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居，依然是上次的包廂。
花滿樓和陸小鳳相對而坐。
豐盛的筵席鮮香四溢，可陸小鳳卻沒有胃口吃哪怕一口，只是不斷往嘴裡灌酒。
他神情枯槁，髮絲凌亂，雙目無神，一副縱慾過度的樣子。
花滿樓看得出來他有心事，可既然他不說，只是找自己來喝酒，他也不問，只是一起陪酒。
男人釋放壓力的方式並不一定要分享秘密，有時只是單純的喝酒就足夠了。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一壺又一壺的陳年汾酒被消耗，可飯菜卻紋絲未動。
半個時辰後，陸小鳳醉眼朦朧道：“花滿樓，你說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貪花好色，貪杯好酒，愛管閒事討人嫌？”
“你就沒有一句好話？”
“急公好義，誠實可信，為朋友兩肋插刀？”
“這個還差不多。”
花滿樓淡淡一笑，“可你若是再喝下去，後邊那句就名不副實了。”
陸小鳳一掌拍到桌子上，“我是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可我也不是傻子，有些事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應該如何做。”
花滿樓嘆息道：“人總是要面對很多抉擇，不過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陸小鳳一口飲盡杯中之酒，喝的太急嗆的他連連咳嗽。
“我把他們當朋友，可他們卻對我守口如瓶，即使到了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想要做什麼。”
他紅著眼睛，沙啞道：“我相信李尋歡，相信楚留香，可他們卻不肯相信我。”
“鳳凰社或許真的沒有造反的意圖，可他們聚集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大犯忌諱的事，我相信李探花，知道他們絕對不會對天下不利，可單單我相信又有什麼用？”
“我早就知道，朝廷和武林不會容許這種龐然大物存在，連青龍會他們都無法接受，何況現在的鳳凰社。”
“重點不在於他們想不想造反，而是他們已經有了讓天下顫抖的實力，若是錢恆真的想席捲天下，這場浩劫一定前所未有，大明的江山易主也不是不可能。”
花滿樓微微一笑，“所以你現在夾在他們之間，裡外不是人。”
陸小鳳顫抖道：“上溯祖先，我曾祖曾經也姓朱，血脈一致，就算遠離朝堂，也不可能去和反賊為伍。”
“可你知道他們不是反賊。”
陸小鳳閉上了眼睛，聲若蚊吶，“朝廷說誰是反賊，誰就是反賊。”
花滿樓突然笑了起來，“可你還是決定給反賊通風報信。”
“你不想讓京城血流成河，讓中原大地刀兵四起。”
陸小鳳沉默，良久後，他又道：“我只是知道這場陰謀不可能成功，希望錢恆能夠放棄這次決戰。”
“上次你也在場，還記得他們討論水母，還有那個匪夷所思的掌中世界嗎？”
花滿樓又怎麼會不記得，他灑然道：“那種場景見過一次終身難忘，我又怎麼會忘記。”
“那種匪夷所思的力量，在我看來恐怕不遜色於當年的魔師，他們想要伏擊這樣的強者，完全是痴人說夢，大明建國以來，除了上官金虹，還從來沒有死於圍攻的強者。”
花滿樓微笑道：“可自從大明成立以來，也從來沒有如此龐大的聯盟來對付絕世強者呢，說不定他們就成功了呢。”
陸小鳳一臉惆悵，他又怎麼不知道這只是花滿樓安慰他的話語呢。
“我們從小生活在盛世之中，習慣了秩序和安定，我無法想象如果亂世來臨，人間是什麼樣的慘相。”
“所以你找我喝酒。”
陸小鳳慘然一笑，做出這個決定，比地宮中落到蕭咪咪手中還讓他痛苦無數倍，他感覺自己已經被徹底撕裂，一半是責任，一半是理想。
他很清楚，花滿樓雖然不是鳳凰社的人，可他的哥哥卻早就成為了錢恆的下屬，他今天所說的話，只要花滿樓願意，錢恆就會一清二楚。
他現在的行蹤和言行時時刻刻被人監視，根本沒有可能通風報信，也只有透過花滿樓，才能夠給鳳凰社預警。
“你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花滿樓再次開口，作為一個真正的君子，若是陸小鳳反悔，他也會守口如瓶。
他的話說完，就已經發現陸小鳳已經一醉不醒，他趴伏在桌子，已然進入了夢鄉。
花滿樓搖搖頭，“你這小子真是滑頭，把選擇交給了我。”
他叫來店家，為醉酒的陸小鳳安排了住宿，然後施施然離開了天然居。
他要回家。
花家在京城有數十棟房屋，他要去的就是最近的一棟，同時也是最大的一棟。
他並沒有施展輕功，僅僅是漫步巡遊，走走停停，悠閒自得，如平常一樣，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自從復明之後，他的生活就是如此閒逸平淡，每日遊走在大街小巷，貪婪的觀看一切事物，彷彿要把十年沒有看過的補足。
各種五彩繽紛的顏色，構建出層次分明的世界，讓他流連忘返，無煩忘憂。
能夠從無止盡的黑暗中重見光明，看到如此美麗多姿的天地萬物，他的心中滿是感動和知足。
心懷至善，能見萬物之美，因美而愛，則萬物皆愛，萬愛為仁，無分彼此，故心花怒放，花滿人間。
沒有人知道，花家上百年來一直束之高閣的絕世神功他已經有所領悟，且走出了自己的道路，這也是他之所以能夠晉升大宗師的原因。
陸小鳳無法理解他的境界，甚至連錢恆因心中的成見都看走了眼，只是單純以為他復明後武功大進。
如今的花滿樓已經隱約走上了之前李尋歡的道路，偏於心神，拙於功力和招式，但或許有一天，就冷不丁的嚇人一跳，踏破半神關卡。
終於到家了，他卻感覺到了不尋常的味道。
微微一笑，他推門而進，越過前院天井，一個熟人已然在等著他。
楊崢放下手中清茗，輕嘆一聲：“花公子，久違了。”
他的身側有著八名大漢站立，八人身穿飛魚服，手執繡春刀，腰懸白玉牌，眼中神光凝聚，炯炯有神，一股子彪悍氣息止不住外洩，顯然是錦衣衛中的高手。
於此同時，花滿樓敏銳的聽到了大批軍士走動的聲音，他的院子已經被徹底包圍，有著這麼高手前後夾擊，就算是大宗師也插翅難逃。
“你不該去見陸小鳳。”
楊崢面無表情，語氣卻滿是失望，“我沒有想到這麼短時間，我們卻要兵戎相見。”
“見見朋友，不過是很正常的事。”
“說起來還是陸小鳳不是東西，他為了自己的私心把你拉下了水。”
花滿樓搖頭苦笑，“其實你知道的，他肯定反對過你們的行動，只是沒有效果，萬般無奈下才出此下策。”
楊崢笑了笑道：“其實這件事本來跟他沒有關係，可他實在是太聰明了，從蛛絲馬跡就發現了問題，然後找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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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對視而笑，世事無常莫過於此，若是陸小鳳沒有發現問題，自然不會有兩人的見面。
“你準備關我多久？”
楊崢有些詫異，他聽出了花滿樓並沒有反抗逃跑的意圖，“你不擔心花家？”
花滿樓淡淡一笑，“陸小鳳應該和你說過一些事，可你們並不願意相信，他是真的為你們著想。”
楊崢沉默，花滿樓的提醒讓他反思，是否真的小看了鳳凰社，可這個念頭不過在頭腦中一轉，他就苦笑起來，他只是一把刀，有什麼資格質疑上級呢。
“有人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在朝廷，這句話更加正確。”
花滿樓燦然一笑，“或許吧，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
“你真的要束手就擒？”
楊崢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一名大宗師武者連嘗試都不做。
“陸小鳳把希望寄託到你的身上，可你卻輕飄飄的放棄了。”
花滿樓依然笑意盈盈，“陸小鳳不是為了江湖義氣，他僅僅是想要阻止這場決鬥罷了，阻止即將發生的血流成河，可他實在有些天真。”
他嘆了口氣，“他其實知道，衝突早晚會發生，你們必敗無疑，可一旦今晚你們真的造成了傷亡，或者傷到了某個人，那面對的一定是難以想象的恐怖。”
楊崢不解道：“如果是這樣，你不是更應該把情報送出去？”
花滿樓神色一正，似乎在回憶什麼，“我之所以不急，是因為我知道他所擔心的事並不會發生。”
“你認為我們可以贏？”楊崢頓了一下，說出了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推測，“還是說依仗半個武林和朝廷的力量，我們連傷到鳳凰社高手的可能性都沒有？”
花滿樓笑而不語，他的態度已經表露無疑。
楊崢上前制住了花滿樓，禁制了他一身武功，卻沒有限制他的行動。
花滿樓果然任由他施為，沒有絲毫動作，這讓他不由浮想聯翩，腦海中浮現陸小鳳兩人的警告。
他命令手下把院子裡所有人都帶走，然後派遣從其他宗室府邸調遣一些僕從照常生活工作，若是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院子內的人員都更換過。
在京城，沒有人比錦衣衛更加熟悉和瞭解，楊崢可以確定，他們的行動天衣無縫，短時間內絕對不會被人察覺。
可即使行動無比順利，他還是感覺心驚肉跳，一股不祥預感始終縈繞心中，讓他不能釋懷。
難道，真的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