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城東十餘里,有一處孤立山丘,俗名送夫崗,算是方圓十數裡最高的地頭,登高望下,視野極佳。
若天氣晴朗,往北可見黃河奔湧,往西可俯瞰整個開封,往東則是一馬平川,只有一條寂寞的黃土官道,筆直延伸到地面盡頭。
此刻,送夫崗上,擠滿了扶老攜幼的婦人,她們視線彙集的地方,是那條看不見盡頭的官道,今日的官道上,排成四縱的軍卒猶如一條長龍,正不急不急緩的行軍。
李俞乘著馬車,領著八歲的從弟,與十數名年紀相彷的夥伴來至送夫崗下,望見那已無立錐之地的山嵴,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好在廝役們是常客,他們手拉著手,排成雁行陣,硬生生在前頭擠出一條路來,一群錦繡衣裳的少男少女好似雛雁,在他們的護持下上山。
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才站到山崗上。
登高望遠,總會抒發感慨,隊伍裡,一個十一二歲的總角孩童率先感嘆道:“難怪叫送夫崗,這滿山遍野站著的,都是年輕的婦人,竟也沒幾個男人。”
“三郎所言極是,往年禁軍出征,軍將的家卷多在此崗相送,漸漸的,這處山崗本來的名字也沒人知道了。”隊伍中一個公鴨嗓應聲響起,說話的少年年紀稍長,十六七的樣子,卻生得人高馬大,好似成人。
那孩童向前擠了擠,總算看見那條長龍,黑壓壓的一片,自開封城南的軍營大寨中魚貫而出,及官道盡頭而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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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陣中沒有打旗號,盔甲軍需連同旗旌想必都在最後的輜重營裡,所以不知道現在看見的是哪一軍。
那十六七的少年也跟著上來,張目望下,不由感嘆道:“這八萬人馬,連同輔兵、民夫近二十萬人,只怕前隊到了澶州,這後隊還沒出大營。”
孩童深以為然的點點頭,看了一會,覺得無聊,轉身想要回去,卻不經意瞥見左上坡處,有一塊平整巨巖。
偌大的巖臺正是一處絕佳的觀景處,而此刻,卻只站了稀拉拉的三個人。
他不由得有些憤滿,他指向巖臺,對身側那少年說道:“李家二兄,你瞧那幾人,霸佔了那麼大一塊地方,好不講道理。”
李家二郎也深以為然的點點頭,同仇敵愾道:“確實如此,我等擠上來如此費力,他們倒佔著那麼大的地方落腳,著實不……不……”
“不當人子?”李俞的從弟看的著急,接著話道。
“對,就是如此。”李家二郎拍掌道,“小李惟不愧是書香門弟,果真聰慧。”
李惟卻不領情,一翻白眼,解釋道:“不當人子可不是這麼用的。”
李家二郎臉色一滯,氣得通紅,但李惟年紀小,又礙於李俞的面兒,他不好發作,只得悻悻退到一邊。
眾人都掩嘴偷笑,卻沒人敢出聲,只因他是李重進的次子李未翰,若論身份,在場的高門子嗣,沒有比他地位更尊的了。
那孩童卻頗為義氣,不僅沒笑,還看向李惟,冷聲道:“不知好歹的黃口小兒,二兄不必理他,走,我們去那巖上會會那幾人。”
說著,拉著李未翰便向那巖臺處擠去,眾人本來就是以李未翰為首,見狀,也都笑嘻嘻的跟上。
“前面的,你們三人佔著這麼大塊地,也不害臊嗎?”總角孩童到了地方,叉腰便喊。
三人同時轉過身來,為首的是個少年郎君,身穿白衣,看不太清臉,似是樂師伶人,但其餘兩個卻穿著儒衫,似是士子。
孩童有些納悶了,奇道:“現在伶人地位這麼高嗎,都有士子陪著了?”
突然,他一拍手,指著那兩位年輕的士子,恍然道:“定是你二人喜好男風,想求這伶人不是?”
呂端額頭青筋暴起,但他素來寬厚,見是一個小孩,也不想與他計較。
李昉便沒那麼好的涵養了,若是辱他也便罷了,居然敢說殿下是伶人,他也不管那是不是個孩子,當下拔劍在手,怒道:“哪裡來的野孩兒,在這裡嚼舌!”
孩童卻不怕,反而上前一步,挺著胸道:“嚇唬誰呢,某出身將門,還怕你一個儒生拔劍?有本事你便刺死我,來,來呀。”
邊說邊挺著胸脯往前送,氣焰囂張,神態跋扈。
李昉氣極,大喝一聲:“來人!”
“在!”後面的人群中突然竄出幾名持刀皂衣,將孩童圍住。
“鎖了送到開封府,讓他家人來請罪!”李昉怒道。
當下一名細眼虯鬚的大漢便要上前,孩童這才意識到惹了高人,忙呼道:“我乃龍捷軍都指揮使趙弘殷三子趙匡義,我看誰敢拿我。”
那大漢卻充耳不聞,獰笑一聲,動作絲毫不減,伸手便將他提起,趙匡義手足齊舞,卻怎麼也掙不開。
“柴旺,放他下來。”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柴旺應了一聲,將他放下。
眾人循聲望去,那個白衣少年正緩步前來。
待看清相貌,李未翰神色大變,險些叫出聲來,他捂著嘴,悄悄退到隊伍後面。
偷偷瞥了趙匡義一眼,心中一陣扼腕,不是兄長不義氣,只是惹了我也不敢惹的人,你只能自求多福了。
同行的幾名少女均是眼前一亮,上下打量著這個唇紅齒白、眉眼鋒利的同齡人,臉上浮起朵朵桃霞,暗自思量著,這東京城中,何時有了這般明亮的少年?
李俞卻是一陣心慌,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她早從下人的口中聽到,阿翁想把自己許配給皇長孫的事,此時在此地偶遇,自然有些無措。
只是,這真的是偶遇嗎?她自幼聰慧,想到當日她在前排拜見,再有昨夜突然讓她帶著李惟來送小叔,這一切,想是阿翁特意安排的。
郭宗誼疑惑看向她,問道:“我嚇到你了嗎?”
“啊……這……沒有。”胡思亂想間,李俞支吾著,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心裡卻泛起一絲哀怨,明明前日才見過的。
李昉早已認出,他上前在郭宗誼耳旁提醒道:“這是李相的孫女。”
郭宗誼恍悟,不由得多看了兩眼,這小娘與當日的素裝不同,今天打扮得頗為明媚。
仍是素面朝天,但烏黑的頭髮紮成嬌俏的雙垂髻,上飾纏花,額前垂髮,後腦的辮子用根硃紅的絲帶繫著,被手足無措的她抓到胸前揉搓。
她上身穿著件淺緋織金對襟夾祅,下身是一條青綠魚鳥紋旋褶裙,站在青黃不接的初春裡,好似一株綻開的山寺桃花。
郭宗誼收回目光,歉然一笑,拱手道:“原來是李家小娘,宗誼失禮了。”
李俞不自覺嘴角微翹,眼神飄忽,手忙腳亂的行了個禮,甜糯糯的叫了聲“殿下”,便紅著臉退到一旁。
小小子李惟左瞧瞧右看看,一頭的霧水。
眾人這才明白眼前人的身份,紛紛行禮下拜,口稱金安。
趙匡義面如死灰,耷拉著腦袋,坐在地上。
郭宗誼看著這個歷史上的宋太宗,現在也不過是個還冒鼻涕泡的孩子,微笑道:“起來吧,你家二兄與我相識,再說不知者無罪,我不會怪你。”
趙匡義抬起頭,臉上已有數道淚痕,他帶著哭腔問道:“真的?殿下真的不怪我?”
郭宗誼伸手將他拉起:“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趙匡義這才放心,沒臉沒皮的笑起來。
郭宗誼又看向人群,高聲道:“表兄,別躲了,你那麼大的塊頭,我早看見你了。”
李未翰這才悻悻的站出來,行禮道:“見過殿下。”
看著這個憨厚的表兄,郭宗誼展顏笑道:“你我兄弟相稱即可,上次送的玉杯可還喜歡?”
“喜歡!”李未翰忙不迭的點頭,“老表送的那個玉杯,晚上對著月亮,還會發光呢。”
“喜歡便好。”郭宗誼抿嘴笑著,邊走邊問:“表兄如今可有職司?”
“沒有,阿耶不讓我去禁軍,只讓我去太學讀書,但我坐不住。”李未翰落他半步跟在後面,不好意思答道。
“表兄當入國子學的,改日我請馮相與田祭酒說一聲,但若真是不愛讀書,可來我軍中效力。”
“當真?”李未翰驚喜萬分。
他是知道郭宗誼督撫流民,請旨練兵之事的,畢竟他阿耶最近揍他時總拿這事數落他。
“當然,只要表叔答應,我這邊就沒問題。”
“好,一言為定,我這便去求阿耶。”說完,李未翰行了個禮,拔身便走。
郭宗誼愣了愣,心道這也是個急性子,比李重進還要莽,只是李重進會答應他來自己軍中嗎?這樣的莽夫,用起來可是很趁手的。
李未翰走後,其餘人也不敢再呆下去,三三兩兩的告辭了,郭宗誼目送他們,再環視一圈,此時山上的人群,也比前一會兒稀疏了許多。
時辰不早,是該走了。
他心想著,便再次來到巖前,此刻官道上走的,是推車趕騾的輜重營。
郭宗誼站定,整肅衣衫,滌盪大袖,深深下拜。
呂端急忙制止:“殿下位尊,怎可下拜。”
郭宗誼沒有理會,起身後方才反問道:“皆是國士,怎能不拜?”
李昉與呂端愧然,一同走上前,也拜了三下。
三人下了巨巖時,卻見李俞仍舊站在原地,郭宗誼走上前,關切問道:“小娘還不走嗎?”
李俞是忘了走,但她又不好意思說,一時間又想不到合適的說辭,把她急得直跺腳。
一邊的李惟見狀,開口道:“我們沒有馬車,那會是搭同伴的車來的。”
李俞聽他撒謊,正要解釋,卻聽郭宗誼已接過話茬:“原來如此,若不嫌棄,我送你們一程吧?”
“好啊!”李惟搶著答應。
郭宗誼看向李俞,她側頭垂首,紅著臉哼唧了兩聲,還是點頭答應了。
這令他很費解,他不明白這小娘子在害羞什麼,現在理學未出,沒有那麼多禮法約束,未婚男女結伴出遊也是常事,她怎麼扭忸捏捏的。
沒有多想,郭宗誼道了聲請,便陪著姐弟二人下山了。
呂端正要跟上,卻被李昉一把拉住:“等會你與我一同駕車。”
呂端滿臉不解,他瞪大眼睛,憨聲問道:“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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