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修璟說到這兒, 停了一下,試著去看莊青瞿的反應。
嵐王一時間沒有反應。
那雙淺瞳裡波瀾不興,沒有錯愕, 沒有悲傷,沒有恍然大悟,什麼也沒有。
一度讓唐修璟不禁著急:“莊大哥, 你都與皇帝哥哥一同經歷那麼多了那麼多,輾轉多年九死一生彼此付出那樣多,好不容易才終於在一起。你總不會……事到如今還不肯相信他吧?”
“……”
越陸王真都要急死了:“小莊哥哥,都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糊塗著呢?!啊啊啊, 本王實在是恨不能——”
“不是。”
半晌, 莊青瞿終於道。他身體虛弱聲音啞澀,就連短短幾個字說得艱難。
“沒有。”他搖頭, “不是, 沒有不信。”
沒有不信,哪怕是親耳聽到蘇栩說是阿昭害死莊氏, 阿昭也並未曾反駁,他依舊覺得那不是全部。
這麼多年, 他瞭解宴語涼。
放過了那麼多戴罪立功之人,給了那麼多人再世為人的機會。又以會單單不管不顧只將莊氏一族趕盡殺絕。這樣毫無道理之事,要他怎麼去信。
適才半晌無言,只是他時隔多年突然反應來一件事——
宴語涼當年, 是曾無數次試著跟他解釋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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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次, 很多很多次。
在錦裕四年湯泉宮不美好的第一夜裡。在他日後屢屢將他摁倒在龍床剝開衣服,一次次將人不由分說揉入懷中親吻愛|撫時。
在他氣急敗壞眾目睽睽下朝後從金鑾殿把人拖走,情不自禁把他拖去楚微宮、小假山、御花園裡, 由著性子亂來時。
每一次獨處,宴語涼都在試著解釋。
不幸的是,年少的莊青瞿完全會錯了意。他看到的就只有這個人明明在他懷中,卻還在一天到晚念念不忘地提澹臺泓!
一直提,一直提。
反覆跟他解釋當初究竟為何私放澹臺泓,希望他能諒解,殊不知他根本就不想聽。一次次用親吻堵住他的嘴、讓他無說話無喘息。將他據為己有拆吃入腹吞掉骨血,折騰得他屢屢渾身青紫下不來床。
可他還提,逼得莊青瞿幾乎要發瘋。
他那時候覺得宴語涼真殘忍。罪臣之子永遠回不來了,可他眼裡還是只有他。
那我呢?
愛了你十幾年,可能在你眼裡就是賤吧。才會被隨意欺騙、一文不值。
他不想再聽他狡辯。
他再開口,他就捏住他的脖子,說宴昭你閉嘴。
說你嘴裡根本就沒有半句真話,我半個字也不信。
他非要解釋,他就說好,那你先解釋解釋,你那時究竟是抱著什麼心態對著我裝了半個月的病?演得真好,宴昭你那時候看到我急成那樣心裡都笑瘋了吧,笑我好騙,笑我痴心妄想,笑我是個徹頭徹尾笑話是不是?
那段時間唐修璟人在華都,常都能看到錦裕帝一臉疲憊。
御花園裡,錦裕帝跟他苦笑,說小唐你千萬不要學朕,不要輕易騙人。你看朕就騙小莊一次,事情就再也不去了。
朕如今在小莊眼裡,已是滿口謊言、毫無信譽之人。
再想跟他什麼別的,他也不會信朕了。
梁間燕子飛。錦裕帝垂眸垂眸,閉目。
良久,再睜開已是一片雪色清明。
……
之後的故事,唐修璟有些不知該怎麼同莊青瞿說。
他低頭,戰術喝茶。
既再無信譽,錦裕帝乾脆對莊青瞿敬而遠之。那段日子簡直是群臣參奏“莊青瞿發瘋並犯上作亂”以及各種宮殿、御花園的亂七八糟玩法的集大成。
後來,錦裕帝終於徹底翻臉。
整整小半年把人晾在宮外,不再有一次傳召。
那半年裡,唐修璟聽過莊青瞿都急瘋了。紅了眼拿著令牌硬闖正華門,不後回家氣急敗壞把新修的府邸給砸了。說莊青瞿去綠柳營校場練兵不要命弄得渾身是傷。說他買醉喝傷了胃病了好久。
這一切,皇帝哥哥置若罔聞。
大夏泱泱大國,朝政大事比越陸紛繁復雜得多。唐修璟身為流亡越陸王亦懂得自己身份,恭敬認真跟在皇帝哥哥身邊認真忙碌習,總是乖乖的,並不敢主動提起莊青瞿。
直到年底,大夏與瀛洲邊境紛爭。
莊青瞿上表請纓。出征前,皇帝哥哥才終於又跟他了一面。還是金鑾殿上天子高高在上、群臣在側的莊嚴肅穆的面,兩個人隔得那麼遠。
殿上,莊青瞿一身戎裝畢恭畢敬垂眸行禮,俊美的臉上是克己復禮的清冷。
但唐修璟分明看得清楚,他抬起眼睛看皇帝時,掩飾掩不住隱痛,讓人揪心。
然而皇帝哥哥依舊毫無反應。
唐修璟還記得,上一次莊青瞿出征去打北漠時,他曾遠遠的看皇帝哥哥送他,兩人都依依不捨,一直在講悄悄話。上馬前莊青瞿眼含期待鼓起勇氣小聲說了點什麼,兩個人都臉紅了。
那時他們多麼甜蜜旖旎。
可這次卻是生疏至極,直到綠柳軍出城,兩人都未再私底下多說半句。
唐修璟其實都懂。
錦裕四年大夏,雖比亡國的越陸好了不知道多少,卻也同樣是百廢待興,在政局穩定黎明曙光之前絕不能出任差池。
因而在這一年的朝堂,宴語涼需要一份絕對的平穩和安。
身邊的人只能是像荀長一般無論在任境遇下都能保持不偏不倚的理智。又或者像奚行檢般忍受誤解也一心為國,像夏侯烈將軍那樣歷經起伏依舊不爭不搶做好分內的事。
唐修璟暗戳戳覺得皇帝哥哥有一點點絕情,可同為帝王,他又全都明白。
別說是錦裕四年了。哪怕換到太平盛世,一國之君也一希望自己身邊並肩之人能夠溫柔隱忍、大局為重。
一瘋起來就犯上作亂什麼都敢幹。換做是唐修璟,他也不敢留這樣的人。
但又不敢把這話原原本本說給莊青瞿聽。
他怕他說錯話。
惹了嵐王傷心,最後連累到皇帝哥哥。
……
莊青瞿分明看得到唐修璟臉上種種的難色。
他咬牙,努力起身,唐修璟扶他他不給扶。
真是,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他如今是真心嫌棄越陸這糟心地方。自打來了就沒好事,他以後發誓再也不來了!毒發墜崖不說,還要吃下澹臺泓送的保命藥丸才活下來,如今又要被唐修璟小心翼翼。
他堂堂莊青瞿,居然還要被區區唐修璟當做易碎品對待?!
“你……懂什麼。”
他喘著氣,撐著身子坐起。
“當年之事,你也不是旁觀而已,你也不……待了僅僅兩年!”
“是,阿昭那時是不要我了。”
“不必你說,我比誰都清楚。”
“……”
“可他既曾允我近身、待我縱容,又豈是他翻臉說不要就可以從此不要了的?”
眼前的嵐王,是唐修璟從未見的模樣。
既非陪在皇帝身邊時的溫和內斂,亦不似多年前年少的衝動青澀。只披中衣,卻是莊嚴華貴壓迫十足,倒是很像……很像錦裕十年人們口中大夏那個強大、高高在上、隻手遮天的“攝政王”。
唐修璟偷偷縮了縮脖子。
但莊青瞿自己知道,此刻其實他也並不是那個攝政王。他這些年,有很多種樣子,從青澀少年蛻變為攝政王再到時日今日錦裕帝背後君明臣賢的莊青瞿。回首去看,卻又都不是。
那實是一條無比漫長的彎路。
其間種種傻事,不忍卒睹。
錦裕四年出征瀛洲,他與師律三個月踏平瀛都。回到華都後舉國振奮歡慶。宴語涼一邊不吝厚重封賞,一邊毫不猶豫收回他手中兵權。
可沒多久,宴語涼又不得不將兵權還給他。
讓他繼續收復北疆失地,反攻越陸趕走落雲軍護送越陸王回國。大軍一回京師,皇帝又收了他的兵權。
蘇栩都氣死了:“總這麼搞,什麼意思!這狗皇帝簡直過河拆橋欺人太甚!少主我們——”
少主已入了宮。
有了戰功以後,莊青瞿在朝地位一飛沖天,錦裕帝再也無輕易將他拒之宮外。可縱然近得了身,卻依舊是明顯防備疏離。
莊青瞿拼盡全力收復失地,奢望著能討回他一絲歡心。
結果倒好,人家是鐵了心不要他了。防著他、躲著他,覺得他瘋。很好。阿昭真不愧是他早早相中的大夏天子,果然翻臉無情帝王家。
……可他畢竟也給他出了那麼多力,總得討回來點什麼吧?
楚微宮中舊夢重演。
浴血浴火之後從戰場回來的莊青瞿身軀歷練得越發精瘦完美。他滾燙的指尖輕易捉住宴語涼,將他摟如懷中肆意磨蹭,他說阿昭,金銀財寶我不要,封侯拜相位極人臣也不稀罕。
你知道我喜歡什麼,阿昭。
他拿起皇帝的手指,一點一點撫摸他胸腹上的傷痕。
他說你看,瀛洲酷暑傷口化膿,以那麼深,你看這種疼我都忍來了,阿昭總得獎勵給我點什麼吧?
錦裕十一年,莊青瞿已不肯讓宴語涼再碰那些傷。
但年少時的他有段日子卻真不怎麼要臉。
不但一遍一遍逼著皇帝摸,還咬著皇帝的耳朵跟他算賬。一道疤痕一次,一次半個時辰,這幾道尤其深,至少一個時辰起。
連著幾年,莊青瞿不是在南征北戰,就是在楚微宮裡抱皇帝。
起居注上一堆寫得很隱晦的“夜宿帝宮”。偶爾莊青瞿心情不佳,還會非常認真地同當時的老史官商量,是否要尊重史實乾脆統統改成“夜嫖帝宮”。
老史官難以理解,這莊青瞿一張世家公子清冷高貴禁慾臉竟能開口閉口就是嫖。再一細想,直接嚇得魂飛魄散。他他他這色膽包天他是想嫖誰?這可是大不敬!
同樣是那兩年。
莊青瞿雖交回了兵權但畢竟屢立戰功聲名在外。壓抑了百年、屈辱了百年的大夏倍感自豪,紛紛將之奉若神明,“大夏戰神”自此神話長明。
隨之而來的更有無數想要攀附結交之人。
無數能人異士、商賈鉅富,投入莊氏門下任其驅使。其中不乏眾多莊薪火舊部黨羽,就連莊氏家養的烏衣衛在莊薪火死後蟄伏銷聲了好些年,也開始藉著莊青瞿之勢也重新開了張。
一時門庭勢大、烈火烹油。莊青瞿起初還同蘇栩說你要記得家父前車之鑑,需低調行事,當心那些文官明裡暗裡的背刺。
然而錦裕帝的種種控制打壓的手段,比想象中來得還快還急。
花樣之繁多,立意之高遠,莊青瞿不服不行。
誰也不願被心愛之人防備算計,屢屢毫無憐惜踏在腳底,沒事還要被在心間上踩兩腳。
莊青瞿一度也難受窒息,去跟錦裕帝吼、吵。
後來難受過頭了,他甚至開始有心欣賞起錦裕帝的種種手段。阿昭翻臉無情之後手段是真的雷霆厲害,精準處處往他心窩裡戳刀,精準處處氣得蘇栩罵娘。
這都還是留了手的,只是“敲打”。
莊青瞿有時候會偷偷想,會不會有朝一日,阿昭將真正的厲害手段用在他身上?
喝下那瓶毒時,莊青瞿其實,也偷偷存了一點私心。
無數次的求而不得、無數次的百口莫辯……這種剛剛好程度的苦澀與無力,他也想要阿昭嘗一嘗。
會不會就連一絲絲心疼,都是他的痴心妄想。
……
宴語涼的眼裡,是無掩飾的震驚與銳痛。
後來,綠柳軍從北疆凱旋,大夏有了雲盛州。莊青瞿也了大夏千秋數百年第一位異姓王。
北疆數月,宴語涼不僅專程跑去邊關看了他,還全國各地到處尋藥。
莊青瞿第一次覺得,他是不是想錯了。
他一直都知道荀長擔心他步莊薪火後塵,屢屢攛掇宴語涼收拾他,但宴語涼一概不允。
亦知道有很多臣子沒事找事,總隔三差五上書勸說皇帝娶後納妃、開枝散葉,宴語涼亦將責任全部推給英王。
皇帝身邊一直沒有任何人,只同他一個人睡。
或許,他也不是如他想一般不在乎他。
人生最難受的事,永遠是給了希望之後又讓人絕望。偏偏莊青瞿還遇上兩次。
錦裕四年,答應回來以後會親親他的人將他推得遠遠的。錦裕七年,同一個人專程來陪他、也替他尋藥,心疼他,甚至半夜裡偷握他的手。卻依舊不肯要他。
大漠漫天晚霞很美,如胭如脂如烈火錦繡。
錦裕帝回京時,專程替莊青瞿梳了長髮,他笨手笨腳弄疼了他。也是慌了,輕聲道小莊真的對不起。你以後肯定會遇到更好的人,比朕好得多得多。
大漠的黃昏很是安靜。
他都那麼說了,莊青瞿又還能說什麼。
都這麼多年了,爭搶了那麼久、強求了那麼久,終是不行。
既然如此。算了,算了吧。
從那以後,莊青瞿再也沒有去過楚微宮、不曾再有任何逾矩。
卻總瘋狂地想起曾經某一天。那是一個平常的午後,宴語涼難得不是平常一般顏色清爽,而是破天荒穿了一件肅穆的黑色銀龍紋的貼裡。
一身黑,將他那黑心帝王氣質襯了個十。
莊青瞿走時,陽光透過窗子落在宴語涼的眼睛上。皇帝明顯又在算計著什麼出神,一手拿著摺子,一手的修長的指在窗楞輕輕敲擊。
那城府心機深似海的思索模樣,真就他媽……
離譜的好看,離譜的誘人。
他也是有病。他就沒辦去喜歡個正經人,他就只喜歡阿昭這樣運籌帷幄步步為營的強悍,就喜歡他不動聲色算計所有人的陰險,就喜歡他那力挽狂瀾逆天改國運強勢。
要他怎麼放手?世上美人好人都多的去,可上哪兒找一個一模一樣宴語涼?
世上存在這種人就他媽離譜。
又天天像一隻珍惜的小老虎,一下一下撓他的心。
一下一下,又癢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