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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一路驚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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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成羽得到的訊息沒錯,傳燈和喇嘛果然是到了東北。

暈頭轉向的傳燈全然記不起來自己是怎麼來的了,他只記得自己和喇嘛被繩子連在一起,跟隨從七輛大卡車上下來的人被鬼子的大槍指著,一路趔趄,上了一艘停靠在海邊的鐵甲船。蹲在甲板上的時候,西天邊火紅一片,隨著一陣海風掠過,殘陽呼啦一下就沒了。

一整天沒有吃飯,飢餓的感覺讓傳燈一陣陣地眩暈。鬼子在船上給大家解開繩索,傳燈剛伸了一個懶腰,又被鬼子捆上了,這次是一個一個捆的,結實得像稱坨。巨浪兇狠地撲向甲板,船就像喝多了酒的醉漢,搖搖晃晃地向大海深處駛去……大家的棉衣全都溼透了,被風一吹,瞬間結冰,類似穿了一身鎧甲。有幾個忍不住飢餓和寒冷的兄弟,石頭一般往海里扎,鬼子不開槍,眼看著他們被巨浪吞沒。

迷迷糊糊當中,傳燈昏睡過去,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實指望日頭出來,身上的冰可以融化,誰知道凍得更結實了,一動咔嚓響。

不能動,傳燈就把一泡屎拉在了褲襠裡,褲襠凍得硬邦邦,屁股接著就磨破了皮,針刺一般疼痛。

渴得難受,傳燈就啃自己的肩膀,啃進嘴裡的是鹽一樣鹹的海水……

不知折騰了幾天,天又一次亮了。

一陣陣海鷗的叫聲傳進船艙。透過小小的視窗望出去,烏蒙蒙的大海上,數不盡的海鷗在上下翻飛,遠處,陸地已經隱約可見。

滿載勞工的鐵甲船終於在一片*聲中靠岸。

天上在下雪,三百多個鬼魂一樣的“勞工”被趕牲口似的趕進了一個像是學堂的大院子。

還不錯,飯終於來了,一人三個冒著熱氣的大饅頭,鹹菜隨便吃,當場噎死了三條壯漢,直接被丟到了院西的一個雪坑。

吃了飯,鬼子讓勞工們排成一字長蛇,一個翻譯模樣的人坐在一個大房間的門口給大家登記。

喇嘛有氣無力地說:“七哥,我怕是不行了,渾身哆嗦,頭疼發暈,拉在褲襠裡好幾泡稀屎了……”

傳燈說:“你不會是懷孕了吧?”

喇嘛說:“不能,我沒讓山口近身呢……七哥,別開玩笑了,我想‘滑’,我實在是管不了那麼多了。”

傳燈笑得很是悽楚:“那你就走吧,我是出不去了。記著啊,逢年過節的時候給兄弟上上香,別讓我白喊你一陣六哥。”

喇嘛悲壯地挺了挺脖子:“放心吧七哥,我懂這些。”

挨到傳燈登記的時候,傳燈從已經化凍的棉襖裡摳出良民證遞了過去。翻譯瞄了他兩眼:“王老七?”傳燈點頭,說話的力氣都沒了。翻譯繼續看良民證:“李村的?”傳燈接著點頭。翻譯在本子上劃拉兩下:“下一個。”喇嘛湊過來:“劉全。”翻譯瞅兩眼喇嘛的良民證,把手往西面的一個房間一指:“去那間。”站在西面房間門口的鬼子不讓進,提溜著麻繩將排成一溜的人重新綁好,這才用槍一指門口:“開路。”

進了這間四角亮著汽燈,地上鋪滿稻草的房子,傳燈這才知道,原來身上有良民證的住好房子,沒有良民證的去東邊那間,直接睡在地下。

外面還在登記,傳燈已經拉著喇嘛躺下了。

躺在幹松的稻草上,傳燈感覺很舒服,就像躺在自己熱乎乎的炕上一般。躺了一陣,傳燈的身上就開始發熱,緊接著一陣寒冷從腳下傳上來,傳燈打起了擺子……傳燈看見自己的爹進來了,傳燈想坐起來,可是他的身上沒有絲毫力氣,蠕動兩下又躺下了。徐老爺子說,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年也不在家過,讓我這一陣擔心。傳燈哭了,傳燈說,爹你不知道,我殺了人,下街憲兵隊的鬼子全被我殺了,我來這邊殺鬼子呢。徐老爺子說,這邊是哪邊?傳燈說,我也不知道啊爹……對呀,這是什麼地方?傳燈冷不丁坐了起來,忽然明白自己是在做夢。

前後幾個大窗戶都沒有窗紙和玻璃,野獸般嘶叫的寒風夾雜著雪花灌進來,房間立刻變成了船上的甲板,傳燈身下的稻草也溼得像被水泡過,不知道是棉衣化了還是雪花吹進來的緣故。汽燈滅了,窗戶外有狼狗喘氣的哈達哈達聲。一個鬼子進來,舉著一盞馬燈讓大家一顛一倒地躺,估計是害怕大家說話。鬼子的擔心其實多餘,大家都成了半死的人,哪有說話的力氣和心情?

打了一宿的擺子,天亮時分,傳燈感覺好受了一些,歪頭瞅瞅喇嘛,傳燈的心一下子從嗓子眼裡蹦了出來,這傢伙身上的繩索不見了,取一個彎弓射月的姿勢,睡得如同死豬。手被綁著,傳燈只好用腳使勁地蹬喇嘛的屁股,蹬了好幾腳,喇嘛才詐屍一般坐了起來,嘴角的口水魚線一般甩出去老長:“咋了,開飯了?”

傳燈低吼一聲:“找死?快綁上!”

喇嘛迅速躺下,三兩下將自己折騰成了粽子。

門開了,幾個鬼子用*挨個砸躺在稻草上的人,大家麻木得就像被人挖了*,木頭人一般出了房間。

傳燈回頭一望,稻草上還有幾個躺著的人,估計那是幾具死屍。

院子裡停著一輛卡車,卡車下面擺著一隻洋鐵桶,上面冒著白霧一般的氣,鐵桶旁邊是一隻大笸籮,裡面的饅頭白得刺眼。

傳燈以為這是要開飯了,吃過飯以後又要上路了,那輛車是來拉他們走的。

結果傳燈猜錯了,吃飯的是幾個鬼子兵和一群穿偽軍衣裳的漢奸,傳燈感覺怏怏的,口水變成唾沫,直接啐到了地上。

那輛車開走了,鬼子也不見了,院外湧進一群穿青灰色偽軍服的漢奸。

這群人衝過來,連踢帶踹地讓大家排成一行,然後用槍指著往院外驅趕。

傳燈發現,下車的時候大概有三百多人,出院子的時候不足一百人,估計沒有良民證的留下了,還有死了的幾個……死去的人只能悄悄地走,把生還的夢想冰封在灰色的靈魂裡。死亡帶來的沉痛和驚恐,在目睹接二連三的死亡後已經變成了麻木,大家都這樣。

雪已經停了,風颳得緊起來,捲起的沙雪砸在臉上拳打似的疼。

街上沒有幾個行人,偶爾駛過的幾架馬車帶起的雪泥,揚場般飛揚。

傳燈悄聲問喇嘛:“這是到了哪裡?”

喇嘛衝遠處跑過來的一匹馬努努嘴:“你在山東見過這玩意兒嗎?”

傳燈一看,馬的後面拖著一個沒有車軲轆的架子,估計這就是闖過關東的人回來說的爬犁了。

“難道咱們這是來了東北?”傳燈吃驚不小。喇嘛哼了一聲:“肯定是了。不過我感覺咱們還沒走遠,好像還沒到奉天……咱們肯定是下煤窯去的。下煤窯應該在長白山一帶,離這兒還遠著呢……七哥,我真的要走了,昨晚我想了一夜,要死咱們不能死在一起,留下一個也好報仇……七哥你別笑,真的,我真的想了一夜,覺都沒睡。你看,我的眼珠子是不是發紅?熬得這是。”“你不用解釋那麼多,要走我沒攔著你,”傳燈沒好氣地說,“不過你可得想好了,跑不好先死的是你。”喇嘛紅了臉:“我知道你是啥意思,我又沒說馬上就跑。”

沿著大街走了一陣,一群人走上了一條小路,漢奸們喊停。

大家剛停下,幾個漢奸就開始給大家鬆綁,傳燈舒了一口氣,好啊,還是中國人向著中國人。

喘口氣歇歇嘍……傳燈剛笑了一聲,胸口就壓上了石頭,那幾個漢奸在挨個勞工搜身!

喇嘛用膝蓋頂了頂傳燈的腿彎:“七哥,把錢藏好了。”

傳燈沒有應聲,藏什麼藏呀,早就藏好了,跟褲襠裡的屎粘在一起,貼進屁股溝裡了呢。

因為沒有搜到錢,傳燈被噼裡啪啦打了一頓,熱汗冷汗一起出,打擺子的症狀立馬好了,傳燈想,敢情捱揍也是一味好藥呢。喇嘛就沒有這樣幸運了,他只挨了一腳,是踢在肚子上的,懷孕症狀立刻加重,上吐下瀉,幾近虛脫。搜完身,大家的情緒普遍好了一些,因為松了一陣綁,大家都舒筋活血了一番,不由得感激這幫漢奸,覺得他們真是與受苦人心連著心,親人不換。

一行人臨近一個山坡的時候,開飯了,一人一個菜團子,一塊冰溜茬子。

吃罷飯,大家身上有了力氣,駕了轅的馬一樣在漢奸的咋呼聲中呼呼行進。

不知不覺間,一行人來到了又一個市鎮,天已經擦黑了。

蹲在一溜牆根下,喇嘛得得地碰著牙齒,半死不活地哼唧:“七……七哥,我真的要‘滑’了啊,再不‘滑’就死了。”

傳燈說:“該‘滑’你就‘滑’,不過當心地上滑,別‘滑’倒起不來。”

喇嘛的牙齒不得得了,聲音就像吃醉酒的猴子:“我是幹什麼的?老子什麼風浪沒見過?當年……”眼睛一下子直了。

順著喇嘛的目光,傳燈發現,從街口呼啦啦湧過來一群扛著大槍的鬼子兵。這群鬼子兵沒有替換下那幫漢奸,而是將漢奸們扒拉成兩行,一行排到勞工旁邊,一行排到勞工後面,隨著一聲狼嚎般的“開路”,隊伍在漢奸們的驅趕下呼啦呼啦地往鎮外跑。

“劉全,趕緊‘滑’呀,”喇嘛邊跑邊回頭衝喇嘛呲牙,“再不趕緊‘滑’就真的‘滑’不了啦。”

“七哥是個好心人,”喇嘛哼唧一聲,“還是你‘滑’吧,老子不想找死……”

傳燈剛想再刺撓他一句,脊樑上就挨了一*,一個滿臉麻子的漢奸衝他一瞪眼:“不許說話!媽的你掉隊啦!”

傳燈吐一下舌頭,緊著屁股趕上了隊伍。

腳下又溼又滑,不斷有人跌倒,有的爬起來繼續跑,有的爬不起來了,被鬼子直接拖到路邊,一槍斃命。

天空罩了布一般黑,不是地上的雪映著,根本看不見路在哪裡。

後面不時有槍聲響起,傳燈估計那是跑不動的兄弟被直接打死了……這樣,隊伍行進的速度就像颳風。

跑在傳燈前面的一個夥計好像是睡著了,踉蹌幾步,棍子一樣跌倒在雪地裡。一個鬼子彎腰抓起他,拖到路邊,對準後腦就是一槍,刺鼻的硝煙讓傳燈接連打了幾個噴嚏。喇嘛似乎並不像傳說中的那麼神奇,幾次跌倒幾次爬起來,就像被風吹著的一張破紙,不是傳燈經常用身子擋一下鬼子的目光,喇嘛不知道已經死過幾回了。有人在後面哭,哭聲幽幽,類似夜夢中的鬼叫,當鬼叫消失的時候,傳燈知道,那個人真的變成了鬼魂。不知跑了多久,東邊天上就泛出了死魚肚子那樣的光,傳燈意識到,天就要亮了,這一夜,槍聲幾乎沒有間斷過。

天色大亮的時候,一行人來到了一處類似軍營的地方。鬼子讓大家停下,開始清點人數,又少了三十多人。

見那個麻臉漢奸有些面善,傳燈顫著嗓子問:“大哥,皇軍這是什麼意思啊……一路殺人。”

麻臉漢奸的神色也有些恐懼:“不大明白,好像是故意的,要選拔人呢……你少打聽,當心沒了小命。”

傳燈聽他的口音有點兒像滄口那邊的人,故意讓自己的口音重一些:“我明白了大哥,我再也不問了,咱不當‘彪子’。”

麻臉漢奸瞥了傳燈一眼,想要說什麼又忍住了,搖搖頭,將槍扛上肩膀,一搖一晃地走了。

軍營裡轟隆轟隆開出來三輛卡車,傳燈松了一口氣,這次不用跑了,小鬼子給老爺們預備轎子了呢。

車上跳下幾個鬼子,指揮那幫漢奸給大家鬆綁,然後讓大家活動活動身體,接著讓一個鬼子帶路,一行人進了那個軍營模樣的大院子。

在院裡稍作停留,一行人被驅趕到一間澡堂樣的房子裡。裡面霧氣騰騰。

有人用中國話喊:“把衣服脫了,站成一排!”大家匆忙脫了衣服,貼著牆根站下了。

傳燈磨蹭片刻,躲在黑影裡,先將棉襖脫了,再將棉褲裡面的錢掖進棉襖袖子,找一個他看得到的地方放好,光著身子站到了牆根。

隨著一陣譁啦譁啦的滋水聲,一行人被一根水管子洗蘿蔔似的衝。

譁啦聲停下的時候,一輛手推車進來了。鬼子指揮大家從車上拿棉衣。傳燈一看,樂了,好傢伙,日本軍衣!松幹松幹的,透著一股棉花的香味。趁大家爭搶棉衣的空檔,傳燈躥到自己的那堆滿是屎尿味道衣服旁,悄悄將錢攥在了手裡。

換了棉衣,一行人的臉上泛出了人色。喇嘛將棉襖扎進褲腰,學鬼子那樣走了幾個正步,一時間顯得氣宇軒昂。

溜著牆根曬了一會兒太陽,大家被驅趕到一個食堂。

這頓飯吃得爽,一人兩個大饅頭,一碗黃燦燦的小米飯。

喇嘛舉著飯碗衝傳燈嘿嘿:“皇軍大大的好,請咱爺們兒吃‘星星散’(小米飯)呢,吉利啊,絕對吉利!七哥你知道不?當初我在東北混‘綹子’的時候,弟兄們闖了大‘窯堂’才能撈著吃這個呢……好,不錯,今後爺們兒就跟著皇軍玩共榮了,”騰出一隻手拽拽棉襖下襬,咧著大嘴笑,“瞧瞧,冷不丁一看,老子也是皇軍呢,”衝站在遠處往這邊看的麻臉漢奸一眨巴眼,“比他強,他是漢奸,咱爺們兒是正宗皇軍……”

“操你娘的,你又不惦記著‘滑’了?”傳燈嚥下最後一口饅頭,呱唧呱唧地吃米飯,“我可告訴你,我是真看好皇軍了,我不走,我要跟著皇軍吃大白饅頭,吃小米乾飯。”

喇嘛紅了臉:“隨便說說你還當真了……七哥,咱們還是得想辦法‘滑’,小鬼子這不定是鬧什麼妖呢。剛才我聽幾個漢奸嘀咕,好像鬼子要把咱們拉去什麼研究所,估計沒他媽好事兒。闖蕩江湖的時候我聽說過,牡丹江那邊有幾個兄弟被他們抓去什麼研究所,大卸八塊,連屍首都沒了呢……”傳燈出了一身冷汗,含在嘴裡的一口米飯咽不下去,一用力,生生卡在嗓子眼裡,眼淚都憋出來了。

“七哥,我想好了,反正暫時咱們是走不出去了,乾脆我跟你一起等機會,”喇嘛說著,瞥了麻臉漢奸一眼,“你跟他說話的時候我聽見了,我也聽出來這傢伙是咱們那一帶的人,古語說得好,是鄉親三分親,咱們不如這樣……”蹲過來,把嘴湊到傳燈的耳朵邊,輕聲嘀咕。傳燈不住地點頭。

“你們兩個在那兒嘀咕什麼呢?”麻臉漢奸一搖三晃地踱了過來。

“沒嘀咕啥,”傳燈衝他呲了呲牙,“我這個兄弟想家了,跟我嘮叨他娘做的大肉包子呢。大哥吃了?”

“吃了,”麻臉漢奸左右看了看,提一把褲腿蹲下了,“兄弟是青島人?”

“是,滄口那邊的,下街。大哥好像也是青島人吧?”

“嗯。離你們下街那地方不遠,按說咱們還是鄰居呢。我是大馬路那邊的……來關東好幾年了。”

“大馬路那邊的?”傳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咱們還真的是鄰居呢。我姓徐,我家開了個大車店,我爹叫徐正義。”

“徐正義?”麻臉漢奸搓著頭皮想,“徐正義……是不是以前收養過兩個日本孩子的徐正義?好像聽說過……”

傳燈抓住時機緊跟一句:“對。說起來我家也算是跟皇軍親善呢,就像大哥一樣。”麻臉漢奸愣怔一下,苦笑道:“我不敢跟你們比……其實我也是沒有辦法。起先我在旅順口扛大包,後來當了巡警,積攢了幾塊大洋想回家,結果在路上被鬍子給搶了,正好那時候皇軍招人進山剿匪,我一怒之下就參加了皇協軍,一直幹到現在……唉,算起來,我來東北已經四個年頭啦,也不知道我老婆在家怎麼樣了……”

傳燈忽然感覺這事兒有些蹊蹺,莫非這個人就是王寡婦闖來東北的丈夫王麻子?不禁問道:“大哥是不是姓王?”

麻臉漢奸猛地抬起頭來:“你咋知道?”

傳燈剛想說話,喇嘛拽了他一把,介面道:“他瞎猜的。大哥,給皇軍當差,一個月能賺不少餉銀吧?”

麻臉漢奸頹然嘆了一口氣:“別提了……有錢的話我早就回家了。兄弟,回我的話呀。”

喇嘛說:“難啊……誰不想回家呢?可是沒有盤纏,就得要著飯回去,那得多長時間呀,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年。”

麻臉漢奸不理他,依舊瞪著傳燈看。

傳燈索性橫了橫心,張口就來:“我認識大馬路那邊的一個大嫂,大嫂說他的丈夫姓王,在家排行老三,好幾年前就闖蕩來了東北……”

麻臉漢奸蹲不穩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兄弟,那就是我老婆呀……”慌亂地瞟了四周兩眼,“不能跟你說了,一會兒上車再說。”

傳燈的心有些踏實,看來有門兒,儘管說不上來具體門兒在哪裡,可是傳燈隱約有這個預感,我跟喇嘛會“滑”出去的。

吃了飯,大家在一陣槍栓的譁啦聲中走出了食堂。在院子裡,一行人又被綁上了,這次綁得輕快,只將手綁著,一個一個連起來,十幾個人連成一串,就像串成一串的螞蚱。傳燈的後面串著的依然是喇嘛。出了院子,門口三輛卡車的擋板已經放下了。三串人分別上了三輛卡車,擋板接著上好,每輛卡車上站上去五個漢奸。傳燈驚喜地發現,王麻子在自己的這輛車上,心顫顫的,嗓子麻癢得直想唱歌。

卡車開動起來,後面跟上了一輛三輪摩托車,車上架著一挺牛腿粗的機關槍。

卡車沿著白茫茫的路面飛馳,眼前的村莊越來越少,到處都是連綿的群山與壓滿積雪的樹林。

天又一次在不經意的時候黑了下來,滿車的人昏昏欲睡。

喇嘛悄悄將自己的手從繩釦中縮了出來,輕輕一捏傳燈的屁股:“錢呢?”

傳燈小聲說:“在後腰,自己摸。”

喇嘛將手探到傳燈的後腰,攥住那把錢,輕輕將手抽了回來。

卡車好像是在不停地爬坡,一座一座的山被拋在了車輪底下,迎面撲來的風讓大家感覺自己是飛在天上。卡車又過了一道大坡,終於在一座大山的山腳下停住了。一個鬼子從前面的車上跳下來,跟第一輛車上的一個漢奸說了幾句話,漢奸跳下車,大聲喊:“各車上的人都注意啦!直接在車上睡覺!規矩我就不強調了,想好好活著就別有什麼打算!好了,睡覺!”前面車上有個粘痰粘著似的聲音嘟囔了一句:“棉被都沒有,凍死人?”“給你個女人陪著要不要?”隨著一聲槍響,車上咕咚滾下一個人來,“大家都聽好了,不許出聲,不許亂動!”

四周鴉雀無聲。大山深處傳來一聲野獸的吼叫,旋即沉寂,夜色深邃而悠遠。

喇嘛似乎是睡著了,一聲接一聲的呼嚕風扯著似的連綿不斷,傳燈發現,他的眼睛是睜開的,不覺一笑。

傳燈的繩釦也被喇嘛開啟了,繩索勒過的手腕泛出一絲微疼,讓傳燈的心又空又踏實。

傳燈蜷縮在擋板邊,眯縫著眼睛觀察四周,大家好像都睡了,長短不一的鼾聲此起彼伏。怎麼辦?是應該直接走還是讓王麻子掩護著走呢?傳燈在猶豫。就在舉棋不定的時候,傳燈發現王麻子的腦袋動了動,隨即,一雙眼睛亮了一下。好,王麻子也沒睡!傳燈定了定神,一定得拉上他一起走,萬一被鬼子發現,也好有個說頭,王麻子會推擋一陣的。一旦離開這邊,沒有王麻子也不行,這邊的路不熟悉,不定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沒準兒剛離虎穴又進狼窩……傳燈用胳膊肘拐了拐喇嘛,喇嘛領悟,把手在眼前輕輕一晃。王麻子看見了,輕咳一聲將身子靠了過來:“兄弟,有話說話。”喇嘛說話的聲音比蚊子還小:“大哥,我有回家的路費……”說著,將手裡攥著的那把錢塞到了王麻子的手上。王麻子一把攥住,聲音就像被膠水粘住了:“好兄弟……你這是雪中送炭啊……等我回家,我會每年都給你燒紙的……”

“大哥,”喇嘛急了,促聲道,“你領會錯我的意思啦……那什麼,兄弟是想跟大哥一起走啊。”

王麻子噎著似的沒了聲音。

起風了,四面八方吹過來的風兜在卡車周圍,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野獸的叫聲隨即響起,整個夜空散發著恐怖的意味。

趁著這些雜亂的聲響,喇嘛拽一把王麻子的手,錢忽然就到了自己的手裡:“大哥不江湖!我寧肯死在這裡錢也不能給你!”

王麻子探手來奪錢,錢已經被傳燈抓過去了。

王麻子直起身子來回看。

傳燈以為他想喊叫,撲過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王麻子從傳燈指頭縫裡擠出了幾個字:“咱們一起走……”傳燈一下子撒了手。

風聲越來越大,老天爺似乎是在幫助傳燈他們,雪也同時下來了,隨風砸在卡車周圍,樹葉子一般大。

王麻子將槍背在身後,悄悄開啟擋板,向早已等候在擋板邊的傳燈和喇嘛一揮手,傳燈和喇嘛夜貓一般溜了下來。

王麻子示意傳燈和喇嘛蹲下,自己輕飄飄地溜到車輪下,賊一般來回踅摸。

傳燈的心直接卡在嗓子眼裡,喘氣都不順溜了,憋得胸口即將爆炸。

風越來越猛烈地刮,碎雪砸得卡車乒乓作響……王麻子一晃不見。

傳燈的一聲“不好”還沒出口,就被喇嘛一巴掌捂回嘴裡,傳燈順著喇嘛的手指一看,王麻子躲在一堆雪後風車一般向這邊招手。

傳燈和喇嘛衝到王麻子身邊的時候,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躥過來的還是被風給吹過來的。王麻子丟了槍,說聲“跟緊我”,雙手抱頭,沿著一處斜坡滾了下去,斜坡上騰起一溜碎雪。傳燈顧不上喇嘛,直接一頭扎了下去……

喇嘛追上傳燈和王麻子的時候,兩個人已經鑽進了前方一處陰森森的大樹甸子。

喇嘛回了一下頭,感覺這裡離卡車停著的地方得有三五裡的路程了,失聲笑了。

三個人匯合在一起,除了互相點一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嘴裡撥出的熱氣在空中被凍得噼剝作響。

鑽出大樹甸子的時候,東方微明,大雪徹底停了,滿世界銀白一片。

傳燈站住,剛才已經被汗水溼透的棉襖瞬間凍成了冰溜子,風一吹,刺骨地疼。

王麻子手搭涼棚到處亂瞅,似乎是在分辨方向,喇嘛呼啦一下跳到他的跟前:“別瞎**踅摸啦,這地方我熟!”

傳燈來不及問他這是什麼地方,當胸給了他一拳:“別羅嗦,再怎麼走?”

喇嘛一指前方:“那邊有條鐵軌。扒火車去奉天,到了奉天我自然有辦法!走吧,路我是不會記錯的。”

三個人馬不停蹄地往前方趕,不知不覺中,天色大亮。

在一個山坡後面,王麻子從腰上摘下一個包袱,裡面是一套滿是補丁的棉衣。

傳燈不解:“大哥早有準備?”王麻子不說話,悶聲不響地脫下偽軍衣裳,換上了這套棉衣,冷不丁一看,整個一個逃荒的。傳燈說聲“繼續趕路”,剛一邁步就笑了,喇嘛換上了王麻子脫下來的棉襖,棉襖不合身,穿在身上就像一件僧袍。傳燈忍住笑,訕訕地摸一把喇嘛刀背一樣的肩膀:“你不是劉全,你還是喇嘛。”

“老子也來過一把漢奸癮!”喇嘛橫著指頭點傳燈和王麻子,“這下子全活兒了,一個鬼子,一個百姓,一個漢奸。”傳燈和王麻子不理他,拔腳就走。

喇嘛疾步跟上:“麻子哥,七哥,咱們只要一到奉天,就算到家了!我估摸著,從這兒上火車,到達奉天的話用不了三個鐘頭。到時候一下車,二位看我的好了,兄弟在那邊有人,無論是飯館還是窯子鋪都給兄弟面子,兄弟我……哎,哎哎,慢走啊二位……”

果然,日頭即將升到頭頂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咔啦咔啦的火車聲。

喇嘛鼓鼓腮幫子,一拍胸脯:“我說得沒錯吧?好嘞,哥兒仨,準備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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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出眼前的一片樹林,一列冒著白煙的火車迎面駛來,三個人衝進煙陣,縱身而上。

讓三個人沒有想到的是,火車的目的地不是奉天,而是相反的方向。

咔嚓嚓、咔嚓嚓、咔嚓嚓……隨著白煙的淡化,火車漸漸遠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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