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卓在倪潤峰的注視中進行了一連串猜測和判斷。
俗話說，交淺不言深，這位長虹掌門人應該不會向第一次見面的人詢問關於跑路的事。
但是，如果狗急跳牆，情況危急，那沒準碰見什麼抓什麼。
只是，倪潤峰剛才聊天所表現的精神狀態很穩定，不像窮途末路。
可轉念一想，狀態不狀態都是可以演的，自己在這方面也略有造詣。
如此一系列似長實短的腦迴路結束，方卓輕輕笑了一聲：“倪總，你們是要拓展海外市場還是？”
他不待倪潤峰回答，繼續說道：“要是其它的事，我們易科有個長期合作的律所Cadwalader很專業很有能力，我可以介紹給你，裡面的律師在我們易科多起官司裡都發揮了很大作用。”
倪潤峰不知道剛剛有一場頭腦風暴發生在眼前，他嘆了口氣，簡單說了番事情的原委——去年開拓美國市場和APEX公司合作，但現在比較擔憂APEX的回款能力和意願。
方卓聽著這話有些不盡不實，還夾雜著似乎是說給他自己聽的感慨，心裡著實感覺古怪。
他沉吟一會，想著自己籌資之路的艱難，倒也有點感同身受，做企業確實不容易。
“倪總，這是紐約Cadwalader律所的馬丁律師聯系電話，按你所說，如果那家APEX公司有違約的可能，這異國他鄉的一定要找靠譜的律所和律師。”方卓自己也正為專案發愁，沒什麼辦法能幫到這位長虹掌門人，只能提供一個靠譜的建議。
倪潤峰也就真記下了電話，問了幾句易科之前的官司情況，向年輕總裁道了謝，然後好奇的問起媒體盛傳的百億投資半導體。
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報道的時候只覺荒謬，認為是瞎傳的訊息，可越來越多的報道證明真有這麼一回事，心中就有十二分的好奇。
最大的好奇就在於方卓怎麼能籌措到那麼多的資金。
長虹那麼大一個公司在去年的全年營收才125.9億，這方卓不聲不響就要弄個百億規模的投資！
“其實也沒什麼，易科的海外市場做的不錯，有幾家國際上的風投對我比較信任，我本身不懂技術，有一位中芯的副總裁願意來一起做專案，風投們覺得很靠譜，然後就投了。”方卓輕描淡寫的說道。
倪潤峰驚奇的看著年輕總裁，笑道：“佩服佩服。”
他大概知道晶圓廠是搞什麼的，說道：“希望以後我們長虹能用上方總廠裡的晶片。”
方卓本來一直警惕著倪潤峰忽然提及紐約，這一刻心裡一動，請教道：“倪總，彩電裡應用的是什麼晶片？”
“主要有SO。”倪潤峰答道。
方卓眨眨眼：“三塊晶片啊？長虹去年的銷量是？”
“我們去年銷量超過1100萬臺。”倪潤峰露出微笑。
“那你們彩電採購的晶片是哪個廠家？”方卓的興趣被激發出來了，1100*3=3300萬，長虹去年採購了超過3300萬的晶片啊。
“我們採用的是聯發科的SOC解決方案，其他的有韓國和美國的，要分不同型號。”倪潤峰答道。
方卓點點頭，沉吟思考。
這長虹指定沒發展好，再過幾年就變得式微，別說比不過90年代的行業老大地位，肯定連這兩年的聲勢都不如。
通常來說，冰芯這種晶圓代工廠對接的是上游如聯發科這種IC設計廠家，而不會對接到長虹這種終端客戶。
因為，冰芯不涉及IC設計，也不涉及IC封裝。
這個流程是聯發科設計出適合產品功能的解決方案，晶圓廠代工生產，然後送去檢測封裝，最後才是符合要求的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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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卓這段時間一直在忙著籌集資金，但也和邱慈雲瞭解過當前的市場情況。
就拿中芯舉例，它去年90%的銷量都在海外，對接的都是國外各大廠家，因為內地沒有幾家IC設計，無法為客戶提供優秀的解決方案。
之所以說晶圓廠是個技術密集型的行業，除了它的技術生產門檻很高，還在於決定著產品利潤的第一要素就是技術。
技術工藝過關，良率每提高1%，多出來的都是競爭優勢。
一片12英寸晶圓的表面積大約為70659平方毫米，如果做面積為100毫米的晶片，去掉邊角料，大約能做出640塊晶片。
實際生產中，代工廠良率是85%，那就能做出544塊晶片，如果良率是90%，這個數字就是576塊，如果是95%，那就是608塊。
同樣一片晶圓，A家是544塊產出，C家是608塊產出，這完全不是一個量級上的市場競爭。
工藝技術的高低就是如此直觀的體現在產品成本上，進一步的決定著代工廠的生死存亡。
Intel曾經也做存儲器產品，可因為良率要比日本廠商低上10-15%，只能無奈放棄這一市場，全心投入到處理器業務，彼時，存儲器還是英特爾營收比重最高的業務。
也因為晶圓良率是如此的重要，它被視為企業的最高機密，公佈出的資料也往往不是真正的總良率。
方卓在知道這一點之後忽然能進一步理解中芯國際總裁張汝京的生氣和憤怒，因為……邱慈雲真的對中芯瞭如指掌。
從這一點上來說，方卓偶爾也會檢討自己的行事風格，可囿於樹立起的師法精神，他只能期盼著以後能讓臺積電總裁張忠謀也多多生氣和憤怒。
做人做事得公平才行。
不過，拋開良率這個因素，方卓有在考慮市場終端客戶的需要能否也反過來影響著上游的訂單。
他不知道邱慈雲主導的冰芯良率能做到什麼程度，但萬一沒能提供足夠的競爭力，那也不能立即宣佈倒閉不幹了啊，好死不如賴活著，活著活著說不定就能請來技術更頂尖的人才呢。
所以，眼前的長虹倪潤峰在方卓眼裡忽然變得可愛了起來。
唔，長虹碰到些麻煩是吧，那家有可能拖欠貨款的公司也在紐約活動是吧，可能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律所這種角色有點容易欺之以方。
“倪總的長虹每年採購大量的晶片，真希望我們生產線建成之後能給長虹的晶片代工。”方卓沒有掩飾自己的渴望，繼續說道，“不知道倪總在京城待幾天？算起來，我在京城也能盡半個地主之誼，這一趟還要去新浪開幾個會。”
倪潤峰一怔，哦對，面前這位還是新浪的總裁。
“方總是找領導彙報，我也是找領導彙報，可能在京城有個三四天時間，咱有時間一定攢個局。”
方卓這回是極其真誠的說道：“是，我一直都喜歡聽聽前輩的發展經驗，也希望能讓前輩指點指點我們易科在海外的發展戰略，像倪總先前說的紐約，差不多算是我們易科在美國的大本營。”
紐約？大本營？
倪潤峰覺著面前這位年輕人好似在暗示什麼，看了眼他的平和神情，又感覺可能是自己多想了。
“長江後浪推前浪，可不敢說什麼指點，相反，長虹應該學習易科在海外的開拓，確實厲害啊。”
兩個人客套起來。
如此又聊了許久，隨著客機遭遇氣流又變得平穩，這一趟空中旅途接近尾聲。
方卓和長虹掌門人握手告辭，看著對方上了轎車才若有所思的對助理吩咐道：“查查長虹去年的年報和今年已經披露的經營情況，再查查美國的APEX公司，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助理立即應下，不等上車就撥打電話執行起來。
方卓總覺得倪潤峰所遭遇的不是小問題，不是他所表現出來這種程度的詢問幫忙。
至於還沒建成的冰芯生產線，現在考慮它未來的市場表現，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基於當前的情況可以當成一步閒棋，畢竟還不知道長虹和APEX公司的來龍去脈。
下午時分，方卓率團隊下榻酒店，先聯絡了部裡的秘書，約好第二天上午向領導匯報工作。
可能是領導見多了，儘管這次級別也挺高，他心裡卻沒有絲毫緊張。
到了晚上，方卓整理完手上半導體專案資料之後先得到了長虹的一些資訊。
關於長虹的海外業務，它去年極其高調的宣佈海外戰略獲得成功，彩電出口7.6億美元，其中有7億美元都是被APEX代理，這家公司就是長虹彩電出口的經銷商。
只是，由華人創辦的APEX公司早先起家的DVD播放器業務就有一些拖欠貨款的行為，它的名聲口碑並沒有多好。
如此情況下，長虹依舊選擇和APEX進行出口合作就顯得有些吊詭了。
“唔，這家APEX公司有意思。”
方卓翻著紐約發來的資料，發現APEX起家是搭上了沃爾瑪的渠道，讓國內的低價DVD播放器能以此出現在美國消費者的眼中。
這種低價的受害者正是索尼。
僅僅一年時間，APEX就超越索尼，成為美國DVD播放器的最大供應商。
“索尼，嘿，又是索尼。”
咚咚咚，房間外傳來敲門聲。
方卓拿著資料，開了門，來的是傳記記者梁幕，他先前去實地看了看易科的供應鏈，這次則是跟著團隊一起來了京城，打算記錄方總向領導爭取政策的見聞。
“方總，明天的領導彙報有信心嗎？”梁幕問及正事。
“有啊，當然有。”方卓笑道，“這種情況就算沒有也得裝著有。嗯，給你看個好玩的事。”
他把長虹和美國經銷商APEX公司的資料遞了過去。
趁著梁幕看資料的功夫，方卓抽了支菸。
“方總，據我所知，易科剛開始銷售音樂播放器也是進軍商超渠道吧？”梁幕放下資料，如此問道。
方卓微微一笑，點頭承認道：“對，我們那時候也想進沃爾瑪，但關係只找到了克羅格，憑藉克羅格的銷售初步站穩腳跟，然後繼續投放沃爾瑪等連鎖商超，又兼顧佈局次級渠道和線上渠道，才有了易科現在的海外銷售。”
梁幕沉思道：“這能叫英雄所見略同嗎？”
“APEX賣DVD和我們賣M1，其實也沒什麼區別，最主要的都是依靠相對於美國市場產品的低價策略來競爭，巧合的是，索尼都是受害者。”方卓忍不住笑道，“但往後發展就有不同了，我們的播放器和線上音樂組合在一起，形成很不錯的護城河，APEX不行，它仍舊只是一個經銷的角色。”
“而且，為了利潤，它還在空手套白狼，先小批量拿貨換取國內信任，然後大量拿貨，拖欠貨款。”
梁幕問道：“長虹就是碰見這種騙局了嗎？”
“長虹嘛。”方卓斟酌了一下，意有所指的說道，“一下子騙7億美元，這可有點不像是騙局。”
梁幕老老實實的提筆，彷彿學生聆聽老師講課。
“你一個那麼大的企業，一億的貨發過去，那邊不回款或者少回款，兩億發過去，還不回，你後面還能發五億？”方卓分析道，“這就有點周瑜打黃蓋的意思了。”
“為什麼呢？有利益輸送嗎？”梁幕不解，“倪潤峰有這必要嗎？這種利益輸送的方式也太直接了吧？”
“這樣一個舉動可能造成如此之多的呆賬壞賬，長虹又是一家上市公司，倪潤峰……”方卓腦海中閃過諸多資訊，得出一個結論，“倪潤峰是要用資本手段來得到長虹啊。”
倪潤峰是長虹的董事長，是長虹的掌門人。
但長虹是一家國有企業，它的實際控制權不在一手把長虹帶到如今地步的董事長手中，如果透過計提壞賬的方式就能大幅壓低長虹的股價，進而以管理層的身份進行低成本的收購。
梁幕很快就明白方總的意思，有些怔然的說道：“國企改制，股市收購，倪潤峰是在走一步險棋嗎？”
“我估計他這一步棋可能要失控了。”方卓微微搖頭，給了個判斷。
長虹如此規模的應收款項被壓下，一旦控制不住，有人是要負責任的。
梁幕重新翻了遍資料，還是咋舌道：“倪潤峰膽子真大！”
“兵行險著，贏了也就罷了，他這膽子……”方卓目光動了動，沒說出後半句的考慮。
然而，梁幕聽到這裡，已經猜出方總的意思，背後有人啊。
方卓沉吟著回顧了一遍對長虹的分析，考慮著未來的冰芯能不能在中間獲得利益，長虹不長虹，冰芯得冰芯啊。
他不關心倪潤峰到底能不能成功，只琢磨著這塊固定的市場需求對產業鏈上游施加的話語權。
店大欺客，客大欺店，攻守易勢，都是因地制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