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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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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這一問真是難倒了我,倒不是說我有多信任身邊的人,只是我這人一向撒漫不管事慣了,待下人也算溫和,因此我的宮中,偷盜、哄騙、欺瞞等事層出不窮,叫我來猜,卻恰似在一把紅小豆裡尋一顆紅豆,一時半會怎麼找得出?再說,這事既都鬧到母親那裡去了,牽扯的一定都是我跟前的人,我若隨意猜測,卻是暴露了她們在我心中的評價,母親在兒女份上,眼裡真是揉不得一點沙子,萬一認為她們侍奉不周,才導致我猜出她們的名字,大興雷霆之怒,牽扯株連,又怎生是好?還不如不賣弄這一會,免得累及旁人,思慮至此,搖頭道:“我猜不出。”又特地留個話頭道:“我手裡松,賞人沒個數目,又不大留檔,許是我賞的東西,她們一時短了錢用,暫時典讓,卻被當作偷竊捉了去,阿孃要叫掖庭那些人認真查驗,不要胡亂汙衊了好人。”

母親笑看我一眼,道:“旁的倒也罷了,你阿耶賜的金丸,二郎贈的首飾,你也都隨便就賞與這些宮人了,嗯?”

我聽是這兩樣,才知這事恐怕不止是“我跟前的人”這樣簡單,恐怕這人在我這裡還頗有臉面。我身邊的人去年才全都換過,許多連我自己都記不住,常在眼前的又有臉面的,不過是宋佛佑、王詡、阿楊和韋歡四人而已——這四人除了王詡之外,動了誰都不行,偏偏王詡是宦官,管的多是儀仗宿衛與內外通傳,未必能拿到這許多財物,且萬貫不是個小數目,我的東西泰半是由阿楊和韋歡管著,宦官們並不大經手,便要偷到這麼多也不容易。

我想起母親的笑,無端地打個寒噤,小心地道:“我猜不出,阿孃告訴我嘛。”打定主意,只要母親說出個“韋”字,便說什麼也要把這認作是賞賜,旋即又是一怔——短短一日之間,我竟已將韋歡認作這樣的人了麼?然而若不是韋歡,那便多半是阿楊了,然而阿楊身為乳母之首,俸祿優厚,她丈夫也是一州刺史,她會這樣貪財麼?我向母親說她的名字,會不會令母親覺得她平時便品行不端?

母親像是存心逗弄我一般,不肯告訴我究竟,只笑道:“你隨意猜一人,猜錯了,我也不說你,你方才不是還要和我要賞賜麼?倘若這次也能猜中,便重重有賞,若沒猜中,也賞你東西,只不如猜中得的多就是。”貞觀殿已到了,母親緩緩從步輿上起身,婉兒正要上前,卻見那新得寵的團兒從後面出來,先她一步搶在母親身邊,彎腰抬臂,畢恭畢敬地喚:“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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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笑笑,扶著她的手下輿,回身看我。

團兒又要來扶我,我嫌她諂媚,沒有理她,自己跳將下來,一下衝到前面,兩手拖住母親的手臂,母親帶著我走了幾步,到廊下時又催了我一遍:“你可猜得了?若不得,便等你得了再進去罷。”竟是非要我選出一人不可。

我狠了狠心,道:“若是累犯,必是久在我身邊的人。能動萬貫之數,一定頗有身份,算了算去,大約…只有阿楊罷。阿孃查到了誰?”四周有好些內侍宮人在,這話說出去,“長樂公主疑心阿楊娘子偷竊”的流言必是傳開了,縱然不是她,只怕她也要背上些壞名聲,可惜比起令韋歡受委屈,我卻只好先委屈她罷。

母親含笑看了我一眼,並不回答,只抬起一隻腳,讓人給她脫鞋。那團兒忙跪在地上要搶著做,卻聽婉兒笑道:“陛下忘了,聖人說今晚要在百戲臺賞新制的樂舞呢。”

母親道:“我竟忘了。”又走出來,婉兒本在外側,這會兒倒離母親近了,便扶著她上輿,連我也扶了一把,我想起上回她幫了我的事,抓著她的手笑道:“我今日在晟哥那裡也見了一支新舞,是配了母親的舊作,喚作《如意娘》,上官師父可曾見過麼?”

婉兒被我一帶,不自覺地便緊跟在輿畔,邊走邊道:“不曾——妾只是侍奉公主教習,當不得公主稱‘師父’。”

我松了她手,道:“這舞極好,你很該看一看才是。”

母親側頭向婉兒道:“既是兕子喜歡,你先去百戲臺傳話,叫他們排一支罷。”

婉兒點頭應諾,徑先向前,她一走,團兒便從旁靠過來,緊緊跟輿侍奉。

母親見我不斷轉頭看團兒,又吩咐道:“團兒,你去尚膳那裡看一看,聖人痺症方愈,有些忌口的,叫他們不要上了。”

團兒便也被打發出去,餘人不及她兩個愛幸,便不敢貼上來,一時身邊只得四個抬輿的內侍。我偏頭去看母親,母親對我笑道:“你那裡是阿楊、阿宋、阿韋三個,我這裡也有婉兒、團兒和阿青。”

我心裡不是很情願將韋歡與阿楊和宋佛佑作比,口裡只謙遜道:“她們三個怎麼敢和阿孃的執事比?”

母親知道我的意思,卻故意道:“是啊,我這裡三個都是掖庭宮婢,怎能同那位名滿京中、與公主平等論交的韋家小四娘比?”

我面上變色,喚句“阿孃”,母親方才還言笑晏晏,這會兒忽然就沒了笑意,瞥我一眼,道:“你不要再替她遮掩,我問你,上回你去韋玄貞家,長安令到那裡捉拿私自出宮的內侍,你是怎麼出去的?”

我強辯道:“是從小門出去的。”

母親道:“我派人去他家看過,他家小門常年上鎖,且韋歡的屋子也不通小門。”

我道:“那一次恰好沒鎖。”

母親冷笑道:“是麼,那她當場使氣,給你臉色,也是恰好的了?”

我想了一下,才知母親是在說溫湯之事,訥訥道:“那一次…的確是我不好。”

母親猛然瞪我,厲聲道:“你是公主,她不過是大族旁支的庶女,是婢妾流輩,你許她同湯而沐,已是極大恩典,她有什麼資格敢給你使臉色?”聲音太大,嚇得抬輿的幾人都頓了一頓,母親喝道:“走!”他們方小步快走起來,我臉色蒼白地牽著母親的手道:“阿孃,這些元都不幹阿歡的事,是我自己的錯,我以後…再不會這樣了。”因見母親面上罕見的冷峻,心中隱有所覺,顫聲道:“阿孃,莫非那偷東西的人…是阿歡?”

母親斜了我一眼,恨聲道:“你說呢?”

我已是六神無主,慌慌張張道:“許是查錯了,掖庭那幫子人慣會羅織株連,本來無事,也要說成有事,有事便要做成大事…阿孃再查查,不,我要親自去查查,我送了她許多東西,只是沒有記檔罷了…”

母親猛一抬手,我以為她要打我,剛要低頭避開,心神一轉間,卻忙跪正,只望母親在我這裡出了氣,分到韋歡頭上便少些,誰知母親只是一拍身側的坐墊,怒道:“不是她。”

我還待求情,忽地省悟過來,愣愣道:“真是阿楊?”一旦事不涉韋歡,靈竅便開,頃刻間已經想明白了個中關節——便如方才我對母親所說,累犯而又在我跟前有臉面的,除了阿楊,果然再無別人了,可是她偷了東西,母親為何對韋歡這麼生氣?是了,阿楊如今人在都中,掖庭令縱要等母親的裁決,也不會為這點小事就特地派人送信,至不過等聖駕回鸞時再提一句罷了,這訊息能傳過來,一定是有人動了手腳,而我這裡與阿楊不睦的,只有宋佛佑和韋歡,宋佛佑地位穩固,為人又板正,未必會費這個心去謀劃這樣的事,倒是韋歡身份尷尬,若扳倒了阿楊,她從此便是我最信重的人了。

母親生氣的,一是韋歡膽大包天,連她也算計在內,二大約便是恨我無能,不但不能約束部曲奴婢,反而還由人擺佈,失去天家體統。想來也是,母親這土生土長的唐人、關隴豪門家的貴女,從小便呼奴喚婢,家中部曲私兵,皆是財產物品般的所在,連在律令上都不是一個“人”,又怎麼會知道她名義上的女兒,其實是來自一個法律上人人平等、沒有主奴之別的世界,又怎麼知道,這女兒其實並不想將她眼中螻蟻般的庶出賤婢當做奴婢、下人或是僕屬樣的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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