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四年最後一個月的最後幾天，方卓在離開京城前的最後一項主要活動便是參觀京東方正在建設的生產線。
這是一條第5代TFT-LCD生產線，預計最早明年年中、最遲年末投入生產。
方卓和倪潤峰一起在董事長王東升的陪同下參觀建設，本來，他還邀請了康佳和TCL的掌門人，但都被委婉拒絕了。
面板螢幕是產業鏈的上游，是國外把持的市場，是液晶產品的重要成本組成，這樣的邀請不同於背投電視可有可無的技術站隊，可能涉及到的是重大的企業戰略決策。
所以，最終成行的只有方卓和倪潤峰。
然而，伴隨著王東升的介紹，倪潤峰也心生退意，雖然方總沒有明說，但他確實知道這位心裡的某些意思。
"王總，我這一趟比較來得比較突然，很高興咱們國內也有第五代的生產線，前路雖然艱難，可我相信一定能有個美好的明天。"
"我希望咱們在不遠的將來有合作的機會。"
方卓參觀也參觀，吃也吃，喝也喝，但最後對王東升的表態難免讓對方有些失望。
王東升覺得這更像是套話，不過轉念一想，這位冰芯的那一攤子也是耗資更甚的專案，恐怕比自己的京東方還要艱難，所以也就收起了失望。
回去的路上，倪潤峰忍不住感嘆道："太難了，方總，不參觀不知道，一參觀才知道這麼難。"
方卓知道老倪所說的難是指什麼，不是生產建設的難，雖然這個也確實難，而是這個第5代TFT-LCD生產線所面臨的競爭狀況之難。
京東方的董事長在陪同解說的時候沒有美化粉飾行業情況，他們搞的這條生產線是主打17英寸顯示屏，動工建線時的每片價格在300美元左右，現在年末便已經跌到200美元。
而且，這個跌勢還沒有止住的意思，可以預見的是，等到京東方投產，面對的將是更加低廉的產品市場價格。
這也意味著，京東方自主建設的生產線必然陷入鉅虧的結局。
這不是人力可以扭轉的局面，是全球產業的週期性衰退。
儘管京東方本身就是學習了日韓反週期投資的建設打法，但這樣的虧損局面仍舊足以讓人動搖。
"確實難，也難怪那兩位不願意來。"方卓很平淡的說道。
倪潤峰默默點頭。
"他們都看出來我的一些想法，其實，如果可以，國內的電視企業一起牽頭搞搞投資才是最好的，面板這個行業被國外的鉗制這樣就會縮短很多。"方卓沉吟著說道。
然而，這面臨著一個最直接的問題。
現在想投資面板生產線必然是虧損，誰能說服自家董事會做出這樣的重大決定？
即便是因為私人關系而一起參觀的倪潤峰，他也沒有把握在長虹戰略轉型沒有成果的時候拿到這樣的決定權。
倪潤峰沒有接話。
方卓倒也不生氣，只是笑著說道："液晶產品的浪潮肯定越來越快，等你們都被面板成本打痛了，還是會想起京東方的，到時還有機會。"
倪潤峰見方總的情緒真的還行，也開口道："那就留給長虹未來的掌門人考慮吧。"
方卓看了老倪一眼，給了一個意味深長的預判式看法："這一天大概會比你想象的快。"
彩管電視必然要升級，不是等離子就是液晶，目前國內隨著長虹的轉向，基本都是站在了液晶這一方的陣營。
但產業鏈上游的面板問題解決不了，這必然會讓國內的電視企業吃到切骨的痛。
光說沒用，真正的更痛才會逼著企業們一起想辦法。
方卓這一次沒有流露明確的牽頭想法，可大家心裡都跟明鏡似得，所以也就無疾而終。
他其實對這個不急，自己不做電視又不會痛，下次必然還有機會牽牽頭做做事。
"老倪，你說那張學繽心動沒？"方卓換了個輕鬆的話題。
"恐怕還得看創維內部的情況，我聽說黃總在積極的應對法律問題。"倪潤峰說道，"換了我是張學繽，我聽到方總你說的話，我都會心動。"
倪潤峰繼續說道："雖然長虹的這個位置有點虛，但從美菱總經理入手絕對有可能，這不是光看我們態度的事，最後到底行不行歸根結底得看他自己的能力。"
方卓思考著說道："這個搭建的舞臺還是挺不錯的，他如果有心氣，應該會來，看什麼時候吧。"
倪潤峰點點頭，年後是換工作的高峰期。
"老倪，春節前你再找張學繽聊聊，不聊別的，就聊今天這一趟。"方卓最後說道，"創維現在這個局面恐怕沒什麼精力考慮產業鏈上游的問題，不管長虹能不能參與，你對行業的態度和看法都是很重要的訊號。"
張學繽不同於倪潤峰，他正值壯年，對於產業長遠的考量和思考才是應該的。
倪潤峰答應下來，自己確實挺欣賞這位創維的得力干將，討論長虹未來的職位安排也不是什麼避諱的事情。
兩人回去的時候聊了一路，沒有繼續聊創維，而是聊了一陣B2C易購的專案。
大中電器提供了易購提前孵化的養分，從現在到春節的這段時間，擺在方卓的問題便是如何把大中和易購更好結合起來形成1+1大於2的效果。
不過，這個事同樣不能急吼吼的去做，大中電器有其固有的線下體系，易購B2C也有原本的專案規劃，粗暴的追求效率並不會帶來更好的結果。
相反，從更中長期的戰略來看，易購B2C和廠商的合作才是更有價值的事情。
關於這一點，倪潤峰這位老行家是個最好的討論物件，既有豐富的和渠道方面合作的經驗，也是一定程度上的自己人。
B2C肯定是要燒錢的，可是，它同樣也得和廠商、其它渠道爭奪話語權。
方卓希望自己能處理的更好，涉及到專案的成敗、口碑，他希望不要鬧出類似這一陣的輿論風波，自己也就算了，對專案實在有害無利。
二零零四年的最後一天，方卓乘坐飛機返回申城，易購的一些考量還得和專案的高管們再多商討，農曆春節前也得處理公司的關鍵事務。
不過，就在方卓**的下午，他剛剛抵達恆隆廣場就接到了來自紐約的電話。
索尼的斯金格打過來的。
也就是在看到號碼的這一刻，方卓才冷不丁想起來自己還是索尼音樂的外部董事，這也屬於自己人內部的聯絡溝通。
斯金格的電話沒有別的事，一陣寒暄之後聊起索尼的局勢變化。
方卓上次和這位提過一些微小的建議，現在，混亂的索尼經過多方角力，給出了一個新的權力更迭方案。
上一次，索尼內部有聲音讓斯金格與現任掌門人出井伸之共治集團，這一次，眼看著臨近索尼的週年慶典，眼看距離股東會時間不遠，出井伸之方面再次做出讓步。
股東大會之後，出井伸之不再擔任具體職務，只會掛個顧問的頭銜，而索尼最高的****則是讓代表西式管理的斯金格擔任董事長，中缽良治擔任總裁，井原勝美擔任首席財務官。
這是一個震撼性的方案。
如果能夠實施，斯金格將成為索尼集團歷史上首位外籍董事長。
斯金格在聽到這個方案的時候喜出望外，內心傾向於答應下來，自家團隊也建議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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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天之後稍微冷靜一些的斯金格想起對索尼局勢有過預判的方卓，想聽聽這位小友的看法。
"唔，很不錯的方案，索尼願意接受外籍董事長了。"方卓沉吟之下也難免感覺驚訝，他認真思索，邊抽菸邊為索尼殫精竭慮。
電話另一端的斯金格也就耐心的等著意見。
"我是覺得被突破了一次的底線總是會被反覆突破。"方卓抽了半支煙，先給了個這樣的看法，然後說道，"索尼願意讓你當董事長，一是索尼娛樂業務的出色，二是他們相信西方現代化的企業管理可以拯救索尼。"
"這第一點不會變，不管怎樣，索尼娛樂都已然出色。"
"這第二點同樣不會變，頹勢中的索尼必須要有更現代化的經營管理，我相信他們內部是逐漸達成這個共識的。"
"唯一會變的就是他們願意給你這位董事長多少權利。"
"斯金格，我認為你不應該低估集團本土和全球業務整合的艱難。"
方卓把內容回到具體的權力方案："中缽良治擔任總裁，還接替安藤國威出任代表董事，這實際上是對你董事長職務權力的削減，你可能不清楚索尼本土這裡的代表董事還不同於你們那邊的普通董事。"
代表董事是日韓特有的一個制度，之所以中缽良治能接替代表董事的席位在於他現在就是索尼的執行董事。
簡單說，代表董事必須從董事中選擇，是董事中的董事，擁有代表公司的權利。
也即，當中缽良治一人對外時，他能獨立的表達意志，這種意志可以被視為索尼集團的意志。
那麼，不同的場合，斯金格這位董事長和中缽良治這位代表董事，到底以什麼為主就不一定了。
畢竟，中缽良治在集團本土擁有不小的影響力，他現任的職務是副總裁兼負責微系統分公司和EMCS的首席運營官，有著很強的個人能力。
方卓覺得斯金格未必知道日韓特色的設定，這樣的"小董事長"將會極大的分走許可權，而另一位集團高層的CFO也是本土派的井原勝美。
這位屬於職務的延續，長達數年的CFO經歷顯然能讓她牢牢掌握住財政大權。
如此一看，有個小董事長中缽良治和老CFO井原勝美，斯金格想要完整執掌住索尼集團必將大費工夫。
"代表董事？這個..."斯金格果然遲疑。
他是真不知道這樣的特色制度。
誰沒事研究這個啊？
方卓小小的研究了一下，主要是這玩意看著就異樣啊，董事就董事，非要"代表"，那就好好的看看到底是代表什麼。
"如果不能大展拳腳，何必放棄現在越來越好的娛樂業務呢？如果想要大展拳腳，想要拯救索尼，那就必然要能順暢的行使權力，不然，你成為董事長又有什麼用？"方卓這樣說道，"陷入泥潭的權力對你來說沒有意義。"
斯金格陷入沉思。
他倒不是覺得一點意義沒有，而是忽然覺得像這種日本特色的代表董事象徵著很多微妙的事情。
出現一個代表董事，下面是不是還有更多的東西？
現在索尼的頹勢是不是就有這樣的因素？
所以，索尼就是需要進行現代化管理的改革。
斯金格作為集團副董事長，堅定了這樣的認知，第一步就是要改組董事會。
"方，你覺得我能拿到總裁這個職務嗎？"他思考過後問道。
"不是非要你來當這個總裁，他們有沒有其他的人選？久多良木健呢？"方卓問道。
先前就對索尼集團出色的領導有過研究，中缽良治和久多良木健都是重點人選，後者被稱之為PS之父，也是如今頹勢中很亮眼的存在。
斯金格沉默了，這個名字好像有點印象。
"方，你簡直比我還熟悉索尼。"他數秒後吐出一句話。
方卓很平靜："我在華夏，距離索尼太近，很多時候，索尼都是我學習的物件。"
"你認為這個久多良木健可以代替中缽良治嗎？"斯金格在查詢久多良木健之前想聽到方卓對這人的評價。
"他更技術，相較於可以擔任代表董事的中缽良治，我認為他更容易讓你的董事長權力執行的徹底，至於另一位CFO，現在並沒有動搖她的理由。"方卓如此說道。
斯金格贊同這一點。
"如果可以拿下中缽良治，或者至少拿下他的代表董事，這個方案有讓人接受的動力，然後，索尼的董事會一定要改革，要讓現代化管理的科學之光重新照亮索尼。"方卓嘆道，"這肯定不容易。"
不容易，當然不容易。
但誰不想當英雄呢。
斯金格這樣想著，定下了再次辭讓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