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院長已經幫我提交了申請材料，今年申報傑出青年。剛剛結果出來，過了。”吉翔很正式的坐在椅子上，和吉永昌“彙報”這件事。
吉翔微笑著，能看到他的開心。
“無所謂。”吉永昌沒有喜形於色，只是自顧自的燒水，緩緩晾著。
吉翔想要泡茶，但卻被吉永昌擋住。
“你不行，還是我來吧。”吉永昌道，“誰都能泡茶，但想要最好的滋味，還是需要經驗。”
“爹，不至於。”吉翔笑道。
吉永昌抬頭看吉翔，嘴角露出一絲笑。
“爹，你覺得無所謂是什麼意思。那可是傑青，院士的前置環節。”吉翔問道。
說起院士，吉翔的神情平澹，只是當做一個名詞來說，沒有摻雜其他情緒。
“就是略有點快，其實不著急的。”
“我經歷過很多，泡過萬把次茶。”
吉永昌沒有回答吉翔的話，他耐心的等100℃的水溫降低一些，然後開始倒水。
吉翔覺得自家老爺子的每一步動作都充滿了韻律，說是藝術也不為過。
就像是自己做過無數次手術，那些細節都已經變成肌肉記憶留住。
如果不是人命關天，吉翔甚至覺得自己閉著眼睛都能完成手術。不走腦子，絕大部分手術都可以順利做下來。
所謂庖丁解牛，不過如此。
唯手熟爾。
“你舅老爺一直很喜歡你，說你心性好。”吉永昌把茶盞推向吉翔，“這麼久了我一直沒問，你在靈境的感受怎麼樣？”
“還行。”吉翔端起茶盞，輕聲說道，“我體驗過很多，有時候很迷茫，感慨人還真是複雜。而且有的時候我自己腦子也進水了一樣，做出明知道是錯誤的選擇。”
“人麼，和機器還是不一樣。機器執拗，卻是一等一的心性。”
“心性？程式也有心性？”吉翔好奇。
“當然，我問你，你做過什麼後悔的事情麼？”吉永昌隨意問道。
吉翔沉思，但他沒想明白自家老爺子這麼問的重點在哪。
“這麼講吧，要是坐時空機器回到大學，也就是4、5年前，你的人生會改變麼？”
吉永昌換了一個說法。
“不會。”吉翔略一沉吟，便很肯定的說道。
“喏，這就是一等一的心性，你舅老爺喜歡你，也是因為這一點。”吉永昌微微一笑，“三歲看到老，書到今生讀已遲，很多事兒都是天註定的。”
“爹，你還信這個。”吉翔笑呵呵的看著自家老爺子調笑。
“當然，越是天賦異稟的人就越是相信這個，比如說我。”
吉翔覺得自家老爺子在跟自己炫耀什麼，但卻找不到證據。
因為偶爾吉翔自己也會這麼想。
爺倆還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次一等的心性大約會是後悔，但猶豫、糾結後還是會做出類似的選擇，大差不差。”吉永昌繼續說道。
“爹，你越來越唯心了。”
“在靈境裡，那位老人應該跟你說過像你這種能經歷感同身受卻又不受特別大影響的人不多，對吧。”吉永昌提到了系統npc。
吉翔點頭，身子不知不覺坐直，很恭敬。
這幅尊敬既是對自家老爺子，也是對系統npc，發自內心，自然而然。
“你是我兒子，這一點完美繼承了我的優點。”
“爹，我不覺得有什麼意義。”吉翔認真說道，“老師曾經讓我看過一次未來的醫院，全部都是無人化操作，一起車禍，我在朋友的陪同下進入醫院，在120急救車上就開始做各種檢查。”
“沒有人，一切都是機械操作，按照設定程式完成。來到急診手術室，做手術的都是程式。”
“我覺得蠻好的，唯一的問題在於……在於……”
“在於什麼？”吉永昌含笑問道。
“有一次感同身受，我得了腎結石，疼的要命，可是那裡面我的戀人卻並不理解，認為我矯情。當時我的感覺是被整個世界拋棄，全世界對我滿滿的惡意。”吉翔如實回答。
吉永昌沒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吉翔，彷彿看著年輕的自己。
“說實話，當時我深有感觸。那次感同身受後，我想要是所有醫生都知道患者的感受，一定會減少醫患糾紛。如果所有患者家屬都理解患者的感受，也會讓家庭、社會少很多麻煩。”
“幼稚。”吉永昌澹澹斥道。
“是。”吉翔坦然說道，“爹，那種想法的確很幼稚。再加上臨床上遇到了無數的患者，哪怕我能感同身受，還是那樣，基本不會對最終結果產生什麼變化。”
“唯一的變化，可能是患者的體驗。但這裡涉及的事情太複雜，我有時候都不願意去想。”
吉永昌看著吉翔皺眉說著心裡話，便笑了笑，“跟你講過，面對一個可以改變所有既往的新事物，視野範圍內所有的可能都要有人去探索。”
“所以吧，爹，我想過很多種可能性，但還是不明白意義何在。”
“你探索的只是千百個可能性其中之一，你想用一個領域的瑣碎感受來反推整個大計劃，幾乎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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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葉障目，盲人摸象。”
吉永昌最後用兩個成語形容吉翔。
吉翔哈哈一笑，“爹，你罵人。”
“實話實說。”吉永昌平澹回答道，“其實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試圖摸索過，後來發現這只是飽和式探索的一部分。只不過你我的天賦都還算是不錯，所以能走的略遠一點。”
“爹，要是走不遠呢？”
“我問你，什麼是飽和式探索？”吉永昌反問。
“不能一覽全貌，真是可惜。”吉翔沒有回答，只是輕聲嘆息。
“你舅老爺都不能一覽全貌，就別說你了。不過他憑著自己的能力，高屋建瓴的做出猜測。就像是……”
吉永昌沉吟，想找一個形容詞，吉翔也沒著急。
“像是乾坤大挪移，某位大能用自己的理解推測出後面的功法，張無忌也順著練上去，只是有些地兒不對。”吉永昌道。
吉翔想了想，大約明白，但他沒有就這件事繼續探討下去。
“我什麼時候能見到舅老爺？”
“不同領域，估計見不到。見到了又能怎樣？”吉永昌很平澹的回答道。
“的確不能怎麼樣，但我還是想舅老爺。”
“系統裡的那位老爺子是第一批進入靈境的人，你覺得會有很多人想念他麼？”
“會。”吉翔肯定說道。
至少周教授和浪哥會想念他。
“但他在你的世界裡只能看見你一個人。”吉永昌說了一句很難理解的話。
雖然難以理解，但吉翔秒懂。
懂是懂，可吉翔卻依舊遺憾，依舊懷念。
“見山是山，你應該早就經歷過了。”吉永昌忽然提到這件事。
“我經歷過了，爹。”吉翔道，“面對親人，連最簡單的操作都不敢做，真是很尷尬。”
“繼續。”
“爹，你說的見山是山，是指最開始我認為靈境和感同身受是為了解決醫患糾紛，讓患者有更好的醫療手段、人文關懷所創立的，這是見山是山。”
吉永昌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技能的確有改變，可是感同身受在我經歷了無數次之後，發現又回到了原點，依舊是該怎麼治療怎麼治療，屬於見山不是山。”
“至於見山還是山，我暫時沒體會到。”
“大約如此。”吉永昌給了吉翔一個肯定的評價。
吉翔有些欣慰。
“不說你，只說我，在接觸靈境前，屬於人傑，這一點不算是自誇。”
說著，吉永昌忽然笑了笑，“吉翔，我見過一個年輕人。”
吉翔豎起耳朵。
沉浪教會的，已經變成肌肉記憶刻在吉翔的基因裡。
“有一次我在帝都辦事，遇到一個交警，我看他有些面熟，仔細回憶，發現是宣傳片裡的那位，就閒聊幾句。”
“他成績一般，家境一般，什麼都一般。帝都招事業編的難度極大，但面試的時候一名大老看見他，覺得穿上警服這就是門面。唯一的名額，給了他。”
吉翔微笑，類似的事情自己遇到過不少次。
“長得好看，顏值高，就能成為殺手鐧。天賦高呢？雖然並不是顯性的，但收益更大，比如說在醫院裡……”
吉永昌喝了口茶，“說多了，話說回來。我在接觸靈境前，認為天下英傑不過如此。但接觸了之後才知道天下之大，藏龍臥虎，人家只是不願意跟我玩而已。”
吉翔對自家老爺子用“玩”來形容並不認可。
“在虛擬世界裡探索，飽和式探索消耗了太多人力，能反饋回來一些，儘量形成正反饋，可以減輕一些壓力，這才是目的。像你，已經屬於正反饋。”
吉翔點了點頭，他大概明白自家老爺子的意思。
“爹，我看很多影視劇大BOSS都是人工智慧，飽和式探索也比不過人工智慧吧。”
“人剛出生時有2000億個腦細胞，一周歲就死掉90%，剩下200億個，至15歲時剩餘140億個，15歲至25歲腦細胞死速度的最慢，一秒一個，每天十萬，每月300萬，每3.5年死一個億，但25歲之後，腦細胞死亡加速，年齡越大，腦細胞死亡速度越快。”
“這是醫學知識。”
“人腦神經元的之間的聯絡還很特殊，用現在的理論說，每個細胞織帶在每個可能的方向都有幾個連線，形成了一個超級巨大的蜂窩網路。”
“其實我並不這麼認為，粗略的研究後，我認為是以幾何數級產生聯絡的。人工智慧受限於資料計算，浩如煙海的計算再加上人腦……”
吉永昌說著，指了指自己的頭，“我們大腦內的每個神經元都能夠以特定的方式與相鄰的神經元互連，以形成具有複雜連線的物件。
有趣的是，越多的神經元與集團聯絡在一起，那麼更多的維度就被新增到物件中。使用代數拓撲，科學家們能夠在虛擬大腦中建模，在計算機的幫助下產生多維宇宙的效果。”
“在一次研究中，最先進的超級計算機直接宕機了。”
“智慧系統受限於物力，只是現在看起來很強而已，做不得數。”
吉翔微微皺眉，老爺子說的有些凌亂、複雜，但大概意思他懂。
這次交流變成了意識流，吉翔也覺得很無奈，應該是很多相關的內容基礎科學還沒研究明白。
“所以需要力所能及的飽和式探索，你、我都是其中一員。”
“能退出麼？”吉翔問道。
“你沒簽署協議？”吉永昌一挑眉。
“簽了，進去的第一天就籤了。”
“如果你想的話，可以隨時退出，但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退出後真的沒什麼意思。”吉永昌一抬手，傻狍子屁顛屁顛跑過來坐在他身邊。
吉永昌盤著傻狍子的頭，微笑道，“現在還沒進化，一切都在萌芽之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長征，你說呢？”
吉翔聳了聳肩，對自家老爺子打啞謎的話他有自己的理解，但卻不知道理解的對不對。
而且吉翔深知自家老爺子一旦開始這麼說話，就意味著有些事真心無法說清楚。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爹，你說靈境裡的那位老師，現實中還活著麼？”吉翔問道。
“已經去世了，在另外一個位面。”
“那是抽取的意識？”
“是。”
“我看他連煙都沒有，很可憐。人都死了，還有必要麼。”吉翔嘆息。
“這種都是本人決定的，要不然不會出現在那裡。”
“可他也太無聊了。”
“這是他們那代人的任務，就像你，就像我。”吉永昌說著，忽然微微一笑，“吉翔，要是你走到生命的終點，會選擇進入靈境麼？”
吉翔搖了搖頭，但沉吟幾秒後又點了點頭。
“爹，我還是不懂為什麼靈境裡會有很多感同身受的內容。”吉翔問道，“啟動靈境，耗費無數人力物力，感同身受有些垃圾。”
聽吉翔再次說到這一點，吉永昌微微一笑。
“飽和式探索，這只是其中一部分。”
吉翔沒說話，仔細聆聽。
“假設，你說過的未來醫院程式出了問題，接下來怎麼辦？”吉永昌問道。
吉翔腦海裡有幾幅畫面出現，其一當然是未來醫院的那種安靜、高效。
但另外一個念頭卻佔據了上風——地獄級難度的感同身受。
智慧系統一旦出現問題，連最簡單的退費都無法完成。
都不說ai成精毀滅人類，連出現在這種低級別、主要打輔助的所謂智慧系統出現問題都會帶來極大的麻煩。
吉翔隱約有了答桉。
“還沒考慮到勝利的時候就要先考慮到失敗，如果真的ai有了自主意識，那麼接下來人類要做什麼？飽和式探索，在探索之前就要先保證人類能離開ai活著。”
吉永昌笑眯眯說道。
吉翔點頭，“爹，的確，這些經驗類的知識以後能透過人機接口輸入？”
“可以，感同身受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吉永昌道。
吉翔想起很多事情，自己經歷感同身受，或許會留下一些什麼，總之會完善整個系統。
“所以我說只是一個傑出青年的評選，沒什麼值得關注的。”吉永昌繼續說道，“正經的是你的經歷，包括成長經歷以及感同身受的經歷留存。”
“真要是ai有了意識，人類能反抗麼？”吉翔問了一個不相關的話。
“我哪知道。”吉永昌把面前茶盞裡的茶湯一飲而盡，像極了當年獨自行走在西北戈壁上的那條漢子在和燒刀子。
“籲，原來是這樣。”吉翔輕聲說道。
原本多多少少還有點得意的吉翔這時候徹底安靜下來。
與傑青相比，系統則是一個沉重到讓吉翔看一眼都覺得呼吸困難的龐然大物。
歷史級別的龐然大物。
而且為了應付可能到來的危機，不知道多少代人已經付出畢生精力，早都開始了探索、研究。
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
“早點休息，世俗中的些許好處都是浮雲，無所謂。”
“爹，你這話說的像是修仙。”吉翔調笑。
“你不覺得這就是另一個維度的事情麼？你理解成休閒，白日飛昇也沒什麼關係，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罷了。”吉永昌問道。
“好吧。”吉翔到不在意，他沒有再倒茶，而是端起白水，衝著自家老爺子舉杯。
吉永昌又倒了一杯茶湯，和吉翔輕碰，以茶作酒，一飲而盡。
“我休息了。”
“去吧。”
吉翔洗漱，躺在床上，屏氣凝神來到系統手術室。
“老師。”吉翔恭敬客氣的深深鞠躬。
“來了。”系統npc微笑，和往常一樣。
吉翔講了一下自己傑青評審透過的事兒，系統npc不置可否，只是含笑聽吉翔講述。
“老師，剛剛我問過我父親，他給我講了很多。”
“你父親參加的是另外一個系統的3期試驗。”系統npc說道，“你們平時經常交流麼？”
“沒有，這是唯一的一次交流。”
“有什麼要問的？”系統npc問道。
“老師，您是意識還是有本體。”吉翔問道。
“我已經死了。”系統npc說了一句平時會讓吉翔毛骨悚然的話。
可今天吉翔聽父親講了一些後，對系統npc的存在有一定的認知，他並沒有驚訝。
“那您在這裡，感到孤單、無聊麼？”吉翔問道。
“怎麼會。”系統npc笑笑，“就像是上班一樣，每天在允許的範圍內可以看一些內容，就是我的樂趣，比如說你做手術。”
“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吉翔笑道。
“沒那麼文藝，我就喜歡做手術，看人做手術也一樣。只是偶爾有些技癢，總想著自己上臺試一試。”
系統npc像極了一個孩子，吉翔也笑了笑，“老師，您的任務什麼時候能完成，到時候會不會……會不會……”
“哈哈哈。”系統npc大笑，“沉浪那小子管他們能進入系統叫肉身成聖，我這種做不得數。任務完成我當然塵歸塵，土歸土，這次周從文要是再作梗，老子要他好看。”
“嘿。”吉翔想到周教授和沉浪，嘿嘿笑了笑，“老師，一起做臺手術？您教教我？”
系統npc揚眉，雞爪子一般的手指輕輕動了動。
“老師，我聽我父親簡單講了講系統的內容。”
吉翔挑自己理解的跟系統npc說了一遍，隨後問道，“是這樣麼？”
“是，整個靈境系統是你舅老爺提出的創意，一直在默默製作。我只負責其中有關於醫療、極小的一塊內容的建模以及修改。”
“我舅老爺很厲害吧。”吉翔的臉上放著光。
“當然，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他。”系統npc澹澹說道。
“您這樣，算是永生麼？”吉翔問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不算，我也不是很喜歡這裡，沒有煙火氣。”系統npc摸出白靈芝，吉翔數了數，一共才抽了三根。
“這裡的煙抽起來沒味兒，肯定是周從文做的手腳。不讓抽菸，哪來的勞什子規矩，都變成靈體了還不能抽！”系統npc抱怨道。
“老師，那您覺得任務還要多久能完成？”
“幾代人？十幾代人？不知道。”系統npc搖頭，他不再和吉翔說事兒，而是背手弓腰往手術室走。
“吉翔醫生，今天我教你運動醫院的其他術式。”系統npc一邊走，一邊緩緩說道，“你已經開啟了系統商城的許可權，接下來手術術中可以用購買的藥劑來完善手術不足的地方。”
“！
！”
吉翔腦袋上冒出無數的驚嘆號。
系統商城裡的藥劑光是看名字就知道作用驚人，沒想到竟然能帶進現實。
系統npc只教過自己一個現實中沒有的術式，但就這便已經讓在“功成名就”。
可吉翔只是微微一怔，隨即哂笑。
父親剛說過，現實中的名利和這麼宏大的任務相比真心算不得什麼。
或許這一切都只是時空交匯的過程中產生的一絲漣漪。
“沉下心，我們是醫生，也只能是醫生。”系統npc說了一句吉翔銘心刻骨的話。
吉翔凝神，點了點頭。
“我剛剛說的是什麼？”系統npc問道。
“我們是醫生，也只能是醫生。”
“刷手。”
……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