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多了!”
李嬋娟甩下這句話,徑直走向前方的圍欄。
杜必書強忍下不快,快步跟了上去。
圍欄有一處開敞的入口,兩旁並不見把守的士卒。
可以說,入口形同虛設。
靠近圍欄,才發現——
其內部,究竟是何等的汙穢不堪。
沒錯,這裡是一處畜牧區。
一個個簡陋的茅草窩棚,簇擁在每一處空地。中間所留的小道,泥濘得很,大大小小的赤足腳印隨處可見。
每經過十數個窩棚,就會有一塊小小的空地。空地上,點燃著熊熊的篝火,將四周的陰暗潮溼驅走了不少。
篝火旁、敞開的窩棚內,幾近全赤的人形生靈在追逐打鬧,在他們的腰間,僅象徵性地遮了幾片樹葉或幾束茅草。
每具身軀裹了一層厚厚的汙泥,且散發著濃郁的腐泥氣息。除了雙眸和牙齒泛白,見不到其它的異色。
像極了塗抹矽藻泥的浴場女子。
這些……都是人類。
畜牧區的‘牲畜’,看來,就是指這些人類。
杜必書再度惱怒看向李嬋娟,等待對方的解釋。
就這……還不算‘豢養人類為畜’?
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麼。
再怎麼著,不少鬼族曾為人類,犯得著這般對付‘同胞’麼。
物傷其類,尚且心懷不忍,他們怎麼下得去手。
對於某人的怒視,李嬋娟並不感到意外,略帶苦澀一笑。
“你再接著看!莫要匆忙下結論。”
那苦澀的笑容,帶著一種無力感。
“這還有什麼可看的……”
杜必書抬眸橫掃,繼續觀察面前的一切。
這些豢養的人類,也瞧見了走來的兩人,齊齊露出崇敬的神情,然後迅速匍匐倒地,口中發生難以理解的叫聲。
有點像猿猴的啼嘯。
崇敬、行禮……
為什麼!
這邊鬧出的動靜太大,遠處的一個大窩棚中,快速閃出了兩人。
相比於其他人的赤裸和汙濁,這兩個人稍顯順眼一點,至少背上多了兩掛類似斗篷的破布片。
在他們的手中,還各自抓著一柄短矛。
只是這短矛的尖端,分明是一塊打磨過的鋒利石片。
石片……
怎麼有點原始人的架勢?
有了這個念頭,杜必書凝目細瞧。
周圍的這些人類,身軀都長滿了兩寸長短的軟毛。因為腐泥的包裹遮擋,方才一時沒有留意。
再看面部。
他們的顴骨、下顎和嘴唇,向外凸出不少;一對尖耳朵,如招風耳一般展開。
還真是原始人的形態!
兩個披著破布片的‘原始人’,應該是這裡的首領。
只見他們快速靠近過來,在距離一丈遠的位置,一齊扔掉手中的石矛,也是趴伏下身軀。
不過,緊接著匍匐前進。
一直來到李嬋娟面前三尺的位置,口中磕磕絆絆開始說話。
是正常人類的語言。
“神……神,奴僕……甲子組……首領,前來……拜見。”
話語含糊不清,聽起來十分吃力。
甲子組?
天干地支?那是不是代表,這裡豢養的人類有六十組之多。
杜必書深吸一口氣,剛要緩和語調說上兩句,卻被李嬋娟抬手攔住。
“不要和顏悅色,不然,他們會惶恐殘殺。”
這,又算哪門子的道理。
雖然心中不信,可他還是將話憋了回去。
“帶我去看牲畜!”李嬋娟冷眸平視前方,冰冷發出指令。
其中一個首領,立刻歡喜點頭,撅著屁股後退至一丈外,才撿起石矛起身,轉身走在了前側。
另一個首領,則主動讓開了小道。
由始至終,他們都保持著視線低垂,不敢與杜必書二人的目光相碰。
李嬋娟偏頭看向杜必書,下巴微微挑起,示意他跟上。
當兩人走出一段距離,身後立刻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杜必書回頭。
才發現,一夥‘原始人’爭搶著爬到兩人剛剛站立的位置,雙手掬起一捧泥水送進口中。
那捧泥水,恰是來自兩人留下的腳印小坑內。
那搶到第一捧水的‘原始人’,如同獲得了莫大的榮耀,立刻捶打自己的胸口,作歡欣鼓舞狀。
其他沒有搶到的,馬上將目標移到下一個腳印。
明明是在爭搶,卻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
“看到了吧,一捧踩過的泥水,就讓他們這般高興。若是你和顏悅色與某個說話,肯定會引起群憤,哪怕是他們的首領。”李嬋娟在一旁幽幽說道。
“曾為人類,你們不該這般作踐……”杜必書還是難以接受。
“人類?呵呵。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在鬼域亦是此番道理。再者,閻羅麾下四大鬼將,只有孟婆的前世是人類,無常、牛頭、馬面都來自蠻族,能這般對待他們,已經是一種恩賜。”
李嬋娟的笑容,愈加苦澀。
“這次進攻幽暗小道,若不是孟婆主動請纓,焚香谷恐怕早就撐不住。這恐怕就是極限,再做的多了,其他三將都會不滿。”
“抓人質,也是她的無奈之舉。親自出馬,總得拿出戰果才行。”
聽著這番話,杜必書都覺得不可思議。
就在這時,前方行走的紅影一停。
杜必書連忙剎住了腳步。
“到了,你看看吧!”
李嬋娟側身讓開前方,將面前真正的‘牲畜’亮了出來。
眼前,竟然是一個倒扣的陣法光罩。
光罩透明,其內一覽無餘。
數百棟搭建的半木屋,毗鄰光罩而建,而且,還在如木馬般緩緩旋轉。
這些木屋,只搭建了一半,將其內的情景展露無遺。
就像一處拍攝情景劇的片場。
至於演員……
李嬋娟瞄了一眼前方帶路的首領,此刻,他正炯炯盯著光罩裡的一幕場景,一臉的羨慕。
杜必書會意望了過去。
在光罩內,一個身軀佝僂的‘原始人’正左擁右抱躺在石床上,鬆軟的茅草鋪在身下。石床邊,還擺放著‘精緻’的食物。
他剛剛吃過的‘珍珠翡翠白玉湯’(稀粥)、幹鹹菜赫然在列,還有那看著都覺得反胃的碧遊鳥蛋。此外,還有一盤墨綠色的鮮果。
“看到了吧?若是他們表現的不錯,就會被送到這裡享福。這種享福會滋生滿足、愉悅的情緒,而這些情緒,就是某些鬼族需要的食糧。”李嬋娟苦笑道。
“這裡,不止有享福,還有殺戮。瞧,那邊是捕捉到各種野獸,將十數個同類投放在一起,但又不給他們充足的食物。自相殘殺的血氣、戾氣,以及滋生的怨恨和不甘,也是食糧之一。”
“還有……算啦,想必你也明白了!”
這樣的場景,足有數十個,都在上演著類似的殺戮。
杜必書哪還不明白。
捕捉各類野獸,任其互相吞噬,這種做法他不是第一次見到。
在黑石洞深淵的巖壁,他就見過各種異獸,同樣是這般的做法。
鬼族生活在這裡,不能出外獲取‘食糧’,那邊豢養牲畜,由這些牲畜源源不斷為他們創造。
粗粗一看,這裡並沒有殺戮人類的場景,先前的想法的確偏頗……
不對!
“李姑娘,你帶我看的這些,是一部分吧。倘若無常三將由蠻族轉化而來,他們可沒有這般的好心!”
杜必書好似隱隱猜到了什麼。
李嬋娟微有驚詫,可還是點點頭。
“其他三將,確實殘忍一些。不過,這種環境下,繁衍生息不易,他們不會竭澤求魚。”
說法很委婉,但也足夠清晰。
可是,他又能做些什麼?
“他們,都來自哪裡?”
杜必書所說的‘他們’,當然是指這些懵懂當了牲畜的原始人。
“南疆古巫族曾經很興盛的,現在已然人煙稀少;還有一部分,據說來自無情海的另一端,那裡有連線俗世的通道。”
無情海的另一端……
或許,就是指死靈淵吧。
曾經,他也走過那條長長的臺階通道。八百年前,黑心老人更是將宗門密地建在了下面。
想到這兒,杜必書的腦中,突然冒出一個主意。
若是能跨越無情海,是不是就能逃離鬼域?
當然,這只是一個不成熟的想法。
不說別的,單是那條黑水玄蛇,就不是他能對付的主兒。
這裡,他不想再待下去,看著堵得慌。
在陣法內,上演的,可不止剛才對方說的,還有許許多多的不堪和屈辱在發生。
“李姑娘,不看了,咱們換個地方吧。”
說完這話,杜必書主動迴轉身軀,走向光罩的另一面。
方才,他無意瞥見——
在那個方向的稍遠處,隱約存在著一面城牆,雖然瞧得並不真切,但頂端稜角分明的鋸齒形狀極像。
李嬋娟眸子一閃,不露聲色跟在後側。
為了不讓身後的原始人跟隨礙事,她還特意打出一個止步的手勢。
那首領立刻一通怪叫,將尾隨捧水的部眾散去。
兩人依舊一前一後前行,只不過,這次換成杜必書走在最前。
在泥濘中行走了許久,差不多有兩三個時辰,他們終於來到城牆腳下。
面前的這堵城牆,高逾七丈有五,對修者而言,不過是一道矮牆,輕鬆就能跨越而過。城牆的主體,是一種黑巖巨石堆積而成,縫隙處填充著某類砂漿。
篤篤篤!
杜必書屈起指節,輕敲城牆的表面,頓時發出一聲聲清晰的悶響。
顯然,牆體並不厚。
若是沒有暗藏的陣法附著,他一拳或一劍就能將其轟破。
“李姑娘,這高高的城牆外,又是怎樣的光景?”
“你是想要試試逃生麼?勸你打消了這個主意,除非,你打算永遠不回到地上。”
“呃,別誤會,只是問問。就算我要逃走,也得找到燕虹再說,李姐姐,要不你就成全我倆?”
杜必書前半句話還比較正經,後邊突然沒了正形,涎著臉轉過身。
這突來的動作,搞得李嬋娟一愣,隨後她冷冷搖了搖頭:“不可能,這裡是我的家,離開了鬼域,再無我的容身之處。”
這就是拒絕!
言外之意,倘若對方敢逃走,她一定全力阻止。
可惜,某人並不上道。
依舊涎著臉,準備說點什麼。
就在這時。
“喲,這不是孟婆的得力下屬,哦,叫嬋娟姑娘是吧,你怎麼來到這種汙濁之地?”
一聲不合時宜的話,在兩人身後毫無徵兆地響起。
語調十分輕佻,如一個紈絝子弟。
嗯?
怎麼回事?
杜必書心中不爽,皺眉轉過身來。
在轉身的過程中,他瞧見李嬋娟的秀眉蹙起,神情有著極為明顯的厭惡。
厭惡之中,又帶著不屑和鄙夷。
狂蜂浪蝶?
這個詞彙,即時在他的腦中閃過。
甚至,還冒出古裝言情劇或小說的經典橋段——某個紈絝看上了大家千金,於是出言調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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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身軀單薄的俊朗公子。只是對方的眉眼間,透著明顯的酒色過度。
在公子哥的身後,是兩個壯漢奴僕。
這一主二僕,有一個明顯的特徵。
在他們的頭上,各豎著兩根彎曲的牛角,即便只有短短的五寸,可也顯得異常扎眼。
能這般與李嬋娟說話,再聯絡先前掌握的鬼域常識,對方的後臺昭然若揭。
閻羅四將之一,牛頭。
“牛家寶,我去哪裡,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李嬋娟冷哼一聲,俏面寒霜。
“嘖嘖嘖,嬋娟小娘子好大的脾氣,本公子越來越中意你了,趕明兒我就請乾爹他老人家登門提親。”
這紈絝公子哥(牛家寶)雙眼放亮,一對眸子在李嬋娟的身軀貪婪掃過,嘴角溢位了淫邪笑意。
“隨便!恐怕你又要失望了!我們走!”
在這裡多待一刻,她都覺得難受,當即向杜必書偏頭示意,就要閃身離開。
也正是這個動作,讓牛家寶注意到,此地還有旁人在場。
“嘖嘖,我說嘛,原來是找了一個小白臉在此幽會,還是一個卑劣的人類小子!修為倒是不錯!”
不得不說,這紈絝公子哥眼力不錯,僅是斜瞟一眼,就能識得對方的底細。
聞言,李嬋娟秀眉一豎。
一直漂浮於身畔的兩排燈籠,即時向面前收攏,碧焰猛漲了三分。
正如她所言,閻羅城的鬼將們大多桀驁不馴,一言不合就會大打出手。
牛家寶渾然不懼,甚至,在桃花眼中閃過了期待。
或許,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有了紛爭,日後,就有了理由糾纏。
不等李嬋娟有下一步動作,在她的身後,驀地響起一聲哂笑。
“這是哪家的牛犢子沒拴好,跑到這裡發情叫囂,莫不是他家的獸醫沒騸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