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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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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如蒙大赦,招呼著身邊的同胞哥哥道:“走啊,去樹下拿水。誒,那河邊我早晨下的竹籠,咱倆去看看魚多不多。今天割麥,晚上讓咱媽給大家夥炸魚吃……”

一旁有些木訥老實的哥哥道:“你去吧,這是給咱們家割麥,我可不偷懶,叫人笑話。”

那歡脫的少年也不臉紅,嘁了一聲道:“我才不懶呢,就是不願意做這些農事。再說了,我已經考入了習流軍校,將來也不靠這個吃飯。”

說到這,前面正在忙著的母親回身罵道:“軍校裡更累,你哥哥當年也不是整日說累?你以為就輕快呢?就你這麼懶,去了裡面捱打倒是小事,受不住叫人攆回來,那可是要丟死人了!”

少年哈哈一笑道:“那樣的苦,我受得了。我就是最煩這種一年到頭一眼看到年尾的日子。春日種、秋日收,好沒意思。”

“天下那麼大,我上了這麼多年學,要是不出去看看,那可沒意思的緊。大哥現在在高柳,大姐也在北境,他們也沒見得做農活就多勤快。我可聽說,姐姐當年為了不回來割麥,藏到小叔那裡好久……”

說話間看到母親低頭握了一塊土坷垃要擲他,轉身就跑,邊跑還邊對身邊的哥哥道:“咱倆該換個名字,我該叫庶擒翳、你才改叫庶歸鄉。”

說完抱著頭鼠竄而去,母親的土坷垃自然不會落在頭上,就遠遠地砸在腳後跟處濺起許多灰塵,惹來眾人的大笑。

在一旁看著的吳起心中略為驚奇,庶民無姓,這兩個孩童居然有姓有名。

他也知道,習流乃是越人水師的稱呼,三晉無水師,天下水師之強,便屬楚、越兩國。

原本越人水戰無雙,後來公輸班做鉤拒、大船,淮河長江爭霸,越人潰敗,楚之舟師這才為天下之首。

現如今墨家竟然也有了水師?

吳起便示意身邊的人不要跟隨,自己走到樹下,對面那個應該是叫做庶歸鄉的少年並不驚慌於身上佩劍的吳起,只是側頭看了看,就去提水罐。

吳起便走過去,微笑道:“少年,討口水喝。”

少年也不認生,拿過一個水罐遞過去,便問道:“你不是這裡的人,你從哪來啊?”

吳起接過水罐,心說這裡已是泗上,而且不過是個少年,便無什麼警覺地說道:“魏地西河。”

那少年撓撓頭,哎呦一聲道:“我知道西河。有個人叫吳起,在西河變革,夫子們講過。”

吳起一怔,隨即瞭然,此處已是沛邑,乃是墨家經營二十年的地方,這裡的孩童多要上學開蒙,而且墨家對於天下形勢從來不愚民,多加講訴。

只是沒想到在這裡聽過自己的名字,笑問道:“你還聽過誰的名字?”

那少年道:“好多呢。我們課本上有好多故事。說是吳起守信,說吳起在西河,請一人吃飯,然後說好了等客人來了之後再吃。結果第二日那客人匆忙忘記,吳起便去派人邀請,自己果然一直沒有吃飯。”

“這是說,做人要講誠信,說到就要做到。又說吳起攻秦人小亭,為了讓人信服便立了一個車轅,說能抬到北門的給賞賜。人們都笑,結果真有一人抬走了,立刻獲得了獎賞。就說做事也要將誠信,方能叫人信服。”

那少年說完,又笑道:“我們課本上好多魏國的故事呢,魏國還有個叫西門豹的,智鬥河伯,這個我們也學過。”

吳起聽完,心想這西門豹的事,確實有此事,可是墨家當年在沛縣治淫祀巫師,用的手段也相差不多,只不過鴆殺比起溺水似乎更慘,便沒有和這些孩子們說。

然而自己守信、攻亭這兩件事……吳起心道,我他媽怎麼不知道我做過這兩件事?

心中腹誹,卻又開懷,想不到墨家還編排自己的故事,倒是替自己揚名。再者泗上少年,竟能知魏地故事,知我吳起、西門豹之名,這教化民眾移風易俗的手段,確是難比。

想到這,他又忍不住笑問道:“那你既說吳起立轅,這轅杆的轅字,你可會寫?”

少年撇嘴道:“轅杆的轅,可是我們開蒙之後必會的五百字之一,不會可不行。我當然會。我還知道,黃帝是軒轅氏,那是因為黃帝作車,這是大功績,後來因為有車,以戰車戰勝炎帝。就因為車,才稱為軒轅。”

吳起心說,這故事怕不是也是墨家編排的,我卻從未聽過。不過仔細一想,竟也有些道理,不由點頭,喝了一口水,卻不想這水是鹹的,差點吐出來。又想到與人借水而飲,吐出無禮,便忍者咽下去,奇道:“泗上水鹹?”

少年搖頭道:“才不是。這是煮沸的水加的鹽。夫子說,生水中有許多肉眼看不到的小蟲子,他雖然看不到,但是上面就是那麼教的,應該就是對的。這些小蟲子叫人生病,因而要煮沸。割麥出汗,汗味發鹹,所以要吃些鹽,不然要容易中暑。”

“村社每年都會領到一些專門用來煮水的鹽,免費的,都要喝。”

吳起哦了一聲,想了想也覺得汗味發鹹便要吃鹽確實有些道理。又想聽聞墨家在齊、越曬鹽,鹽價日低,這裡又有水運輸送,村社發一些鹽也不是難事。

從這小事,便能看出墨家治政,確實是要以利民為先,若不然又何必費這些麻煩?

也只怕,墨家有此枷鎖,許多事便不得不做。不做,便不合於墨家之義,墨家的學說又傳播天下,人人可讀,這不做便會被人詬病。

吳起本就不渴,只是想要找個理由詢問一下泗上的情況,便放下水罐道了聲謝,指著遠處正在收割的器械問道:“那是何物?也是配發的?”

少年道:“那叫馬拉割麥機,是子墨子的弟子與公輸班的弟子合力製成。不過可不是配發的,而是村社買的。”

吳起點點頭,問道:“這一物,我看割麥數倍於人。買這麼一物,要多少錢?”

孩童用一種極為平常、司空見慣的語氣道:“我聽我爹說,一個要合三萬斤麥子吧?”

聽到這個數字,吳起驚然失色,自己剛才看到的,至少有三臺。

這不算三臺拉動的將近九匹馬,便只是機械,便要九萬斤小麥,摺合小石那就是小幾千石!

可這孩童竟無絲毫經驗,只當是尋常事一般說出,彷彿早已司空見慣這樣的數目。

這九萬斤的小麥,這個村社竟可以輕易拿出?這還是繳納了賦稅之後,如此驚人的數量,約合過去那些擁有萬畝封田計程車貴族的歲入。

少年見吳起驚奇,便道:“其實也不多。三臺機械,村社裡一百四十戶人,就算是小麥,也不過每戶才百斤不到。現如今能夠澆水的上田,便是只種冬麥,也有百八十斤。再說,這是村社裡大家集體買的,還有造紙作坊的收入,算不得什麼。”

“今年是新買,適用一下。若是合用,明年便多買些。我爹說,一來河谷那裡還有不少地,用耬車種、這東西收,也能忙過來,又能多開不少的地。二來就算不開地,如今造紙作坊紅火,也正缺人,有了這東西也可以省許多力氣。這幾年麥價尚可,正好多種。”

“再者,收了冬麥,正好種土豆。我爹說,村社要再辦個釀酒的作坊,僱請了人,現在這酒賣的好,土豆又價賤,又不好運,不如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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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起更加好奇這個進入墨家管轄之地不久的村社,到底富庶到何種程度,聽這麼說,似乎這三萬斤一臺的器械這村社竟還能多買一些?

他越發驚奇,聽起來這村社有些像是貴族封君的莊園封田,買賣器械竟然可以村社合力?那些作坊也都是村社共同經營?

可這……這不就是個沒有貴族的封田莊園嗎?

他又想,這孩童都有名姓,難不成這村社竟是墨家的一些高層人物的?若不然,一個村社便是這般富庶,一人收穫的糧食竟是西河一人一年勞作的六七倍甚至更多,這未免有些過於可怖。

早在鐵器等出現的時候,吳起便深知這些技術革新的作用,正如當初他極力建議魏侯派遣細作進入沛邑時說的那樣:畝產增加、每個人富餘的糧食增加,便能供養更多的脫產武卒。

墨家在泗上的村社,若都如此,那只怕這天下之亂,竟真的要定於這團黑色。

想到這,吳起便帶著最後一點有些期待的神情問道:“我剛才聞你有名姓,你父親可是墨翟弟子?亦或是……士人貴族出身?”

少年撓頭道:“貴族?我家往上數幾代,也和貴族沒什麼關係。我爸當年在商丘率先靠近了楚王,眾人便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庶輕王。後來在潡水抓了越王翳,貴族…嘿,抓的貴族多了,我爸說當年在潡水,越人被圍之後,我們以炮擊越君子軍的軍陣,炮擊了幾次,跪地求饒痛哭流涕的貴族也有……”

吳起大驚,他知道庶輕王的名字,雖然這是個庶人,但是能夠連擒兩王,想來也是個畢萬那樣的發於卒伍的勇士,誰曾想竟在這裡種田?

又想,都說墨家尚賢,難道這樣的勇士竟也不用?不給高官厚祿,以收天下士人之心?難道這人竟不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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