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星曆五百零七年，在豐饒之月第十天的黃昏，安終於踏上了久違的陸地。
她拎著自己棕色的小手提箱，站在阿卡納港口的碼頭上，身後是一艘停泊的貨船，舅舅唐納剛鐸正在指揮著侍衛們將貨物從甲板上搬下來，讓海關的督查們檢驗貨物。
安注視著眼前這座陌生的城市，藍色的大眼睛中滿是好奇。
暮色中，遠處灰褐色的高牆後露出交錯林立的樓房和煙囪，白色的蒸汽和黑色的濃煙瀰漫在城市上空，不時能聽到隱約的汽笛聲劃過天際。
這就是阿卡納，群島王國的工業之城，也是安和舅舅此行的目的地。
附近的碼頭上，有幾名正在宰殺鯨魚的水手，他們將那頭鯨魚放在碼頭邊，將它的肚子剖開除掉內臟，大片的血液順著碼頭邊緣流淌而下，將海水染成一片鮮紅，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腥味，安不由皺起了眉頭，向後退了幾步，不忍去看那頭可憐蟲的慘狀。
“安，走了。”
舅舅唐納和幾名海關督查員交談完之後，拍拍她的肩。
“貨物先放在碼頭的倉庫裡，我們得在夜晚到來之前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
“好的，舅舅。”
安應了一聲，又忍不住看了眼那頭血淋淋的鯨魚，邁著細碎的步子跟上了唐納。
“舅舅，那些人會怎麼處理這頭鯨魚？”
“把它的油脂熬出來做成鯨油，鯨鬚做成琴絃，骨頭抽出來用作雕刻，肉切碎做成罐頭。”
唐納捋了捋唇上的一撇小鬍子，感慨道：“這頭小型鯨魚運氣還算好的，像那種大型鯨魚，都會被送到鯨油廠，將管子插到身體裡，把脂肪熬煉成精油，為了保證鯨油的數量，工人會用電流一直刺激它的神經，不讓它死亡，直到把所有的脂肪抽乾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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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剛才那頭鯨魚悽慘的哀鳴聲，安的臉色白了幾分，她抿緊了嘴唇，不再說話，跟著唐納和兩名侍衛向碼頭外走去。
他們離開碼頭後，道路漸漸變得狹窄，兩側的高樓緊湊在一起，留下頭頂一片逼仄的天空，使得四周的光線忽的暗淡下來。
地面淤積著大大小小的水窪，行走也變得更加艱難，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酸腐的臭味和魚腥味，道路兩側隨處可見丟棄的垃圾和廢料。
死寂的街道上，不時有身著幽藍色制服的警員們牽著獵犬走過，像是遊蕩的幽魂，每當他們經過時，都會將視線在安等人身上停留一會，目光中帶著對懷疑和警惕，似乎只要他們表現的稍有異狀，就會拔出腰間的火槍射擊。
冰冷，壓抑，逼仄且幽暗，這是阿卡納給安留下的第一印象，讓她很難對這個陌生的城市生出好感。
她甚至已經開始有些懷疑，自己跟著舅舅來到這裡，究竟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啪嗒。”
臉上傳來的一絲涼意喚回了安遊離的思緒，她抬頭一看，發現天色不知何時已經暗了下來，濃稠的烏雲覆蓋天空，像是一團團在水中暈染開的墨汁。
緊接著，密集的大雨傾盆而下，來得十分突然，一時間讓人有些措手不及。
“前面有一家酒館，我們可以去避雨！”
唐納指著前面的一條丁字路口說道，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安能看到一張酒館的招牌，上面寫著“靜語酒館”的字樣。
安松了一口氣，萬幸，起碼他們找到了一個落腳的地方，而不是在外面被大雨淋溼。
“叮鈴”
伴著門鈴聲推開酒館大門，一股暖融融的熱浪撲面而來，大門左邊就是一座燃燒的壁爐，薪柴上躍動著橘黃色的火苗，發出噼裡啪啦的響聲。
當安一行人走進酒館時，立刻就有數道目光落在他們身上，這些目光中帶著對外鄉人的好奇和驚異，還有幾分不懷好意。
即便安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被這樣注視著，還是感到有些緊張。
所幸，當看到了四個人高馬大的侍衛時，這些視線就紛紛收了回去，令安心裡一鬆，悄悄環視四周，暗中打量起酒館的環境。
酒館的長桌緊鄰著窗戶，旁邊坐著不少客人。
他們大多是些年輕人和中年男人，裸露的手臂上刺著各種不同的紋身，穿著老舊的工裝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也有些在玩永珍牌打發時光。
酒館牆壁上有一塊特意空出來的木板，上面貼著些舊報紙和昏暗的海報，其中最顯眼的一張海報上，畫著兩個赤裸上身的男人，正在將拳頭打向雙方的臉頰，畫像生動逼真，透著股凌厲的氣勢，讓安不由多看了幾眼。
但真正吸引她目光的，還是吧檯後一對奇異的組合。
吧檯的收銀機後站著個漂亮的年輕女人，身材火爆，小麥色的肌膚帶著幾分異域風情，美中不足的是她沒有左臂，取而代之的是一隻看不出材質的金屬義肢。
女人此時上身趴在櫃檯上，把玩著兩枚銀幣，胸前兩團碩大的豐滿擠壓變形，令不少酒徒的目光深陷其中，也讓安心中莫名生出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在女人身邊，是一名做酒保打扮的少年，看上去很清秀白淨，一頭鮮豔的紅髮宛如火焰，站在那裡安靜的擦拭酒杯，和吧檯外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
“想要點什麼？”
當安幾人走到櫃檯前時，少年將酒杯放下，他看著櫃檯前幾名身材高大的男人，開口問道。
他的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些許沙啞，語氣溫和，讓人心生好感。
“本店提供黑麥啤酒，福特酒，威爾夫酒，還有特裡斯甜果酒，食物的話有各類烤魚和海鮮，客人想要點什麼？”
“我要一杯甜果酒，再來一份烤魚！”
安率先開口，從走進酒館開始，她就被空氣中瀰漫著的麥芽酒香和香辛料的芬芳勾起了饞蟲，此時聽到選單介紹，再也忍不住了。
少年臉上先是閃過一絲茫然，隨即循著聲音向前探頭，才看到了站在櫃檯前的安和唐納。
“小矮人？”
少年語氣有些驚異，目光落在安和唐納身上，像是見到了什麼新奇的事物一般。
眼前的安和唐納身高堪比櫃檯的高度，頭上皆是戴著白色的包巾，身著白色襯衫和黑色馬褲，上身套著件無袖的褐色馬甲，像是兩個偷穿了成人衣服的兒童，又像是兩個可愛的大號玩偶。
“小？！”
少女有些氣憤，一時漲紅了臉頰，揮舞著小拳頭，“你這種話可真無禮！我已經是一名十八歲的成年女性了，以我家族的名義起誓，你必須給我道歉！”
她的聲音頓時引來了許多視線，酒客們看著她矮小的身體和有些滑稽的動作，發出一陣意義不明的低笑聲。
“安！”
唐納瞪了她一眼，示意安別亂說話，轉頭對紅發少年露出和善的笑容。
“我們是來自沙漠王國烏達爾的遠行商人，因為要做買賣來到這裡，想要找個落腳的地方，你們這裡有提供住宿的房間麼？”
“想要住宿的話，二樓和三樓都有提供住宿的房間。”少年回過神來，有些尷尬的從安身上挪開目光，“一個房間住一晚上要十五枚銅幣。”
“我們要四個房間，住十天。”
唐納從口袋裡摸出六枚有雄獅圖案的金幣，踮著腳在櫃檯上一字排開。
“這裡面還有我們這些天三餐的飯錢，等我們離開時再找錢吧。”
少年拿起一枚金幣掂量了一下，看到金幣正面的雄獅圖案時，目光落在身旁的女人身上。
察覺到少年詢問的目光，女人輕笑一聲。
“放心，這個色澤和圖案，是貨真價實的烏咯。（沙漠王國貨幣名稱）”
少年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將金幣都放進收銀機，從櫃檯下摸出四把鑰匙遞給唐納。
“抱歉，在阿卡納這種地方，做生意經常會收到假幣，所以我們只能謹慎些，這是你們的房間鑰匙分別對應二樓的第一、二、三、四號房間，給你，記得保管好鑰匙，如果丟失要賠償的。”
“好的。”
唐納神色不變，微笑著接過鑰匙，突然想起了什麼，輕咳一聲，對少年說道，“請給我們做些吃的吧，就照我侄女剛才要的那些，甜酒和烤魚，每人都要一份。”
十分鐘後，安坐在靠窗的一張酒桌前，專心對付著眼前的烤魚和果酒。
四條烤的焦黃的烤魚摞在盤子裡，表面泛著一層油光，撒著些香辛料，散發著勾人的香味，咬在嘴裡，濃郁的鮮香在舌尖綻開，配上甘甜濃醇的果酒，使得安已經完全放棄了矜持，嘴裡的還沒咽下去，就將下一塊魚肉叉了起來。
“安，不用吃的這麼急。”
坐在安對面的唐納抿了口甜酒，放下手中的刀叉，“等雨停了，或者雨勢小點之後，我們再去談生意。”
“我們要去哪兒，去做什麼？”安嘴裡還嚼著魚肉，含糊不清的開口問道。
和具有豐富行商經驗的舅舅不同，安是第一次離開故鄉遠行，雖然知道唐納是個遠行商人，但安甚至都不知道他做的是什麼買賣。
父母去世後，她繼承了剛鐸家族的遺產，在對未來充滿迷茫時，唐納出現了，在舅舅的勸誘下，安變賣了家產，成為一名遠行商人，帶著一大筆資金和貨物來到阿卡納這座城市。
雖說她才是出錢的老闆，但大小事宜的決策還是要聽舅舅唐納的，此時的安更像是一名學生，許多經商要注意的大小事宜都要向舅舅學習。
“阿卡納這裡的有錢人和貴族都喜歡收藏古董和寶石，我們今晚就去打探情報，找到可以交易的地方，這幾天就把那些精靈古董和寶石都賣出去換成錢。”
唐納拿出帕子擦擦嘴角的油漬，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
“要做成這筆大買賣，僅憑你的那些錢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更多的錢，和更可靠的交易渠道。”
“那，我們要做什麼買賣？”
安見叔叔一臉嚴肅的神色，也有些緊張，同時還有些莫名的刺激感。
“你聽我說”
就在安和唐納低聲交談時，兩人沒有發現，有一道目光正在注視著他們。
酒吧櫃檯後，紅頭髮的少年擦拭著桌子，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安和唐納身上，目光出神，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在看什麼呢，格溫，難道你喜歡這種矮人女孩？”
少年身旁的女人注意到他的視線，輕笑一聲，將手中的銀幣丟向少年。
“不，只是有些好奇。”
少年抬手接住兩枚銀幣，收回視線。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矮人，我原先只在小說裡看過對矮人的描寫，那裡面說女矮人都是有大鬍子的。”
格溫兩手在下巴上比劃了一下，斟酌著語氣。
“現在看來，小說裡的描寫是錯的，女矮人其實也挺可愛的。”
女人笑了笑，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自從賢王蘇里爾頒佈《異族限制令》發行後，群島的異族已經沉寂了三百多年，不怪你們見識少，在沙漠王國，矮人還是很常見的，如果讓那些矮人女孩知道自己在小說裡的形象，恐怕她們會跳起來打爛那些作家的腦袋。”
“穆琳姐，你當初在沙漠”
“鐺，鐺，鐺”
牆角的座鐘發出轟鳴，打斷了格溫的話，他轉頭看向座鐘，鐘聲正響了八下。
“快到時間了。”
穆琳看著格溫，神情玩味。
“這次還去麼？”
格溫沒有說話，轉動著手中的銀幣，盯著窗外的一盞路燈，昏黃的光線散在雨幕中，形成一片氤氳，讓人心底突得升起一種荒涼和寂寥的感覺。
“去。”
他最終開口道，彈指將兩枚銀幣拋起，落向收銀機。
“叮！”
鈴聲響起，一記兇狠的刺拳迎面向格溫打來，他來不及躲閃，雙臂架在臉前，硬接下這勢大力沉的一擊，踉蹌著步子向後退開。
對手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緊跟過來，一記右擺拳開啟格溫的防禦，左勾拳隨即從斜下方打向格溫下頷！
格溫猛地偏頭躲開，但還是被撩中了臉頰，他連續錯動步伐後退，赤裸的腳掌踏在地面渾濁的水坑中，濺起泥漿，和對手拉開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