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王:“你讀書時頑劣成性,成日爬高上低,不是在樹上便是偷去騎馬。”
嗯,由此可證,朕年少時曾飛簷走壁、武藝超群。
嵐王:“不喜聽講、又不愛背書,太傅說你兩句你便反汙太傅迂腐。考試時腆著臉去抄旁人答卷,偷奸耍滑倒是從來不會墊底。”
嘻。由此可證,朕頭腦聰明懂得變通,又擅假以物。
嵐王:“可有時偏又榆木腦袋!每次與三皇子一起惹怒太傅挨太傅罰跪太廟,都是只你一個人在那傻傻跪滿半個時辰。”
哦。由此可證,朕少年時誠信老實,又敬重師長。
“每次出宮都一定要去東市西市逛幾個時辰,買許多不成體統的話本藏在袖子裡,沿途所有的糧價、菜價、胭脂水粉、狗皮膏藥但凡能見著的全要去看去摸、詢一番價,商販天南地北聊家常,你又不買!”
看看!朕小小年紀已知關心宮外民生,體察入微,一個多麼好的帝王胚子。
十項全能好皇帝,愛民如子宴語涼。
怪不得俊美優秀嵐王也要被朕傾倒。
時至午夜。
今日天子臥榻之畔也有權臣安睡。
可見,那墨跡未乾的假《起居注》就算再糊弄,至少有一句是真的——嵐王確實喜歡“夜宿帝宮”!
無妨,宿宿更健康。
難道狗皇帝就不喜歡權臣留宿嗎?狗皇帝已經喜歡得都沒有腦袋了。
美人在側,又好看又香,半夜醒來吸一口都能做個好夢。舒坦。
“愛卿,愛卿過來點?”
近來深夜,皇帝越發肆無忌憚。
嵐王尚每日克己復禮睡在床邊邊上,皇帝倒是學會了往人家那邊蹭,滿腦子的“芳澤在畔,朕要一親芳澤”。
這幾日,常是一張龍床半張空著,另外半張則擠得不行。
皇帝四仰八叉肆無忌憚,嵐王只差半寸就要被擠下床。
今日又是如此,嵐王:“快睡別鬧!”
宴語涼不聽,反而又擠他。
嵐王:“阿昭,你傷未痊癒,萬一睡熟時被我壓到……”
宴語涼:“可嵐嵐平時對朕摸來抱去的,也並未怕壓壞了著朕。”
黑暗中,宴語涼都能想象嵐王此刻的憋悶。
一如當年他養母鳶貴妃宮裡那只一戳就炸毛的貓。
他逗完開心了,哈哈一聲,又趕緊伸手去討好,指尖蹭啊蹭。
嵐王拂開他。
幾番抗拒後,最終是十指緊扣。
宴語涼:哎嘿嘿嘿。
看,朕果然俊逸瀟灑招人喜歡,美人再怎麼生氣也拿朕毫無辦法。
開心,滿意,睡了!
睡。
睡。
睡。
都迷迷糊糊快過去了,突然一絲矯情,宴語涼又醒了。
唉。
真的,他真寧可自己乾脆笨一點、真昏君一點,傻唧唧的好騙。被權臣舒舒服服騙一輩子就完了。
卻為什麼偏生不是那樣?
冬夜暖融,美人在側,一切和和美美。
那麼好的場景,卻壓不住心底一個清晰的聲音。
宴昭啊宴昭,《起居注》糊弄成那樣,你真就視而不見了?
宴語涼:“……”
他其實,混成這狗樣,要求並不高。
也不需要人生多麼真實。
可如若“夜宿帝宮”、“紙短情長”都能是假,別的東西也一樣可以是假。
比如,他對你的種種縱容,無奈悲憤、隱忍心疼。
時至月末,月色熹微。
宴語涼終於沒忍住,戳戳身邊:“青卿,睡了麼?”
莊青瞿本就淺眠,狹長鳳目微微睜開。
“青卿。”
“過去的事,青卿真就……不能與朕坦誠相待麼?”
“……”
“朕知道,或許朕失憶前確不是個什麼好東西,讓青卿心裡怪朕、怨朕了。”
“但青瞿,朕真的很想知道當年到底怎麼了,朕究竟做錯過什麼。青卿若肯告訴朕,朕都願去改。”
“……”
“青卿。”
“朕要怎麼說……”
“實在不行,青卿再編一個說得通、過得去的緣由也行,騙騙朕,朕也認了。”
這話說得言辭卑微。
可宴語涼此刻的內心非但不卑微,反倒是萬分真誠、清明坦然。
嵐王有心隱瞞,前塵真相未必多美好。他未必一定非得給自己找不痛快。
只是,他得要嵐王重新給他一個故事。
嵐王聰明,按說編個故事騙騙他又不難。只要別像這個一樣全然說不過去、糊弄得那麼明顯。
他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再糾結。
此後,兩人心照不宣。
他安心一輩子做他的假皇帝真攝政王夫,沉迷嵐王美色、醉臥美人膝,也沒什麼不好。
宴語涼在黑暗中,目光清明。
他想嵐王這般玲瓏心肝、聰明剔透,不會不明白他什麼意思。
皇帝已妥協得不能再妥協,嵐王沒道理不答應。
卻未料,嵐王突然就瘋了。
黑暗中,一陣天旋地轉,冷香傾軋。
嵐王聲音澀然低啞,瀕臨崩潰一般:“我已說過多少次……我從來不曾騙你,我這一生從來沒有一次騙過你!”
“阿昭,你是親口說你信了的,君無戲言!”
“如今這又算什麼?”
“宴昭,我究竟,究竟做錯了什麼?”
“到底還要我怎麼證明?到底我應該做什麼你才可能會相信我,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做?”
“……”
宴語涼徹底懵了。
撲面而來的戾氣與傷心。一時間,他彷彿回到了剛醒來的那一天,唇齒乾澀:“青卿……”
“別那樣叫我!”
“都是假的。我受不起。”
“阿昭說你全忘了,什麼都忘了。我雖幾近心死,卻告訴自己這樣也好。至少你還活著,大不了重頭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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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著實可笑。怪我執迷不悟、怪我一直以來痴心妄想。”
“是我不該,是我不配。”
……
……
一切發生得太快。
等到宴語涼徹底回過神時,嵐王已經離開了,就連那冷冷的餘香都散去殆盡。
楚微宮門重新重重落了鎖,他正一個人正孤零零站在沉沉的門扉邊。
冬夜的地磚好涼,冰寒刺骨。
雲飛櫻兒:“陛下這樣不行!會凍著的,快穿上鞋!”
地上是涼。
可適才嵐王離開時,也是一身單衣。
傍晚的時候下了雪,此刻外面又是極大的風雪,他身上那麼單薄,也沒有傘。
宮門緊閉,萬籟俱寂,只有門外大雪森嚎的呼嘯聲與門縫裡透出絲絲森冷。
侍從侍女怎麼勸,宴語涼始終不情願走。
他總有個錯覺。
似乎只要他在這站著,站一會兒,一會兒嵐王就又會回來了。
但這想法果然只能是錯覺,適才嵐王的聲音沙啞,已帶著幾近血腥味的苦澀。
宴語涼不傻。
當年鳶妃的貓再喜歡粘著他,可一次他不小心踩著了喵咪尾巴,小家夥也氣得半個月沒再理他。
何況一個大活人。
越是寵溺縱容,真心以待。真的痛了越是會記得清楚透徹。
傷了心,又哪兒還能那麼容易再輕易回頭。
……
宴語涼回到了龍床上。
腳趾依舊冰涼,腦子亂成一團糊糊。
下意識擺弄起了無名指上那枚紅色的戒指。
很多日前嵐王從食指取下,換而給他戴上的。
雲飛櫻兒急急忙忙,又是送暖爐又是打熱水,在耳邊嗡嗡吵得很。
宴語涼:“你們兩個,能不能跟朕說句實話,朕與嵐王當年到底……”
一時萬籟俱寂。
半晌,小侍衛才硬著頭皮:“啟稟主子、主子與嵐王君臣十數年,乃天作之合、相互扶持的一代君、君聖臣賢!之前陛下受傷重病時嵐王一直代政,舉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宴語涼:“除了這些,你們真就不會再說些別的?”
“都已經這樣了,還不替你們嵐主子說兩句話?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們替他罵朕兩句就那麼難?!”
兩個沒用東西馬上就又雙雙跪下了。
罷了,朽木不可雕。
宴語涼揮揮手讓他們退下,自己一頭栽回軟蓬蓬的龍枕裡。
……
狗皇帝頹廢了一炷香的時間。
頹廢不是宴語涼的性格,很快赤著足又跑回了宮門口。
啪啪啪地拍。
“開門,你們給朕開門!”
大雪天冷,外頭守軍正聚在外頭烤火,自然全聽見了皇帝扯著嗓子在裡面嚎。
嵐王的“烏衣衛”個個訓練有素,自是皇帝一切吵鬧置若罔聞。
可誰成想,今日皇帝不同以往。
“愛卿——朕真的錯了——!!!”
“愛卿!青卿!朕真的錯——了——”
起初倒還好,越嚎卻越不對勁。
最後嚎得守衛們一個個滿臉通紅,都不敢看自己同僚。
這,皇帝適才,都說了啥?
是說了,只要嵐王能消氣,皇帝便要、要娶嵐王做……做一國之母?從此獨寵嵐王一個?要八抬大轎十里紅妝?母儀天下?
聽錯了聽錯了,肯定是聽錯了。
宴語涼今日是徹底不要臉了。
還記得上次“一日夫妻百日恩”,氣得嵐王說阿昭你有本事嚎有種上金鑾殿嚎。
一語成讖。
今日若不是風雪太大,宴語涼真自信他能嚎得整個紫禁城都能聽見。
還要什麼臉?
反正他也明明白白二十八歲半個老婆沒娶,就不相信他跟嵐王那點破事,文武百官心瞎眼瘸真不知道!
那既然人盡皆知……
狗皇帝做錯了事,死不要臉雪夜花式哀嚎哄準皇后求原諒又有什麼不對?
宴語涼一直嚎到聲嘶力竭。
……
事到如今,已無什麼誰騙誰,更無論誰佔不佔理。
宴語涼閉上眼睛就只有嵐王嘶啞聲音裡的隱忍絕望,一想就心口又酸又疼。
這次不同以往,嵐王只怕真被他給氣瘋了。
回點絳宮以後,會不會躲著人紅著眼咬牙掉眼淚?
完了完了。
不想還罷,一想更窒息。
……
宴語涼嚎的那些亂七八糟,但凡是個人聽了,都不可能忍得住不去回稟嵐王。
宴語涼等著嵐王衝過來收拾他。
美人罵他一頓掐他一回,也總比一個人黯然神傷弄壞了身子要好。
又想起拂陵說過,嵐王身子本就不太好。
更更更窒息了!
真傷了身體怎麼辦?狗皇帝。昏君。死不足惜。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嵐王遲遲不來。
都快要破曉了,宴語涼等不下去,就在忍不住跑到宮門口正打算再嚎一次的時候,宮門門鎖終於響動!
宴語涼:“愛卿!!!!”
“愛卿,都是朕的錯,愛……”
來的人卻不是嵐王,而是嵐王的貼身紅衣太監拂陵。
有他也是好的!
宴語涼趕緊的:“拂陵公公!”
“拂陵公公,昨夜朕說的一些話本是詞不達意,做不得數!!!嵐王一定要容朕好好解釋,千萬別氣壞了!”
拂陵:“陛下莫急。”
“嵐王是臨時公事繁忙被絆住了,才差奴才過來讓陛下先睡、勿添憂心。”
宴語涼:“……”
宴語涼:“啊?”
拂陵恭恭敬敬,垂眸行禮:“此是嵐王原話。陛下即便信不過我家主子,但拂陵身為奴才下人並不敢斗膽欺君。”
這話聽著很是誅心。
宴語涼喃喃:“好,好,愛卿沒生氣就好……”
“那公公回去一定跟記得跟愛卿說,注意身體,別太累。”
“摺子太多就拿過來,朕來批。”
“朕是真的……知道錯了!待會下朝,朕備齊嵐王愛吃的小菜,跟他認真賠不是!”
“還有……”
拂陵:“奴才斗膽,陛下可是真心想知當年往事?”
宴語涼一愣。
“公公!公公願意告知朕?”
拂陵垂眸轉了轉手中拂塵:“如若陛下不嫌棄,拂陵知無不言。”
宴語涼:“……”
“自然想!!!朕想知道!公公請說!”
“公公您坐,坐下慢慢說!來人給公公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