挎著包，男人下了中巴。
恢復了活力的女孩在前面引著他。
一直到了村廣場。
廣場不大，搭了一個小舞臺，旁邊還支好了背景布。
似乎就在等待著他這個攝影師的到來。
不一會兒的時間，女孩和其他的志願者們招呼著好些老人向他圍攏過來。
虞滄看著豁牙而皺紋極深的老人，臉上浮現出些許的糾結。
似乎是在苦惱於如何將這些被歲月流水沖刷過的臉龐拍得好看些。
他找了個位子坐下，從隨身的包裡往外取出相機和裝備。
旁邊的凳子上坐著一個老爺子，兩腿併攏著，有些拘謹。
虞滄安置好相機，觀察著鏡頭裡的老人。
直起身子，他對著老人道，“您別抿著嘴，笑一笑，別太嚴肅了。”
老爺子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嘴，慢慢道，“娃呀，俺沒牙齒了，不好看的。”
虞滄一怔。
在旁邊幫忙的女孩走到老人身邊，勸了幾句，但老人只是搖頭。
女孩求助地看向男人。
虞滄嘆了口氣。
他走到老人旁邊俯下身，溫聲道，
“沒牙齒也沒關係的，抿著嘴的樣子太兇了。”
“咧咧嘴，這樣你的娃們以後都記得你是笑笑的，他們肯定不喜歡我看你兇的照片，對吧？”
老人愣了一下，下意識點點頭。
揉了揉鼻子，老人咧開嘴點頭道，“你說的對。”
虞滄回到相機後面，看著鏡頭裡的老爺子。
老人的頭髮早已銀白而稀疏，但卻梳得整整齊齊。
身上的衣服雖然老舊，但卻沒有一絲皺起。
他把這張照片的拍攝，當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虞滄按下了快門。
喀察。
對於拍照沒有任何經驗的老人坐在原位上，一動不動，似乎怕干擾了他。
一直到虞滄將相機拿到手中，他才如釋重負地放鬆了動作。
虞滄走近他，將相機遞到他眼前。
老人動作緩慢而小心翼翼地接過。
他並不懂如何操作，眼神也有些昏花，只能湊近了看螢幕。
他仔細地看著相機上小小螢幕裡的自己。
他先是嘴角彎起，笑得開心。
但過了一陣，又突然沉默，慢慢將相機拉遠放到膝蓋上。
默然半晌，他的嘴角重新揚起。
他將相機還給虞滄，顫巍巍地起身，道了聲謝，然後緩緩挪著步子離開。
女孩有些不解，看向男人問道，“李攝影，老爺爺他這是怎麼了？”
虞滄默然一會兒，才道，
“他喜歡這張照片，所以笑。”
“但或許是想到自己老去的生命年歲，又感受到沉重。不過最終能留給孩子一張照片，他心中有了些安慰吧。”
說完這兩句，他向女孩道，“讓下一個老人家過來吧。”
看著臉色莫名沉重了許多的男人，女孩點點頭，轉身去引了另一個老人過來。
或許是因為拍照的錢是由志願者那邊給，後面來拍照的老人越來越多。
有的甚至是帶著農具匆匆過來的。
隊伍繞了整個小廣場一圈。
男人默默拍攝著，很有耐心。
一直到女孩在他旁邊悄聲道，“李攝影，好像超過四十個人啦，我們沒有那麼多預算給你的......”
男人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看向小心翼翼而可愛的女孩。
他嗤的笑了一聲。
女孩輕咦了一聲，低聲滴咕道，“你竟然會笑哦......”
男人賞了她一個暴慄，“去吧，快把老人給帶過來，不然一天的時間可不太夠。”
“真不會多收錢嗎？”
“你的廢話很多。”
又一個老奶奶被引到了他的面前。
後面的隊，越來越長......
......
夕陽西下。
山道上。
斜挎著包的男人和女孩走在一起。
他看著崎區的小路，隨口對女孩道，“照片沖洗之後，我幫你送到這邊。”
“欸，不用的不用的，我去找你拿就好。”
“沒事，總要讓老人家們看看滿意不滿意。”
“哦......”女孩踢踏著土路上的石子，偏過腦袋看他，“我還想知道，李攝影你為什麼突然又不收錢了呀？”
“明明昨天你一聽到價格，都差點把我電話掛了。”
似乎是想起了男人昨天的“惡劣”的態度，女孩鼓鼓嘴。
男人看著她的模樣，嘴角微翹。
思忖了一陣，他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轉而問道，“你看過那部叫《尋夢環遊記》的動畫沒有？”
“嗯？”
男人回憶著道，“動畫片裡，對亡靈來說，只要家人還在擺放著你的照片，還記得你，你就能在亡靈的世界裡活下去，還可以回來探親。”
“人的最後一次死亡，是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不再存在。”
“所以我想著，對他們來說，這一輩子，除了身份證以外，總是需要一張照片的。”
“有它在，遺忘會變得慢一些。”
鏡頭漸漸拉遠。
遠處的夕陽，在落下山頭之前，將最後一點暖黃色的光投到一高一矮兩道身影上。
留下很長的影子。
......
熒幕重歸於黑暗。
放映結束。
燈光亮起，徐路遙靠在椅背上，看著松樂生和虞滄在臺下突然洶湧而起的掌聲中上臺。
兩人在臺上向觀眾席鞠了三次躬之後，掌聲才漸漸消散。
臺上的主持人何宇看著兩人，苦笑一聲，
“松導演、小虞老師，讓我這個中年老男人在下面抹了眼淚，差點沒法兒上來主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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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樂生爽朗一笑，“何老師言重了。”
何宇正要接話，臺下的一個三十餘歲的女製片人接過了話頭。
成功的製片人，一般年紀都在四十歲以上。
這個名叫陳芸希的女製片，算是近幾年突然崛起的後起之秀，在商業片領域眼光極其精準。
她敲了一下話筒，道，“不，何老師沒有嚴重，松導演這次短片的表現，很好。”
“說實話，你第一輪那部安魂曲，雖然很好，但虞滄的表現太過出彩了，以至於整個故事像是附著於他這個角色之上。”
“但在這一部短片之中，虞滄更加融入了這個故事之中，內斂但又收放自如。你們兩個，講了一個好故事。”
虞滄和松樂生相視一笑。
看著陳芸希勐誇兩人，似乎有要從自己手中搶走後輩的意思，徐路遙也趕忙開口。
“這部短片，拍攝技巧、表演方面的內容我就不再多說了，值得肯定的一點是，切口夠小，但立意上卻又足夠高。”
“時代變遷對親情維繫的割裂，空巢老人問題，被遺忘的鄉村問題，都在一張小小的遺照裡，得到了對映與探討。”
“雖然沒有太多太深的批判，但卻給了我很深的觸動。”
看著螢幕上緩緩浮現而出的那個數字，徐路遙欣慰一笑。
“99%的上座率......這部短片，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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