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不醒來的話, 會不會更好一些?”速水紫央輕聲呢喃著,俯下身將頭埋入倚在窗稜上的兩臂之間、只餘雙眼在外, 眺望庭院中凋零的花樹。
左手小臂鬆懈地貼著牆根垂下,初秋的涼風絲絲縷縷地流過指縫, 中指與食指間夾著的香菸煙霧不斷被一次次吹散、復又一次次成形。
淡島世理閉了一下眼,朝前走了兩步,站在她身後,“別說傻話。能夠實現自我價值的生命才有意義。”
“自我價值?比如……報效國家麼?”速水紫央懈怠地說。
“啊,從字面意義上來理解的話,似乎是這樣。”淡島世理雙手背在身後,微垂著眼答道。“但你知道……”
相識多年, 話不必說透, 就能完全明白對方的意思。
“……我知道,我們是老闆私有的劍。”速水紫央悶悶地答道,“不過有的時候總會覺得提不起幹勁呢。”
淡島世理極輕地嘆息一聲。
“說說看?”
探出牆外的手緩緩蜷起,燃燒至一半的香菸隨著這個動作被撣掉了一截菸灰, 火星驟然變得明亮起來。
“真的有價值麼?活下去……這樣的事?”
制服的立領隨風擺動, 硬質的布料不時刮擦著臉頰。
速水紫央完全閉上眼睛。
“我啊……還是個小鬼的時候就上了戰場,腦子裡除了打仗、復仇之外,全都是一團漿糊。結果到頭來,發現自己那點執著……只是一場笑話而已。”
她轉過身,平靜地看了一眼淡島世理。
“1941年,我站在從小嬉戲的河畔、眼看第聶伯水壩被德國人轟成廢墟,忙著為長眠在烏克蘭的英靈哭鼻子。四年前, 我在實驗室裡睜開眼睛,第一個見到的居然是個對著我和顏悅色的德國白大褂,告訴我‘戰爭已經結束六十多年了。’”
全然陌生的時代。
故鄉,親人,夥伴,全都化作為時間所碾磨的塵埃。
淡島世理微微蹙起眉,“你……”
話已出口,卻難以為繼。
胸口有些發悶,淡島世理沉默下來。
這個人——如果是哭泣著說出這樣的話——就好了。
這樣坦然地揭開傷疤,將所有能夠出口的安慰都不軟不硬地堵死了,實在是——
太過為難了啊……
速水紫央重新抬起頭,把煙塞回嘴裡,含糊不清地再度開口。
“六十多年……這個夢做得夠長的。最荒謬的是,醒過來之後居然連為什麼睡著的都給忘記了。”
——甦醒之後,她的記憶停留在極其微妙的地方,被“雪藏”的前因部分有大段的記憶斷層,無論如何冥思苦想,都沒有任何線索。
她分明記得還留存在腦海中的、最後的情景。
再往後,就像是做了一個漫長的、淪陷於虛無之中的夢。
每次試圖回憶發生過的事,都會被莫名的恐懼所包圍,跟數月前她折斷佩劍、屠殺害死夏生的兇手時,感覺一模一樣。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想觸碰真相,哪怕等待著的是使人萬劫不復的深淵。
淡島世理眼神一暗,背在身後的雙手十指忽然交纏起來。
速水紫央緩緩直起身、轉過頭,目光灼然地朝她看去。
對峙片刻之後,淡島世理率先開口。“我說過了,那段歷史我不清楚——檔案都是絕對保密的,以我那時候在軍部的職位也接觸不到。”
“嘁。”速水紫央叼著嘴裡的煙狠吸一口,“不用你說我也大概猜得出來,瞧瞧我第一回走出隔離區的時候、那幫高層臭老頭活像見鬼的表情吧。”
菸頭一跳一跳,火星明明滅滅。
“啊……煩死了。每天提心吊膽、活得像陰溝老鼠一樣,倒不如直接被塞回冰箱裡算了。反正像老闆那種人才,根本不缺暴力型選手吧?少了我這個大包袱,說不定能多活幾年呢。”
淡島世理臉色一沉,“你父親若還在世,想必不會願意看到你說出這種喪氣話。”
“死了就是死了,哪有那麼多如果?”速水紫央抬起右手,將額前的瀏海悉數朝後捋去。“如果死人還有說話的機會,活人就不會那麼煩惱了呀。”
“真的是那樣想的麼?”淡島世理的口吻突然嚴厲起來。“做得到麼?放棄希望、不管不顧地逃避命運,就這樣屈服,拋下一切?”
速水紫央怔了一下,腦中驀然憶起男人猶在耳邊的話。
【恰恰相反,我們都在為都在為自己已知的未來與命運……而作嘔。】
——意義不明,卻讓人不敢去追問。
也許一旦得到答案,就會將防線擊垮。
突如其來的煩躁使得她不由攥緊拳頭,擊打在牆面上!
“就是因為做不到——”她逐漸提高聲音,“才會害怕啊!”
害怕就這樣淪陷下去,恐懼著再度失去。
五指張開緊扣牆面、因過分用力而微微顫抖。她側過頭,幾乎要咆哮出來。
“就是因為這樣,才不敢整天跟課裡笑嘻嘻的傢伙們呆在一起,不敢走得太近——萬一重蹈夏生覆轍的話怎麼辦?!”
話音未落,她就被突然朝她伸出手臂的淡島世理給驚住了——
後者快速朝前邁了兩步,一把按住她的後腦、蠻橫地將她往自己面前一帶!微微吸氣上身後仰,緊接著平行前衝——
碰!!
兩人的額頭狠狠相撞!
——結結實實的頭擊。
速水紫央被磕得眼眶一酸,下意識痛呼出聲!
因為動作劇烈,一絲不苟分開的額髮登時變得散亂!號稱冰原女王的s4副長素日裡冷冰冰的神色被憤怒取代,白皙的額頭迅速浮起一個紅印,看上去頗為狼狽。
速水紫央怔住。
“我說過了吧?”淡島世理反手揪住了她的領子。“如果真的到那個時候,我會毫不猶豫地衝你揮劍!”
被揪的那位看上去已經完全反應不得了。
端詳了一下後者受損程度明顯比自己嚴重得多的額頭,女王大人冷酷地下達了最後通牒。
“所以現在就振作起來,做好你的分內事——只是失戀而已,別表現得像個國中生一樣。”
速水紫央炸了:“哈!?說什麼蠢話!?”
“啊不是麼?我可是好好地問過室長了……”
兩人同時梗起脖子,怒氣衝衝地對視起來。
速水紫央輕哼一聲打破沉默,抬眼盯著淡島世理已經開始腫起來的額頭,片刻後終於彬不住了。
肩膀一顫,她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蠢斃了啊理理!”
淡島世理緊抿的唇線一鬆。
一晃距離兩人初識已經過去快要四年了。猶記得當年自己跟軍部的長官爭執之後回去慪氣半宿,速水紫央也是像現在這樣,乾脆利落地賞了自己一個頭擊。
長大也好,成熟也好。
總會有些無法改變,抑不想要去改變的事物……
淡島世理輕笑出聲。
……
晚餐時間,青組食堂變得熱鬧起來。
也不知道今天是吹的什麼風,兩位稀客出現在了門口——速水紫央和淡島世理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
彼時五島蓮正忙著研究茶包,冷不防旁邊的日高曉用手肘連戳帶捅:“喂,不對勁啊。”
“怎麼?”
“哎呀,看了就知道了!”
五島蓮無奈地抬起頭,結果就愣住了。
一直以來都慣於在工作時束緊頭髮的副長,不知為什麼,這會兒竟然把瀏海放了下來,配上制服說不出的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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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速水紫央也不太對勁。
五島蓮琢磨半天,才回過味兒來——
速水紫央原本是右分的瀏海,這會兒詭異地變成了左分。
等兩人拿著托盤在長桌盡頭坐下時,日高曉立刻順著條椅哧溜滑了過去。“喲~動作很快嘛,行李都整理好了?需要幫忙嗎?”
“全部搞定了。”速水紫央拿起飲料杯,咬住了吸管。
日高曉齜牙一樂:“怎麼跑來食堂吃飯了?”
“小廚房管道維修。”她掰開麵包。
“說起來是為什麼突然要搬回來的?”
“……”她動作一頓。
正背對著這一桌坐著的秋山面色如常地支起了耳朵。
“啊,應該是……”將飲料杯放回桌上,速水紫央摸了摸下巴,隨後衝一臉八卦之光的日高微微一笑。
“逃婚。”
一名坐在秋山對面、蓄著栗色短髮的劍士突然猛咳著噴了出來!秋山立刻把面前的托盤往旁邊一拉,以眼神譴責對方:“道明寺……”
“噗嘿,咳咳……”
……
酒吧街,homra。
草s出雲心情愉快地將前幾天的採購成果推入倉儲物室,正準備轉身最後清點一遍,冷不防玄關的風鈴聲響起。快速將儲物室的門反鎖好,二當家擺出若無其事臉往門口走。“回來得很早嘛。”
“嗯。”周防尊維持著推門的姿勢應了一聲,隨即沒有停頓地往裡走。
草s出雲不以為意,掂著軟布繞進吧檯。“去做什麼了?”
勻速響起的腳步聲一頓。
沙發凹陷下去發出沙沙的摩擦聲。王權者陰沉著臉坐下,舒展長腿往茶几上一搭,低頭時臉頰沒入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草s出雲把手裡的杯子放下,“到底怎麼了?小八田也是、你也是,前晚回來之後就開始苦著臉降氣壓。”
說曹操,曹操到。門扉風鈴再度響起,八田美d夾著腋下滑板衝了進來,也不知道是剛忙完什麼回來,外衣搭在肩上、只穿一件貼身的黑色背心,前胸後背都幾乎被汗浸透了。因為滿腦袋都是汗,套頭帽也沒戴,額髮溼漉漉地貼在少年的腦門上。
草草地跟兩人打過招呼,少年一頭扎進浴室。
草s出雲攔住一路小跑跟在後面的鐮本,邪魅一笑:“去幹嘛了?”
鐮本立刻老實地立正:“去鍛鍊了。”
“好好地怎麼突然想起去鍛鍊了?”
“啊,去遊園的時候遇上伏見那家夥了啊。”鐮本乖覺地看了一眼草s出雲正要往他頭上招呼的魔爪,沒有任何猶豫地把竹馬給賣了。“說什麼下次見面一定要把對方給打敗……”
浴室裡傳來八田美d的吼聲:“少說多餘的話!”
草s出雲衝鐮本努了努嘴,後者如蒙大赦,屁顛屁顛地往廚房鑽去。
待壯漢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他方才轉身在王權者身邊坐下,細細地打量著好友,“你……”微微斟酌一下,頭腦靈活的二當家笑眯眯地衝大貓科丟擲了一枚貓薄荷球:“有搗蛋的?”話一出口就被萬事通自動否定:“不對啊,最近地頭上挺平靜的……唔,那就是……這個?”伸出小手指搖了搖。
周防尊被他盯得不耐,隨手彈給他一支煙,被後者伸出兩指夾住。“問題太多了。”
探身把身邊茶几上的水杯拿起,轉而塞到周防手中,草s斜靠在沙發背上調侃道:“消消火,全寫在臉上了啊。”
“哼。↓”明顯沒有接茬的意思。
熟知王權者脾氣的二當家突然挑起一根眉。“不會真分開了吧?”
啪啦。
水杯被毫無徵兆地捏爆,碎片和清水流了滿手!
架在草s出雲鼻樑上的蜜鏡一歪。
不會吧……
親他只是隨口編的啊親~Σ(口a 口 ;)
雄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殺氣中,絲毫沒注意到友人詭異的臉色。他緊盯著自己的拳頭,紅色陽炎很快將手掌包裹,不一會兒就開始騰起蒸汽,融得不成形的玻璃碴簌簌落在了地上。
“……尊,”草s出雲嘴角抽搐了一下,“這回又是為什麼鬧起來的?要不要好好談談……”
“沒必要。”即答。
草s出雲覺得有點兒……胃疼。
果不其然,下一刻王權者已經面無表情地嚅動嘴唇,說道:“抓回來就可以了。”
“……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越搞越糟啊!”草s出雲頭大如鬥,恨鐵不成鋼!
啊,果然——
雖然過去這麼多年了,看上去是成熟內斂了不少,本質卻一點都沒變!
如果說非要找個形容詞,那就是……
超蠢!!
外人看來頗有神秘感的寡言,其實只是因為懶得說話而已。每天都一副幹勁被遺忘在人生的旅途中的模樣,其實只是因為興奮點太過詭異。表面上看起來是個輕微面癱症患者,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其下隱藏著的扭曲的好勝心!
遙記當時還是學生的年代,有一回十束說要玩試膽遊戲,要三人分別騎著單車從斜坡朝河裡衝,最後拉閘的就是贏家。
然後這個男人就這樣面無表情地一路猛衝而下、衝出河床的陡坡……
衝進了河裡。
啊對了,還有那回——
同樣是十束提議的踩罐子遊戲——那時候自己正打算偷偷去踢飛罐子,就被這個當鬼的男人按住腦袋、直接面朝下砸到了水泥板地上!!
就是……就是那個時候!那種可怕的疼痛和頭殼開裂的錯覺至今記憶猶新啊!出血了,出血了啊——!
就是因為那個緣故,後來不管怎麼看,總覺得鼻樑好像沒有以前挺翹了啊!!!果然是在那個時候被砸得凹下去了吧!?
明明在玩踢罐子遊戲之前再三說明了規則,到底是怎麼樣的選擇性失聰才會理解成那種殺人遊戲的?
居然還能在差點殺了自己之後,一臉平靜地問——
“啊,是這樣玩的吧?只要把踢罐子的人幹掉就可以了?”
沉浸在回憶中的草s出雲露出悲憤交加的表情,“……稍微也開始用腦筋而不是用膝蓋來考慮事情如何?”
“哼。k”
草s出雲:%……#¥%!
沒等他挽起袖子準備開個私人批鬥會,門扉就再次被粗暴地推開!
千歲洋和艾利克一左一右地拖著一個青年走了進來。“草s哥,搞定了!”
“嗚嗚……!”被兩人反剪雙手、捂住嘴巴的青年踉蹌一下,被推到了草s出雲的面前。驟然得脫束縛,青年連連呸了幾口活動僵硬的舌頭,看到草s出雲後嚇得朝後一蹦!“你你你,草草草s……”
草s出雲火氣正旺,看到那人之後立刻伸手扣住他的腦袋,拎小雞一樣地把人拎到了面前,在對方的痛呼聲中陰測測地說:“是草s,不是草草草s。”
手一鬆把青年放回地上,草s出雲逼近兩步,“櫻井家的小子已經失蹤兩天了,有人說你是最後見過他的人。他去哪了?”
“我,我怎麼知道!”青年的臉上有一絲慌亂。“欠錢了以後為了逃債跑路了吧?”
“騙鬼啊!”千歲洋一巴掌糊到了青年的後腦勺上,“他媽早就幫他把那點小債還完了!”
“……怎麼回事?”一直沉默不語的周防尊側了側頭,臉龐在百葉窗中透出的昏暗光線若隱若現。
千歲洋洩憤似的又糊了那青年一巴掌,“昨天回來以後接到老鄰居家的電話,以前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傢伙失蹤了,所以就拜託草s哥幫忙調查了一下。”
草s出雲蹙眉截斷了千歲洋的話頭。
“不止這一個人而已……這幾天有好幾個熟面孔都莫名其妙地蒸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