夠不被雲速這條商業鏈後的利潤所打動，牧宿星口中的“為了行業發展”，也只是籌碼不夠高的說辭罷了，當下便是皺起了眉頭：“牧先生，我是抱著誠意來與你們畫影合作的，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大可以直接提出來，像這樣說話就很沒意思了。”
“好吧，”牧宿星聳聳肩：“既然這樣，那我也只能說實話了。”
加雷斯心中一鬆，還以為出現了轉機，他正準備趁勝追擊呢，就聽牧宿星道：“我覺得吧，蛋糕這種東西，還是一個人獨佔比較舒心，加雷斯先生你覺得呢？”
就憑畫影動畫，也敢學別人行業霸主吃獨食？
加雷斯只覺得好笑，但顧及對方的顏面，他並沒有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而是苦口婆心的勸道：“牧先生，你可能還是太年輕了，不明白做生意這裡面的門道，做我們這一行的，想要真正做大，就得學會分享，一味只想著吃獨食，很多時候反而會得不償失。”
“你說得有道理，”牧宿星贊同的道：“那這樣，雲速集團如果願意將遊戲這塊蛋糕分畫影一份，我們畫影就也將動畫這塊蛋糕分你們一份，怎麼樣？”
加雷斯搖搖頭：“我滿懷誠意而來，牧先生卻是這樣一種態度，看來這個合作我們是沒法談了。”
牧宿星也不客氣：“那就不談。”
電話“嘟”的一聲結束通話了。
何鴻風看著他：“你這樣不給面子，雲速集團恐怕不會善罷甘休的。”
牧宿星不以為意，事實上，從踏入漢慄軒的那一刻起，一直到剛剛結束通話電話，他的臉色就沒變過，此刻聽到何鴻風的擔憂，也並沒有放在心上，而是不在意的反問：“難道我委婉一點拒絕，雲速就會善罷甘休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了。
雲速集團要真有那麼好說話，其他幾個行業也不至於被它攪得滿目瘡痍了。
想到這裡，何鴻風的心情愈發沉重。
在發現一同來的製作人中，至少有一半的人折返回去後，他原本打算和牧宿星商量對策的想法，現如今也隨之被打消了。
雲速集團來勢洶洶，對局勢造成不了什麼影響的中小製作公司已然被其收購，有能力打造精品ip的動畫公司之中，卻也不乏為雲速合作的利益而心動者，相比之下，他們這些反對者的力量，就渺小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與牧宿星商量什麼，都是白搭。
然而，就連何鴻風這個幾乎已經放棄希望的人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和牧宿星相對無言，各自離開的第二天，一篇聲討雲速集團的文章，卻突然在網路上傳播開來，並迅速登上了熱搜！
文章詳細舉例說明了雲速集團在小說、漫畫、遊戲等行業幹的好事，又分析指出雲速集團如今劍指動畫行業的不懷好意，以及雲速商業鏈可能會對整個藍星娛樂行業造成的負面影響，希望所有人都能夠站出來，一起抵制雲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