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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奪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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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困於此地,田午所想的還是這些宮廷中勾心鬥角之事。

因為父親的來信,對於解決墨家誅不義令的之事,只有一個解決辦法:讓田午快點回去繼位,田和將要放棄君侯之位,反正心痛病難醫,唯一能醫的長桑君和其弟子都在泗上墨家,命已不久。

既如此,還不如為家族傳承考慮,讓兒子繼位。

田午明白父親的意思。

田午現在是公子,公子可以被誅殺,但是國君不行。

國君可以被殺、可以死於戰陣,但卻不能夠被不是霸主、沒有周天子授權的一個鞋匠之子這樣的人物審判,那是對天下秩序的宣戰,也是可以懇請周天子出面來壓一下墨家的唯一辦法。

周天子現在就是個狗屎,沒有諸侯把他當回事,但是需要的時候還是可以扯出來的。

國君犯了錯,不能殺,只能殺身邊的人來代替。

法理上,有資格審判之後殺侯爵的,尤其是有征伐之權的齊侯的人,只有周天子一人。周天子烹齊侯,齊人也只敢九世不忘而將怒火發洩到進言的小國身上。

當年衛侯犯錯,被晉文公審判,辯護被砍、替身被殺,但衛侯卻安然無恙,田和覺得墨家不會連這個規矩都徹底打破。

審判一侯國之君然後誅殺,那等同於墨家向天下宣告:我要當天子。

這可比當年鄭伯那一射、楚王那一問、晉文那一邀嚴重的多。

但關鍵在於,怎麼回去?

孤身一人回去,肯定不行,臨淄大軍在外,他孤身一人回去,堂兄的勢力極大,到時候誅殺他易如反掌。

大義滅親,是為大德。到時候真要是堂兄上位,正可以忍痛滅親,將他交到墨家手中那也說不準:兄弟情義?尊卑秩序?從田和流放姜齊、公孫孫內亂被殺、項子牛兵變被滅族這一系列事之後,齊國已經沒人看重這些東西了。

更早一些,從齊桓時代的公子之爭開始,貴族們已經自己打破了最能保護自己的禮法規矩和默默溫情。

田午明白,自己想要活著,必須回去,而且必須要帶一定的精銳士兵回去。

回去之後,二話不說,先政變殺堂兄,這樣才能萬無一失。

最好是在堂兄歡迎自己回來的宴會上動手,拖下去可能有變。

事情發展到這一地步,田午只能再次求助田慶,但想要說服田慶,難之又難。

他田午可以回去政變繼位為君,以此來逼著墨家不敢執行死刑,可是田慶怎麼辦?

到時候武城被屠的事,總要有個人負責,誰來負責?誰敢負責?

田午不死,墨家肯定要抓一個替罪羊,一個足夠分量的替罪羊給天下一個交代。

誅不義令上的兩個罪首都不死,那是不可能的。

田慶沒有別的路,唯一的路,就是擊敗墨家的主力,或是拖延到天下局勢出現轉機:比如魏韓聯軍干涉泗上,那或許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兩個人在武城的時候,利益一致:田午若能上位,田慶必得重用,雙方一拍即合。

可現在,兩人在生死面前,利益已經出現了分歧。

田午年紀還小,田慶在貴族陰謀中浸淫了那麼久,不可能連這點問題都看不出來。

田慶想拖。拖到天下有變、拖到明年、拖到墨家不得不退兵。

田午想回去,一刻都不能等,不要說明年,便是冬天都不可能。

他不會去,田剡上位,大義在手,臨淄軍團顧及在臨淄的家人,不可能再聽他的指揮:如今被困的這百里之地,不是他的封地,他沒有基本盤。

兩人各懷鬼胎,但明面上,不可能把話說的那麼透徹,必須要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為自己的路線找一個合適的藉口。

軍帳內,諸將環立,主帥田慶一臉為國之色,解釋道:“公子,非是我不憂心國君、非是我不憂心國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心憂的正是國君和田氏社稷。”

“若取贏邑萊蕪,鞔之適最善守城,攻而不下,大軍屯於堅城之下,墨家大軍自梁父出,合而圍之,我軍必敗。”

“如今墨家已破長城、已得盧城、兵臨歷下。自歷下至臨淄,無險可守,均是良田阡陌,鞔之適之所以沒有攻取臨淄,是因為公子和慶手中的數萬大軍在這裡啊。”

“若是大軍被殲,臨淄城在,又有誰人可守?”

這是他說的理由,這個理由也確實無法反駁。

田午本來是想找田慶密談此事,但田慶卻敏銳地覺察到了危險,將秘會變為了一次“擴大會議”,召集眾將,當著眾人的面來把這件事公開。

眾將非是庸碌之人,田慶的話句句在理,他們自然認可田慶的想法,而且也確實如此。

打萊蕪,眾將沒有膽量,當年牛闌一戰魏公子擊那麼善戰,還是沒打下來數千人的牛闌,現在墨家數萬,怎麼打萊蕪?

到時候萊蕪打不下,後路又被抄,大軍覆滅,臨淄還守個屁?現在墨家不打臨淄,還不是因為這數萬機動兵團還在,不敢冒著後路被抄的風險去打臨淄?

田慶要的就是堂堂正正,要的就是眾人都參與進來,以壓制公子午的想法。

這都是句句在理的話,當著眾人的面,那些陰謀詭計貴族朝堂之事又不好明說,田慶便是要讓眾人逼著田午不得不同意他留在這裡等待各國調停天下有變的戰略。

田午年紀還小,論及政治遠不如田慶,被這一次“擴大會議”打了個措手不及。

但他還是立刻反駁道:“那麼依公之見,又該如何?不打萊蕪,難道就要在這裡等下去?”

“魯人答應的糧草遲遲不至,在三催促也只是推諉。”

“莒地大軍不敢輕動,墨家習流已經在膠東登陸駐紮,隨時可以從琅琊直入長城。”

“公造冶的大軍就在魯地,費國暴民紛紛從軍,已有數萬,不下當年盜蹠之鋒,此地是死地啊,不可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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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午哼聲道:“非也。此地尚有百里,昔年商湯以百里而定天下、勾踐以百里而復強越,百里之邑,亦能保齊之社稷。”

“嚴令糧食徵集,不得買賣、不得藏私,只要到秋收,又可支撐。”

“墨家若攻,我們便守。墨家雖強,但卻不能持久,等到魏韓大軍齊至,墨家必退兵。”

田午冷笑道:“魏韓大軍在哪?若是魏韓大軍不到呢?”

“墨家執政之能,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汶水以北正在‘土改’,不用一年,自薛陵到梁父,五百裡之城、二十萬之民,均屬墨家。”

“墨家依靠泗上一地,可以養七個師。再得汶水、濟水富庶之地,又能拉起幾個師?到時候我們怎麼打?”

“昨日斬殺的細作,已經傳播了許多汶水、濟水的‘土改’之事,軍心浮動。不少士卒還是當年伐最之戰被俘過的,本就對墨家並無恨意,拖延下去,如何能戰?”

“大軍出征,父母妻子俱在臨淄,軍心思歸,多有唱《采薇》者。士卒之心,只怕寧可死在歸鄉之路,也不願在這裡繼續等下去了!”

說到這裡,田午更氣,怒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魏韓之姓,非是姓陳,若他們真的可信,當初濟水大戰的時候,成陽的魏韓聯軍在幹什麼?現在墨家佔據二十餘城,兵力分散,魏韓聯軍可有動靜?”

“不回臨淄,到時候若是魏韓不動,墨家兵抵臨淄,臨淄遭受戰火,軍中父母妻子遭受兵戈之災,難道是可以忍受的嗎?”

田慶見狀,冷笑而問道:“公子之言,令人讚許。我何曾說過我不想回臨淄?”

“可是,公子說了這麼多,我只問一句,怎麼回去?”

“我說不能打萊蕪,是因為萊蕪是回臨淄的必經之路。公子若是有辦法,既不打萊蕪,又可以返回臨淄,難道我不會聽從嗎?”

“你說了這麼多,軍略之事,卻字字不提。我只問你,怎麼回臨淄?怎麼回?”

田午想當著眾人的面,把他和田慶之間那些不可告人的分歧,暗改為“田慶不想回臨淄”,到時候傳揚出去,軍心浮動,便可有作為。

但田慶沉浸陰謀多年,正是老牌貴族,接受了最為正統的貴族教育的不傳之秘——不會搞陰謀的貴族不是合格的貴族,而且人工選擇之下傻甜的大貴族家族早在春秋就死光了絕後了——立刻敏銳地覺察到了田午的險惡用心,立刻反駁。

他的反駁關鍵,就是:我不是不想回臨淄,而正是因為想回臨淄,所以才盯著萊蕪。但是萊蕪不能打,一打的話墨家就可能合圍我們,所以我反對的只是打萊蕪。

若是你田午有什麼辦法,可以不打萊蕪而把大軍帶回去,我當然樂意。但你不能說我不想回臨淄,更不要妄圖讓軍中士卒怨恨我。

田午終究年輕,一時語塞,被田慶抓住了破綻猛攻,竟是一時招架不住。

他在約田慶密談、卻被田慶告知此事關係社稷與眾人不妨軍帳眾議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說動田慶。

他之所以說那些話,也正是田慶所猜想的那樣,想要這訊息傳出去,導致軍心浮動,從而為一件事做準備。

只是沒想到田慶遠比他想的敏銳,立刻表明了自己不是不想回臨淄的態度,這便有些難做。

在此之前,田午身邊的謀士給他出的主意,是這樣的。

若能說動田慶,則說動。

若說不動,利用士卒歸鄉思親之心,煽動兵變,奪取虎符,刺殺田慶,收攬軍權。

然後以主力猛攻萊蕪,以歸鄉的名義送他們去死,吸引墨家的注意力。自己則率領親信、萬餘輕卒精銳,棄軍保帥、走沂蒙山會和莒地之兵,直撲臨淄,殺田剡,逼田和、上位之後再做打算。

是調停?是死守?是開啟府庫收買人心以保臨淄?還是節節後退到膠東以逼天下局勢大變?

這都是之後再考慮的事,因為不帶精銳回臨淄,便什麼都沒了,也根本不用考慮之後,還不如琢磨臨死前多睡幾個女子、多吃幾口鹿肉,該吃點啥吃點啥、該喝點啥喝點啥然後等著被槍決就好。

此計甚合田午的心意。

最不濟,退守膠東,逼著天下有變:中原諸侯不允許佔據了齊國大部、咄咄逼人土改震撼的墨家存在,最不濟退守膠東總可以讓諸侯出兵干涉。

但退守膠東,只能是他田午為齊侯退守才有意義,否則換了別人,自己還是死路一條。

田午心想,到時候若能逼得諸侯出兵干涉,大不了自己這一世不納外姓姬妾、不出宮室半步、層層守衛,墨家刺客欲要誅不義怕是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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