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常朝襲後唐制,三日一次。
昨日舉行過大朝會,又開了延英議,所以郭威沒有視朝,僅在滋德殿內辦公。
階下,李穀端坐,正詳細稟報昨日與郭宗誼議定的撫民事略。
郭威仔細的聽著,同樣的話他早些時候在袁鳷那裡聽過了,只是沒有李穀闡述的那麼詳盡。
聽完,他面帶喜色,頷首撫須:“不錯,此子這些年倒也有些長進。”
李穀亦感慨道:“殿下聰敏明達,深謀遠慮,胸懷韜略,心繫百姓,這是國家之福啊。”
郭威眉頭挑了挑,擺手道:“哪有你說的那麼好,不過一稚子而已。”
但李穀還是能看得出,陛下眼中的喜愛與得意。
他連忙拱手繼續上奏:“臣斷沒有吹捧之意,殿下胸中自有錦繡,單說這撫流民事,便是思慮甚遠,且性子仁厚,昨日晚宴時,還與我說了牛租、營田之事,希望我能免除,不過此二事還當請陛下決斷。”
“哦?你詳細說與我聽。”郭威澹澹道。
李穀見他有意,連忙啟奏:“昔朱溫徵淮南時,軍士掠民牛以千萬計,悉數租給各州民,自此六十餘載,牛早死,租猶在,百姓甚苦,另營田務……”
“營田之弊我知道。”郭威出言打斷李穀,他感嘆道:“我亦長於民間,怎不知營田弊政呢,只是如今國家貧困,若盡罷營田,則稅收不保,旦有戰事災年,恐帑廩拮据啊。”
李穀沉吟片刻,斟酌道:“戶部的那些佃戶,苦於營田弊政,不甚用心,遂營田稅課能收到的並不多。不若除京兆府莊宅務、贍國軍榷鹽務、兩京行從莊等依舊不動,再從營田中挑出良田,遣貨發賣,能得錢不下數十萬緡。”
“其餘薄田,割給州縣,並莊桑舍宇,牛犢農具,分賜佃戶,以為永業。再由三司下文,並免雜稅,只徵舊額正稅,則百姓既得永業,又少苛稅,敢不致力?臣預計,若此政得施,今年稅收,比起往年,只多不少。”
郭威聽完,低頭沉思良久,方才開口:“良田不必發賣,盡賜與戶,苟利於民,與資國何異呢。”
李穀見他答應,大喜,連忙起身下拜:“陛下心繫萬民,臣慚愧。”
“你乃計相,為國謀財是你的職責,不必慚愧。改日你寫個奏疏呈上來,要與誼哥兒聯押,由朕下詔,著有司實施。”郭威站起身,有了離開的意思。
“唯!”李穀朗聲答道,聲音鏗鏘有力:“臣請告退!”
郭威略一點頭,他才深深一拜,退出了滋德殿。
郭威輕哼著家鄉俚曲,汲步至後苑,見湖邊草木已染春色,清風吹乍湖水,微波盪漾,還有兩隻綠頭野鳧戲於水上,不由來了興致。
當下吩咐左右:“取朕寶弓來。”
近侍出去不久,又有小黃門來報,言皇長孫郭宗誼請見。
郭威臉上不覺露出笑容,忙道:“快去接來。”
郭宗誼揣著奏章,趕至皇宮後苑時,見郭威正搭弓引箭,瞄向水上的一對野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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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的一聲,箭失急出,一發迭貫,兩隻野鳧竭力飛起,但只撲騰了幾下,便砸落於水泊之中,因紅一片綠水。
周圍近臣紛紛叫好,郭威長笑幾聲,大感開懷。
他朝郭宗誼招招手,示意他上前,問道:“阿翁射術如何,還算登堂入室否?”
郭宗誼瞥了一眼湖水上的野鳧,澹澹一笑:“八十步外,一箭雙鳧,堪稱精絕,只是以後,此湖怕再難見到野禽戲水了。”
四周原本各自竊語的近臣集體噤聲,郭威怔在原地,心中微怒。
但很快,他就明白這長孫是在勸諫,才展顏笑道:“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誼哥兒心地純良,有先秦君子之風。”
說完,便拉著他的手,至湖心水亭中坐下。
“撫流民事不急於一時,你剛到東京,何不休整幾日?”郭威推過一碟糕點,溫聲問道。
郭宗誼自袖中取出那道奏章,站起身來奉上:“此事宜早不宜遲,這是孫兒的籌劃,盡在表中,請阿翁御覽。”
“哦?你倒是上心。”郭威笑著接過,示意他坐下,自己細細看了起來。
半晌,郭威放下奏章,眼中異彩漣漣,他沒想到郭宗誼會要求在流民城建新軍,本以為他討此差遣,就為找個事做,順便再培養幾個人。
現在來看,他分明打算把這些人當作自留地,依此來培植自己的勢力。
略略一想,郭威還是決定答應,堵不如疏,成全他,其實也是成全自己。
再者說,左右也不過五千人的軍隊,於大體無礙,就當給他練手了,自家晚輩有掃平天下之志是好事,不管能不能成,總強過他以前那副架鷹走犬的紈絝樣。
拿定主意,郭威看著自己的孫子,笑的很寬慰:“表中所奏,皆允之,這事交給你,我很放心。”
話峰一轉,又道:“不過你這奏表寫的乾巴巴的,改日我給你找幾名大儒當老師,多讀幾本書總是沒壞處的。”
郭宗誼一愣,心想這只是自己的習慣,不是肚裡沒墨水啊。
正要解釋,郭威卻看了看天色,搶先開口:“快晌午了,午食便在宮中陪阿翁吃吧。”
說完便命左右傳膳,拉著他,往後苑偏殿走去。
郭宗誼只好把話咽回去,一聽要讀書,本心有哀慼,但轉念一想,朝中諸大臣、翰林諸學士,亦有不少人才,若能拜他們為師,未來那也是政治資本、人才儲備。
一念及此,便乖乖的跟著郭威去用膳了。
尚食局的飯色味上佳,不是光?寺的能比,巴掌大的青玉碗,郭宗誼連吃了四碗方止。
郭威一臉慈愛的看著他:“你正值青春,當是用錢之時,又不似臣僚,有職田、賜服、食直等,每月那二百貫俸祿可夠用?”
“夠用夠用,您不是剛賞了我許多,況且每月不是還有千貫公使錢嘛,我府上役使不過二十人,當還有盈餘呢。”郭宗誼笑道。
郭威捋著灰白的長鬚,滿意道:“你知儉樸,這點已超過京師中許多衙內了。”
郭宗誼嘿嘿笑著,湊近了一點,悄聲道:“孫兒府中是不缺錢,只是表中所奏,為撫流民事而練的五千新兵,都是要錢的。”
“要多少?”郭威見他笑的奸詐,就猜到是伸手要錢,便乾脆問道。
“阿翁豪闊!”郭宗誼先拍了記馬屁,才開口道:“每月需糧一萬兩千石,肉五萬斤,錢七千貫,芻粟八百五十匹。”
郭威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他疑惑道:“怎是禁軍的兩倍還要多?”
郭宗誼沒有解釋,只是看著郭威略黃濁的雙眼,逐字逐句道:“孫兒可以保證,我所練新軍的戰力,亦是禁軍的兩倍還多。”
郭威驚訝看著他,這幾日觀察下來,知道這孫兒的性子應是謙和謹慎,怎地今日如此直白。
見他一臉希冀,郭威心想這練兵的事都同意了,錢糧的事也不好再反對,於是答應下來:“也罷,左右不過是些銀錢,如今軍隊多不堪用,你若能練出一支善戰之旅,這錢花的便不冤!”
見郭威同意,郭宗誼大喜,連忙起身一蕩大袖,端正下拜:“謝陛下!”
郭威瞥了他一眼,以手指北,諱莫如深的微笑道:“何況你練此新軍,所圖亦甚遠。”
郭宗誼心下微駭,果然,郭威看一眼就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