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八月末，中原和東北地區持續下了兩個多月的大雨終於停歇了。
雖然各個災區的洪澇仍然沒有散去，不過大規模的洪峰已經隨著大雨的停歇而完全退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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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於東北松花江嫩江和長江流域，京城附近雖然也受到了大雨的影響，但是因為地勢的關係道路還保持著基本的暢通。
實際上，董曉東的家鄉距離京城不遠。此前在九江大壩那會兒，李陽和他閒聊的時候聽他提到過，是河北省武城縣下的一個村。
從京城開車過去，也就是不到一天的功夫。
李陽的那臺大G，已經徹底交代在九江那頭了。就在他被大水沖走的那幾天，九江大壩兩次發生決口，為了堵住大堤，王希民所率領的兵工團動員了附近的所有車輛和駁船進行沉江作業。
李陽那臺耗資一百七十多萬的大G，很不幸也被臨時徵調了……
沒辦法的事情，李陽也不可惜。在大壩決口的情況下，就算那車不沉江，最後也剩不下。頂多就是收回來一臺泡水車而已。
在電話中和王希民通了氣，李陽在京城等了兩天，終於等來了這個兵工團的主官。
一個多月沒見，王希民整個人瘦了一圈。
畢竟是一起奮戰過的，看到李陽，王希民難掩熱情。
“王團長，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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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勁的拍了拍王希民的肩膀，李陽淡淡一笑：“瘦了啊，我走之後，沒少遭罪吧？”
面對李陽的關切，王希民苦笑著擺了擺手：“在這場洪水之前，我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但是在這一場大水之後，我他娘的恨不得天天燒香拜佛，祈求以後國家風調雨順，再也不要有這樣的災難了。李總……我是個軍人，遭罪，流血，我都能忍。但是這一個多月……糟心啊！”
看著王希民苦澀的樣子，李陽就大致猜到了什麼。
看來，這個工兵團的功勳團長，這一個多月過的並不好。
就在李陽沉默的時候，王希民也拍了拍他的肩膀：“還說我呢，你整個人也瘦了不少。我還以為你回來修養了這麼多天，身體已經養好了呢。怎麼，落水之後染上的病根還沒有去除？”
李陽搖了搖頭：“身體已經好了。”
有著大致相同的經歷，看著李陽失魂落魄的樣子，王希民的目光也一陣黯淡。
“他媽的，李陽，別跟我整這個。之前我還羨慕你呢。”
“羨慕我什麼？”
李陽眨了眨眼睛，不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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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提前走了一個月，沒看到後來的情況。在你走後，九江大壩被一次又一次的洪峰襲擊，整個救災搶險的官兵群眾……拼了死命。特別是在兩個星期前的那一次，上面感覺九江大壩頂不住了，下令洩洪。但是後來專家又分析覺得九江可以頂住，我們全團，連同過來支援的兩個戰鬥團，奮戰了整整五天。期間……太多的人離開。我……”
看著王希民鐵打的漢子紅了眼圈，李陽擺了擺手。
這一次王希民過來京城，其實是他自己執意過來的。按照部隊的規定，其實送烈士骨灰回鄉這種事情，並不需要團長這個級別的主官親力親為。
看到王希民這個樣子，李陽什麼都懂了。
將王希民推上了那臺掛著江西軍牌的三菱帕傑羅，李陽走向了胡同口的小賣部，
從小賣部裡拎了一大兜子的二鍋頭，他直接拉開車門登上了後排。
用牙齒擰開一瓶白酒，李陽遞了過去。
“什麼也別說了，我都明白，”
他肯定明白。
事實上，雖然人在京城，關於災區的一舉一動他都在時刻的關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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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不說作為美好基金會的會長，李陽需要根據災區情況在京城這邊協調捐助物資，光是透過新聞聯播，他就已經知道九江那面八月份是怎麼過來的了。
光是8月7日那天的新聞和報紙，就已經足夠觸目驚心。
直到現在李陽還清楚的記得8月7日那天的報紙頭版和新聞標題，是如何的觸目驚心：“九江段4號閘附近決堤30米”、“52萬群眾大轉移”、“九江市實行交通管制”、“荊江分洪意味著什麼”……
還有八月十二日，九江大堤的四號閘和五號閘之間，洪水決堤口衝出，整個九江都籠罩在災難之中。
在新聞裡，李陽清楚的看到了各地的部隊紛紛增援，與時間的賽跑。
看到洪水張牙舞爪地朝著人們撲過來，九江大堤從地下噴出滾滾泥漿，地面出現裂縫，大堤附近的那三處管湧，高度一度達到了5米多高。
他也看到了十五日決口後，水流開始往下游衝去，以前一起拍過照的戰士們手中沒有足夠的工具，毫不猶豫地跳入水中，想要用自己的身體堵住管湧，但卻無濟於事……
就算在電視裡看著，李陽都感受到了那個時候的絕望。
看著王希民一口氣將半瓶二鍋頭幹了下去，李陽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都過去了。這一個多月，我每天晚上睡覺都能夢到曉東，你確實應該羨慕我。恐怕這幾天你都不敢睡覺吧？”
王希民緊緊苦笑著搖了搖頭：“我都不敢閉眼，只要上下眼皮一合起來，我就能看到我的那些兵笑著跟我敬禮，就能想到他們平時訓練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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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一個心理醫生，水平挺好的。”
默默的喝了一口廉價，但是足夠辛辣，讓人能夠因為味蕾的刺激而不去多想的二鍋頭，李陽突然說道：“或許你比我更需要好好做一做心理輔導。”
“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脆弱。”
王希民擺了擺手，讓開車的勤務兵發動了汽車，這才苦笑道：“至少我得把我的這些兵都送回家去，我再去顧我自己。”
“老王啊……”
看著王希民血紅血紅的眼睛，李陽無奈的搖了搖頭：“你要是實在挺不住，就轉業回家。這話我之前跟曉東說過，你也是我過命的朋友，所以現在我也對你說。如果實在受不了在那個環境裡，不如就換個環境。來我這裡，至少能讓你不為衣食犯愁。”
“再說吧。”
王希民沒有馬上拒絕，模稜兩可的應付了過去，拿起酒瓶和李陽碰了一下。
“我要是走了，我那些兵誰給照顧？除非啊，你李大老闆把我們全團都安置了，到時候給我們開個老兵公司，哈哈。”
“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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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陽淡淡一笑：“兩三萬的下崗職工我都安置了，還差你們一個兵工團？”
“嚯！”
王希民咧了咧嘴：“大老闆就是大老闆，說話就是仗義啊。那得了，以後我的兵要是復員了沒出路，我可真就拉下來臉面給你打電話了啊！”
“我要是說一個不，你回頭拿工兵鏟把我埋了。”
“哈哈哈！”
使勁的拍了拍李陽的肩膀，王希民臉上的陰霾終於散去了一些：“李陽，這也就是和平年代。這要是他娘的戰爭年代，說什麼我也得給你綁我們團裡去，我當團長，你給我當團副！”
“拉倒吧。”
興趣索然的搖了搖頭，李陽將整個身子都靠在了車坐上。
“還團副……跟你在九江軲轆了這麼一回，你就算給我個司令，我特麼都不當了。”
……
這一次是為了送董曉東回家，雖然李陽買了一大堆的白酒，但是王希民也只是淺嘗輒止，並沒有放開了量。
當下豐田的普拉多在國內已經不是什麼稀罕物，部隊裡面也有採購，不過最受部隊喜歡的還是王希民的這種老款帕傑羅。
車子的越野效能，在某些層面上不輸大G。
雖然通往武縣的公路崎嶇，但是經過了一天的跋涉，李陽和王希民還是在當晚的十一點多到達了縣城。
跟當地的武裝部打了招呼，在武裝部招待所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李陽便和王希民一起開往了董曉東所在的喇叭村。
之所以叫做喇叭村，是因為此地地處運河邊。兩山夾一水，從高處看上去就是個喇叭的形狀。
站在喇叭村的村口，李陽看著那平緩的大運河，不禁有些感慨。
“王團長，都說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現在看來這山這水，確實是養育英雄的土壤啊。”
站在李陽身旁，王希民悵然的看了看那剛剛散去晨霧的村莊，嘆道：“古話說的對不對我不知道，但是我手下從河北出來的兵，沒有一個孬種。曉東之前說過，他從小就在運河裡泡大的。現在，我總算是明白他水性為啥那麼好了。”
王希民說吧，便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軍裝，從兜裡鄭重的掏出了一副白手套。
同行一起來的，還有武縣武裝部的幾名軍人。
看到他的動作，幾人連忙開啟後備箱，將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軍旗，蓋在了那一方檀木的骨灰盒上。
“走吧，李總。把你叫來，就是幹這個事兒的。”
看了看李陽，王希民苦笑了一聲。
李陽點了點頭，將自己身上的黑色西裝也整了整，扶正了銀灰色的領帶，和王希民一起徒步走進了村子。
令他們二人奇怪的，是看起來規模不小的村莊並沒有多少人。
直到二人順著村子的主道，一直走到住在村尾的董曉東家前時，才看到一大群黑壓壓的人群，此時正聚集在道路兩旁。
但是很明顯，這些村民並不是在等待著烈士的遺骸回鄉。而是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正在看著什麼熱鬧。
“老鄉，請問董曉東家，是在這嗎？”
“唉？是是，你們是……曉東部隊上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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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著長長眼袋鍋子的老農瞅了瞅王希民肩上的軍銜，明顯不太能弄得請他的官職。
“哎呀，你們可來的正好啊。曉東家剛沒了娃，這又惹上了事情，你們快去看看吧。”
“什麼？”
聽到那老農這麼說，李陽眉頭一皺：“大爺，具體怎麼回事兒？”
“怎麼回事兒？嘿……”
老農搖了搖頭，用塑膠杆的火柴將眼袋鍋子點著了，吧嗒了兩口之後才嘆道：“這不是前些日子得了你們部隊上的來信，說是曉東沒了嘛。老董家就這麼一個兒，本來家裡那兩垧地是要留給兒子娶媳婦的，村主任裡要搞大果園，之前曉東這孩子在部隊，他沒啥說的。現在娃沒了，他就想著把老董家的地盤下來。好說歹說，人家不同意，想要把兒子安置在那地頭上，結果……王老五那別王八用拖拉機把人眾樂麥子都快熟了的地給耕了……”
老農說話欠缺條理，說的也顛三倒四沒有重點。
但是李陽和王希民，卻還是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兒。
互相看了一眼後，二人幾乎同時深吸了口氣，大步的分開人群，走向了被村民圍起來的那處民房。
剛剛走到近前，李陽便看到院子中一對約莫五十多歲的老兩口。其中的老漢，正端著鋤頭，胡亂的揮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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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嫩姥姥！王老五你個鱉孫，有種你出來。老子敢不饢死你個逼養子！”
眼看著他要衝進院子裡去，他身邊的老婦人哭著將他拉住。
“他爹，嫩別這樣，地旋了就旋了吧。曉東都沒了，嫩可不能再出啥事兒了！”
正說話間，院子中幾個漢子推開了大磚房的房門。一個披著勞保服的矮壯漢子慢悠悠的走到了老夫妻的前面。
看著被婦人拉住的老漢，他混不吝的將腦袋伸了過去：“董老鱉，看把嫩能咧！來來來，俺出來了！來，嫩往這砸，俺倒是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膽子！嫩兒都沒了，你老兩口這大歲數，種那個地費勁巴力，包給俺，一年給你兩千塊錢，嫩老兩口出去打點零工，那不是神仙日子？又不用給兒子賺彩禮，又不用養孫養孩，嫩差不多就得啦！”
看著那漢子無賴的樣子，老漢氣的牙根都咬出了咯吱咯吱的輕響。
然而，幾次鼓起勇氣，他手中的鋤頭都沒能砸下去。
就在他狠狠的跺了跺腳，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突然兩個身影從他的背後竄了出來。
其中一個穿著黑西裝的，一把就抄起了他手中的鋤頭，照著那挑釁式伸過來的腦袋，狠狠的砸了下去！
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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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聲悶響，院子裡，院子外……炸開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