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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義之上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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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仲連已經看到了時代的大勢。

他沒有將此時秦國的內亂、楚國的混亂看做是原本一樣的內鬥。

他也將趙國的這次公子之亂,看作是趙國變革的號角。

時代變了。

原來那些公子之間憑藉自己的甲士和封地來爭權奪勢的時代已經過去,平民階層憑藉鐵器和火藥的崛起,使得這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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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的那些政變,是制度不變的前提下,換些人上去。

而現在,隱藏在政變叛亂之後的,是滔滔時代。

趙侯未必關心民眾的疾苦,但他卻需要用民之力。

面對著魏國的干涉、公子朝的反叛,他覺得公仲連的話很有道理。

趙魏之間的裂痕,只怕已經不能彌補。

戰事四起、兵書亂飛,趙侯已經下定了決心,便無退路。

趙巍之戰,從剛平到中山、從闕與到邯鄲,在連綿千里的趙地上進行著。

千里之外。

泗水流域。

千里之外的戰事,似乎並不能直接影響到這裡,但實際上卻影響巨大。

費國、武城。

自魯襄公十九年魯國在此地築城到現在,已經過去了百餘年。

這座曾經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城邑,曾誕生過孔子託孤子思的曾子、誕生過以貌取人而失子羽的澹臺滅明……

曾經作為魯國南部防禦越、楚、吳的重要邊城,而現在成為了費國自立之後防禦魯國的北境重地。

十餘年前潡水之戰,墨家曾短暫地佔領過這裡,並且以遠超時代的攻城術讓越國對於墨家直掏腹心的可能心有餘悸,最終導致了潡水的決戰。

那場大戰中,武城邑宰為了自己家族的名聲和延續,自殺以逃避下達越王翳徵集墨家發到民眾手中的糧食的命令。

那場大戰後,當初民眾被墨家用紙幣購買的糧食,很快就透過在魯國的商人進行了償還,回收了全部的紙幣。

那是一個起點,從那之後墨家在武城的活動日益增加,伴隨著泗上非攻盟的建立,伴隨著倪、鄒等國紛紛和墨家交好以非攻自保,加上當初遺留下的那“仁義之師”的驚鴻一瞥,武城曾經常有墨者來此講學。

而今日,卻沒有這樣的氣氛,整個城邑都籠罩在一種陰沉之中。

街市上,十幾個人被繩索綁住,半數以上的人身上都帶著傷痕,幾名貴族的私兵甲士手持利刃在旁押送。

街市之中,幾輛馬車準備就緒,馬車的後面拴著繩索。

顯然,今天這裡要進行一場公開的處刑,而且是一場車裂於市的重大“場面”。

這十幾個人被甲士用兵器抽打著,挪動著沉重的鎖鏈羈縻束縛的手腳,時不時抬頭看看遠處為他們準備好的車裂之駟。

被繩子捆綁著、串成一串的十幾個人的中間,有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剛剛長大的孩子。

年輕人尚未束髮,亂亂的頭髮披散下來,被臉上的血跡凝結成一縷一縷的。

他的雙腿不停地打顫,帶著傷痕有些稚嫩的臉上,肌肉緊繃著,嘴角撇著,似乎馬上就要哭出來。

遠處那些將要車裂他們的馬匹發出了一陣陣嘶鳴,這年輕人腳下一軟,一下子倒在了地上,隨後一聲劇烈的哭聲傳出。

倒在地上的年輕人想要站起來,卻怎麼也站不起來,雙腿不停地抖動著,旁邊的甲士拿起戈矛的木杆狠狠地抽打了一下。

年輕人身後的一個被束縛的中年人攔在了甲士之前,替年輕人擋住了這一下抽打,彎下腰衝著年輕人伸出了手,想要將年輕人拉起來。

“你害怕了?不要怕,死是很快的……”

中年人只是想安慰一下前面雙腿不停顫抖的孩子,可是年輕人聽了這番安穩的話,哭聲更大,哭聲中竟還帶了幾分委屈。

“我……我不怕……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的腿為什麼一直在抖!我想做勇士,我不想在這麼多人面前像個懦夫,可我的腿總是抖,所以我才哭。我不怕……”

年輕人似乎想要證明什麼,拒絕了中年人伸出的想要拉他起來的手,雙手狠狠地砸在了自己不受控制而顫抖的腿上。

大概,砸的很痛、砸到雙腿麻木,那樣就不會抖了吧?

大約是為了證明自己真的不是害怕,真的就是雙腿只是不受控制地抖動,年輕人帶著委屈的哭聲道:“前幾天咱們去燒糧倉的時候,被甲士圍住。那時候他們叫喊著跪地免死,人數眾多,可我也是和你們戰到了最後!我不是懦夫!”

中年人趕緊點點頭,馬上就要死了,總不要帶著一些遺憾去死。

於是衝著那年輕人道:“那天我都看到了,咱們之中沒有懦夫。”

一個月前,費國都城的政府和費國都城之外的分封貴族之間的談判徹底破裂,貴族們拒絕盟誓承認都城的法令,留在都城的貴族製造了一場混亂想要逃走,結果被都城的民眾抓獲。

經過審判後,這些製造混亂、在都城放火殺人想要趁亂逃走的被困在都城的貴族全部被處決,宣佈他們的土地收歸國有,要將他們封地上的農戶按照人口授予土地。

隨後成立組建了由農夫、百工組成的軍隊,正是宣佈那些不去都城盟誓遵守新法令的貴族全部被剝奪了封地。

之後不久,有繼承權的在都城之外的費國公族子弟被殺,然後貴族們宣佈他們將投靠齊國和魏國,不再屬於費國,因而不遵守費國的法令,費國的法令管不到他們。

那些被殺死的貴族的子嗣和家族們紛紛起兵,要以私仇為理由圍攻都城,但是都城那邊的民眾也立刻組織了反擊,並且擊潰了一部分貴族的私兵。

大量的貴族撤退到了武城,想要藉此城等到齊、魏的援軍。

武城在是十幾年前被墨家攻陷過一次後,本地的民眾經常聽墨家的講學,許多人對於費國爆發的革命是支援的。

既有出於自己利益的支援。

也有一部分小貴族、士出於一些浪漫情緒和惻隱之心去支援。

以及,一部分確信墨家的天志是可以用理性去解釋宇宙萬物的、純粹在理論上認可費國國內之變的人。

貴族的私兵們、家眷們集結於武城,一方面以為武城在十幾年前潡水一戰前夕被墨家攻破之前,一直是費國對抗魯國的前線,城邑堅固;另一方面這裡也背靠魯國,一旦失敗便可以逃亡。

從那些貴族們在都城趁亂逃走被殺之後,雙方之間已經紅了眼,誰的身上都揹著對方的血仇。

都城那邊固然殺死了不少貴族,都城之外獲勝的地方卻也一樣剝奪了貴族的封地,貴族們在自己的封地上也開始屠戮那些墨家有所活動而“仗著墨家的勢力”多次不履行封建義務的、有反叛可能性的農夫。

血流滾滾,頭顱濤濤。

武城聚集了大量的費國貴族等待著齊國衛國干涉軍的到來,這裡也徵集了大量的糧食,強迫民眾繼續加固城邑。

這種情況下,一些在城中的、支援費國國都法令的人自發地集結起來,準備燒燬這些貴族的糧倉,以讓他們難以守禦。

只是事到最後,有人叛變,事情洩露,七十多人密謀之事被貴族的甲士請君入甕,被殺了幾十個,剩餘的全部被抓,被判處車裂之刑。

那個覺得自己很丟人、明明不怕死、可是雙腿卻不聽使喚地抖動的、看起來像是怕的要死的、委屈的哭出來的年輕人最終還是憑藉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

他用滿是汙泥的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用稚嫩的、剛剛變聲的、有些像是鴨子鳴叫一樣的嗓音問剛才要拉他的中年人道:“你說……這裡的民眾,會記得咱們所做的一切的嗎?會覺得我們是有君子之勇的勇士嗎?”

墨家在自己的課本上,篡改了西門豹治鄴的故事,用了一句“苟利於萬民,豈意身前身後名”作為結尾,拔高了西門豹在墨家道義體系之內的崇高形象。

義很重要,一如聶政,最終選擇了助公子連而不是相助韓嚴仲子,終究是因為老友公造冶的那些說辭,讓他在潛移默化中選擇為義輕生的時候的義,與他之前所認為的義有所不同。

可名也很重要,不是每個人都不在意身前身後之名的。

尤其是這些自發組起起來的武城之民、之士,他們認為自己要做的是,畢竟流傳千古,是為君子之勇,死而無怨。

終究,誰也不想自己為民眾做了許多,卻在死的時候,被民眾叫一生好,覺得若是無罪,緣何被殺呢?

那樣的話,心中總歸是有不甘和怨氣的。

他們不是不相信那些“義”,而是不相信民眾有這樣的“義”,如果墨家的義是天下之下流,而忠於封君不做亂的義是天下的上流,那麼他們就是一群叛亂者、罪人、罪民、暴亂者……

年輕人一眼看去,看到的是沉默的民眾,沒有人說什麼,也沒有人為他們而感慨或是哭泣,只有無盡的沉默。

所以,他怕,他怨,他恨,他也擔心。

擔心自己的屍體被民眾踐踏,日後提及他們的名字,便如商紂、惡來一樣,萬民唾棄。

中年人明白年輕人的擔心,長嘆一聲道:“民眾會記得我們的。我們為的是費國可以行利民之政,為的是費國萬民的利,不惜身死,這是君子之勇。勇士,總要被人讚譽,被人銘記。”

“就像是渭水河畔為了止人殉、費活祭而刺秦的聶政,既符合於義,這樣的勇士,民眾怎麼會忘記呢?”

中年人頓了頓,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說道:“再說,適不是說過嗎?所謂湯武革命的革命,就是讓一部分人的意志強加於另一部分人的身上。這便是義,革命成功,我們的義便是天下人接受的義,我們的死便是為利萬民而死的君子之亡,你為什麼怕別人會不記得我們呢?為什麼要擔心別人會以為我們是罪有應得的罪人呢?”

他彷彿感受不到身後抽打的木杆,大笑道:“你不要忘記,十日前,墨家鉅子禽滑釐已然宣佈,承認費國的新君,認可費國的新律法,並且盛讚費國之法利於萬民,承認公子巒為費君,並且警告諸侯費國之事不要干涉,否則墨家將履行非攻之盟!”

“這些將要處死我們的人,是因為害怕。他們抵不過都城的義軍,齊魏縱然干涉,墨家言必行行必果,既說要履行非攻之盟,便一定會履行!”

“屆時,費國上下五百裡,皆行我們的義,我們得義必將成為費國五百裡的上流之義!我們又怎麼會被人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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