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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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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厥中,有誰忙忙碌碌搬弄我的身體,又拿冰冷的金屬儀器在我身體上鼓搗來鼓搗去。夢中,前世今生,光祿流離,色彩斑斕,不知身裡身外,是何處天地;今日昨日,哪處為準?我一會是林世東,一會是小小少年。一個七旬老嫗拄著柺杖過來,哭哭啼啼罵道:“東官兒,你怎麼能拋下七婆啊,你怎麼忍心讓七婆白髮人送黑髮人?”我心中一痛,伸出手去想安撫她老人家,手還未觸到,卻化成一個我今世的母親,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我不住數落:“死仔啊,給你煲的清補涼雞為什麼不喝?知不知道你老母使了幾多錢啊?作死咯,你又不是小朋友,喝個湯還要你媽左請右請······”

我笑了起來,正待出言哄她開心,卻見母親赫然不見,眼前站著一個魁梧男子,看不清面目,隱晦不明地嘿嘿冷笑,我心中害怕,不知他是誰,卻本能知道他很危險。我轉身撒腿就跑,卻見那人一巴掌拍了過來,怒吼說:“林世東,你這個縮頭烏龜,跑得了今日,跑得了一世嗎?你等著,再遠我也能找到你,你等著!”

我“啊――”的一聲低喊,猛然睜開眼,臉頰一陣火辣微痛,夏兆柏駭人的臉放大在眼前,我大驚之下,本能地連連後縮,脫口而出道:“夏兆柏,你又想如何?”

夏兆柏眼睛微眯,那雙精於算計的眼中凝聚著不知名的光,他偏頭傲慢地打量我好一會,方不動聲色地站立起來,雙手抱臂,淡淡地道:“你暈倒了,我將你救了回來。”

“是,是嗎?”我藏在被褥裡的手握成拳頭,竭力提醒自己,我現在不是林世東,是另一個人,一個對夏兆柏而言完全陌生的男孩。我垂頭努力想著,一個正常的十七歲男孩,若遇到這等情形,該如何反應?是該道謝還是害怕?抑或好奇還是受寵若驚?我腦子裡迅速運轉著,抬起頭,勉強擠出一個笑臉道:“那,那多謝你了,夏先生。”

夏兆柏忽而跨進一步,我嚇了一跳,攥緊被褥,被動地承受他居高臨下,猶如x光線一樣的視線,凌厲冷冽,彷彿能透過肉體,輕易窺探靈魂真相。他如此打量了半天,忽而淡淡道:“你很怕我?”

我確信此刻自己背脊已有冷汗滑下,前世多少不堪,皆拜此人所賜,到底是怕還是恨,已經分辨不清,只有一種退避三舍的本能衝動。我磕磕巴巴地說:“夏,夏先生風儀不凡,我們這等市井小民,從未這麼近距離接觸大人物,會,會緊張害怕,也是正常。”

他嘴角的弧度擴大,道:“哦?有沒人告訴你,你中文學得很好?”

“什麼?”我詫異地睜大眼。

“現在很少有學生哥如你這樣,會流利使用成語了。”夏兆柏嗤笑道:“滿口英文單詞的到處都是,可結果卻英文只能講點皮毛,中文呢卻一無所知,你不一樣,用詞很”他微微蹙眉,想了想道:“典雅。”

我垂下頭,林夫人當年最重這等表面功夫,我青少年階段若有一句俗語髒話,那便要罰跪捱餓的。後來出了港島上流社交圈,人人皆贊林公子真真世家公子,學貫中西,風度優雅,卻不知,那滿口流利法語,那出口成章的詩詞歌賦,全是小時候,一下一下的體罰練就。我安靜地對著那個遙遠的過去笑了,若是可以,真想穿越時空,跑過去衝林夫人罵一句:我操,頂你啊,老子不願做不願學,又如何?做個滿嘴粗口的街頭飛仔,每日開開心心,又如何?

可惜一切均是幻想,我早已被規訓完備,便是如今已用不著講禮貌講風度,可銘刻在骨子裡的東西,卻怎奈改也改不掉。我嘆了口氣,抬起頭,輕聲說:“那,都是家裡教的。”

“那你家裡還教你什麼?”他似乎很感興趣,繼續問。

“教我不要隨便給別人添麻煩,謝謝你夏先生,你對一個陌生人施以援手我已經感激不盡了,但我必須回去了。”

我試圖起身,哪知剛剛坐起來,便一陣劇烈的眩暈,我伸出手去,胡亂想攀住什麼,卻被一雙有力的臂膀一下鉗住,隨後,我無力地倒在一個男性的炙熱胸膛上。是夏兆柏,我心中惶恐,竭力想要推開,耳邊卻聽得他威嚴的聲音道:“別動,你想掉到床下去嗎?”

我不敢亂動,乖乖地任他將我靠在靠枕上,閉上眼,耐心地等這陣眩暈過去。忽然之間,我感到臉上微癢,一睜眼,竟然是夏兆柏面無表情地撫摸我的臉頰。我一怕,想也不想,伸手啪的一下拍開他的手。

夏兆柏勾起嘴角,笑得無比嘲諷,冷冷地說:“會昏倒在我懷裡,卻又拍開我的手,你到底想怎樣?欲擒故縱嗎?”

我看著他又驚又怒,不明白這等荒唐的情緒怎麼就會出現在他腦中,困難地咽了口唾沫,我說:“夏先生,我想我們之間肯定有些誤會。”

“真奇怪,”他偏頭打量我,自顧自喃喃地說:“我確定從未見過你,你這張臉,也不是整容做出來的,為什麼,我總覺得你是我的哪個熟人?”

“你肯定認錯了!”我一下提高嗓門,忙說:“我只是普通的學生仔,怎麼可能見過你!”

“無所謂吧,”夏兆柏輕輕一笑,起身摸摸我的頭髮,拍了拍說:“你引起我的注意了,在這好好休息,我還有事,希望回來的時候,你能乖乖睡著。”

他說完,便頭也不回走出房間。隨著關門那聲咔嚓聲,我長長籲出一口氣,頓覺疲累不堪,跟這等人應對,真會夭壽十年。我揉揉太陽穴,這才有閒心四處打量,卻見這間房內有熟悉的擺設,熟悉的格局,那老舊的碧綠嵌金邊的絲絨窗簾,我小時候曾藏在裡面抓迷藏,那南洋風格的雕花鑲嵌彩色玻璃窗,左上綠色那塊缺失,卻被人精心用綠色玻璃紙貼上,不仔細看,根本瞧不出來。

我心頭一震,沒人比我更清楚了。那處之所以貼上玻璃紙,皆因我少年時代,有一陣心血來潮,在花園內練棒球,一時手飛,球擊破玻璃,被當時的林氏當家夫人訓斥一通,並罰餓晚餐一頓。那塊玻璃,後來尋遍港島,均無可配。管家七婆憂心我又被夫人責罵,親自絞了綠色玻璃紙貼上矇混過關。至此每年均更換新的玻璃紙,不叫林夫人瞧出半點破綻。許是夫人雜事繁多,直到去世,都沒發現這塊玻璃與眾不同。到得後來,我當家林氏,忙得不可開交,這塊玻璃紙,仍然在七婆呵護下年年更新,倒成了這宅子少數溫馨的回憶之一。

是的,這裡的一切,我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就連窗外那株長瘋了的紫荊樹,那陣淡遠的香味,隔了老遠,我也能聞得出來。

這裡,我困難地嚥下唾沫,是林世東的祖宅,是二樓的客房,是我魂牽夢繞,想回來,卻又不敢回來的地方。

“怎麼?你對這房子有興趣?這都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裝潢了,就像古代一樣久遠,對不對?”門口傳來一聲和藹的聲音,我抬起頭,卻接觸到一張相當熟悉的臉,從很久很久以前,我每逢生病,都能在床頭看見他。胖胖的臉龐血色紅潤,帶著玳瑁框眼鏡的眼睛彷彿時時都充滿笑意。看清是他而不是夏兆柏及其走狗,我籲出一口長氣,啞聲道:“宋醫生,又麻煩你了,真抱歉,另外,謝謝你。”

他表情瞬間轉為驚愕,眼睛裡閃過迷惑不解和難以置信。我也錯愕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驚詫所為何來?猛然間,我記起,我早已不是那個林家少爺林世東,我現在,是貧寒的高中孩子,與他與我,這該是頭一回碰面,我,不應該準確喊出他的姓來。

可是,誰能解釋,這個林家兩代御用家庭醫生mr 宋,怎麼會出現在我的床頭?

這個地方真的不宜再來,我今日身處其中,已經數度露出破綻。我忙笑了笑,對宋醫生說:“對不起,我太冒昧了。因為我年前在市立慈善醫院住院過,看到您在那開專家門診,所以知道您姓宋。請問,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會在這裡?”

宋醫生古怪地看著我,半響,方露出我無比熟悉的慈祥笑容,和顏悅色說:“別擔心,你現在在夏兆柏先生府上,聽說你在跟他一起掃墓的時候昏倒了,他不知你的住處,便把你帶了回來。我是這府上的私家醫生,剛剛替你檢查過了,孩子,你是不是新近出過車禍?”

“是的,”我點點頭,心裡卻漸漸明白,這棟房子歸了何人。那年公司瀕臨倒閉,數千員工面臨解散失業,其中有好些老人,把青春全獻給了林氏,年紀又大,找第二份工作已是不易。我便是窮到喝西北風,可也不能少了他們的遣送費,萬般無奈,只得賣了祖宅,做那無顏見祖宗於地下的不孝子孫。我賤價售房,自然出手得快,花園洋房加起來,才賣個五千多萬,除了十萬捐贈聖瑪麗中學,其餘盡數做了遣送費。

賣家低調,全程派律師跟進,自己卻不願露面,在當時情景中,我也能理解。林氏偌大產業,說垮就垮,晦氣十足,在商言商之人,自然是能不沾便不沾。

如今一看,原來買家是夏兆柏,怪不得他要匿名購買,想是怕我仇人相見,不肯出手的吧,而他之所以頗費周折,買下洋房,恐也是小人心理,多件可以炫耀的勝利品,何樂不為。只是他也未免高看了林世東,當時情形,籌錢為第一要義,莫說祖宅,便是讓我賣訂婚戒指,只怕也無二話。這些東西均為身外之物,誰買了它,不是買呢?

我嘆了口氣,越發確定,物是人非事事休,這地方已是他人領地,我一個窮小子,還是駐留越短越好。我朝宋醫生點點頭,自己撩開被子,想要下床,卻被宋醫生制止,我疑惑不解,說:“宋醫生,謝謝你的照顧,但時候不早,我需回家了,不然要累家母擔憂。”

“你是不是常常頭暈胸痛?腦內應該還有淤血未除,不宜亂動。你乖乖躺在休息好了,明天一早,我過來帶你去做個詳細的ct掃描。”

我笑了笑,說:“宋醫生,剛剛已經麻煩您那麼多,過意不去了,怎麼敢再打擾您明天工作呢?我上回已經做過檢查,確實有淤血未盡,但醫生說靜養著慢慢等它被吸收了就好了。而且,”我低頭作出一付赧顏模樣,小聲說:“我家裡情況不是很好,付不起醫藥費,請您別麻煩了。”

這位宋醫生,活了這麼大歲數,名氣頗大,早年開的私人診所,如今已在上流社交圈有些影響,又做了林氏多年的家庭醫生,只怕平日接觸,盡是達官貴人,幾時見過我這樣的一窮二白。我心裡笑笑,盼著他最好嫌貧愛富,目露鄙夷,然後早早離去。可是,這個老人卻打量著我,目光中流露出心疼憐憫,說:“傻孩子,不用你操心錢的問題,掃描費我來出,就連檢查報告出來了,有什麼問題,我也會能幫就幫。你在這好好休息,還要再吊個藥劑才行。”

“不用了,”我萬萬沒想到還有這一出,忙搖手拒絕,急急忙忙說:“我媽還在家等我呢,我不回去,她真的會擔心。”

宋醫生不為所動,呵呵笑了起來,說:“你家電話多少,打個電話回去報備一下便好。真是,現在這麼顧家的孩子很少見了。”

我暗忖要打電話回去告訴母親,我掃墓遇到貴人,非要幫我治病,只怕母親第一反應,就是我被歹人綁架,下一秒鐘,就會飛快想到我被賣到東南亞或已被分屍,又何苦令她擔驚受怕呢?我搖搖頭,說:“真的不用,謝謝你的好意,可是宋醫生,天色不早,我這麼打攪著也很不禮貌,還是先走好了。”

“不行,你現在出去,呆會又不定昏倒在哪裡,”宋醫生伸手制住我,溫和地問:“你這麼急著要走,是怕再見到夏先生嗎?”

他不說還好,這一說,倒是提醒了我還有夏兆柏這個混蛋,我畏懼起來,再借我十個膽,我也不願在林家老宅,與夏兆柏再進行那種莫名其妙的對話。我更加想要回去,自顧自下床穿鞋,剛剛俯下身,卻有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我險些站立不穩,一頭栽下,還好宋醫生眼明手快,一把將我扶住,這下不由分說,將我推回床上,呵斥說:“病了就得老實休息,不聽醫生的話,你是不是想一輩子躺床上?你以為病了光榮啊?誰給你發獎章啊?還不是連累家人,自己都不當心自己,想要誰來當心你?······”

我聞言一震,偏過臉去,眼裡似乎有股熱流想湧上來。此情此景,無比熟悉,我幾乎要忘記自己的新身份,以為還是那個他從小看到大的東官。這宋醫生幾十年罵人都沒什麼新花樣,翻來覆去不過這幾句,當初若是罵我,還會惡狠狠加一句“我讓七婆看著你”如此而已。他嘮叨那許多,也就這句話最有威脅,因為我們皆知,七婆在我心目中地位甚高,我不能不買她的賬。

可如今事過境遷,東官做了那車下亡魂,我成了十七歲的病弱少年,哪裡還有立場身份,來聽結尾那一句“我讓七婆看著你”呢?我深吸一口氣,抬頭淺笑,打斷他滔滔不絕的譴責,說:“宋醫生,謝謝你。”

無論如何,都要說這句謝謝。至少,謝謝你,讓我在這所舊宅,不至於孤獨一人。

他一頓,隨即笑眯眯地說:“你這孩子,也太過多禮了。可見家裡大人教得真好,這就難怪了。其實,該我說謝謝才是。”

“什麼?”我驚奇地問。

宋醫生有些默然,隔了一會,方淡淡地說:“東官,哦,就是林世東,難為你還記得他,知恩圖報,給他掃墓。”

我心裡砰砰直跳,卻強自攥緊被角,裝作毫不在意的模樣,說:“這,這是應該的,林先生捐助過我,所以······”

宋醫生一貫慈眉善目的臉上,居然略過一絲嘲諷,摸摸我的頭,說:“當年受過林家恩惠,受東官恩惠的人多了去了。可他死了這幾年,卻只有你念過他的好······”他嘆了口氣,口氣驟然蒼涼。

我見不得一個老人如此傷懷,忙說:“不會,您不是也記著林先生嗎?”

他一愣,隨即微微笑了起來,點頭說:“是啊,我也記著他。”

“我想,不相干的人,就算記著林先生,林先生也不在意,但您這樣的長輩念著他,若是他泉下有知,應該會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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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生今世,最擅長的便是哄這等老人家開心,不管是精明強幹的七婆還是我現在那位彪悍的母親,拿下馬全不在話下。果然,宋醫生聽了我這兩句,呵呵低笑,玳瑁眼睛之後,卻閃過一絲淚光。他摸摸我的頭,只是摸著,默然不語,我任他動作,心底也頗為感慨:當初我對這位醫生伯伯,並非有多親厚,只是遵照上輩慣例,聘他做家庭醫生,每月為他出豐厚薪酬養老而已。卻從沒有想過,這位醫生倒還成了,記得林世東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之一。

真是處處有意外的世界。

“好好休息。”宋醫生看著我復又躺下,笑眯眯道:“這房內東西都齊全,你要什麼,自己找去,到吃飯時間,有菲傭會將飯食送上來,你該吃什麼,不該吃什麼,我會囑咐他們。”他停頓一下,忽而又摸起我的頭髮,說:“放心,夏先生去公司了,看樣子今晚還有應酬,沒空管你。明日我帶你去醫院檢查,若無事,我開車送你回家。”

“我想先回去······”

“孩子,你不瞭解夏先生。”宋醫生忽然收斂了笑容,說:“這時候你若走了,招呼都不打一聲,他一定會覺得你對他不夠尊重,我怕到時,你反倒惹了不必要的麻煩。”

我噤聲,確實,為一杯檸檬水害得人家破人亡的人,只怕已將自尊拔高到不可思議的地步,誰知道會為一個陌生少年不辭而別幹出什麼來?我心裡一凜,到底還是點了點頭,說:“好吧,我等明天,見了夏先生再回去。”

“乖,”宋醫生極為滿意,說:“別忘了,明日九點,我過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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