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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章 萬民約政勢洶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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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將聽了滕叔羽的話,看了看遠處那幾位正在討論著什麼的墨者,淡然道:“墨者以為,人無長幼貴賤皆平等。我於墨者之外,是羋姓屈氏家族顯赫之輩;在墨者之中,只是一個……嗯,一個人。人,僅此而已。”

“庶農工商,有賢能則舉。我劍不及公造、射不比禽子、曉天志不如適、辯不及五十四、刑不及摹成子、匠不如斧矩斤,實在不知道我為什麼不能是普通的墨者。”

滕叔羽這一次真正服氣了,嘆了口氣道:“難道駱猾釐真的不是墨者之中的第一勇士嗎?”

屈將聽到勇士這兩個字的時候,無奈一笑,看著身後的胡非子道:“先生,看來他還是不知道什麼是勇。”

胡非子亦是一笑,衝滕叔羽道:“如果你不能知道什麼是勇,那麼就會以為我剛才稱讚你的話是在侮辱你。所以請讓我為你解答什麼是勇。”

滕叔羽點頭,胡非子看了一眼屈將,衝他頷首示意。

屈將衝著滕叔羽說道:“十年前,我也是如你一般理解勇。但先生讓我明白了什麼是勇,請將此時此刻做十年前。”

說罷扶了扶自己的高冠,胡非子跪坐於地,半閉著眼睛,回憶著十年前的事。

屈將踏前一步,忽然抽出楚劍,抵在了胡非子的脖頸旁,胡非子猛然睜開雙眼,卻並不害怕,而是緊盯著屈將。

屈將手腕不抖,劍刃在胡非子的臉龐劃來劃去,笑道:“我是楚國勇士屈將,聽聞墨者非鬥、認為遊俠勇士相爭愚蠢,並不是大勇。所以特來請教,如果你不能告訴我什麼才是大勇,我只能殺死您,因為您侮辱了我,因為我正是你們墨者所說的那種愚蠢的勇士。”

胡非子回憶著十年前的那番對話,面不改色地問道:“在您所理解的勇看來,我是勇士嗎?”

屈將手中劍又虛刺幾下,說道:“您算是勇士。如果不是勇士,那麼此時一定會被嚇的尿出來,而您面色不改,所以您是勇士。”

胡非子哈哈大笑,似乎根本不在意就在咽喉附近遊走的劍刃,朗聲道:“這在子墨子定義的四勇之中,叫做陶缶之勇。”

屈將奇道:“何謂陶缶之勇?”

“山崩於前、面不改色,居高而望下、雙腿不抖,身體如同陶罐一樣不受外面局勢的影響,哪怕利刃就在咽喉依舊笑談,能做到這些便是陶缶之勇了。”

屈將道:“這我可以做到,您也能夠做到。那麼你們墨者為什麼要非議那些喜好爭鬥的人呢?請您告訴我剩下的三勇又是什麼,如果我並不喜歡,那麼將會殺死您後再去殺死說這些的墨翟。”

相隔十年,胡非子的臉上還是露出的不屑神色,說道:“搏殺虎豹,徒手搏熊,斬殺蛟龍,這是漁獵之勇。”

“別人看你一眼你便刺人一劍、別人瞟了你一眼你就殺人全家,這是五刑之勇,自尋受刑的愚蠢之勇,說的就是你這樣的人。”

“而譬如當年曹沫,長勺戰後會盟之時,身藏利刃於身,劫持齊桓,並說:‘請您退兵不再伐魯,否則我就要割開你的脖子放血了’,齊桓於是會盟退兵。以一人之力,退萬乘之國、存千乘弱邦,這就叫君子之勇。”

“再如當年晏嬰,身高五尺。齊莊公私通崔武子的妻子、並拿崔武子的帽子送人以示嘲弄,最終被崔武子所殺。晏嬰以五尺之軀,獨身一人前往崔武子府中痛哭莊公,哭後飄然而去,卻因為得萬民擁戴崔武子不敢殺,這也是君子之勇。”

“所以說,你們這些自稱勇士的人,都是愚蠢的五刑之勇,距離真正的勇還差得遠,難道不愚蠢嗎?”

說罷,屈將將頭頂的高冠摘下,退避三步跪坐於地道:“請您教授我以利天下、讓萬民擁戴、救弱小邦國的君子之勇。”

“我願為天下,行曹沫這樣的君子之勇。血濺五步,以求天下安定!”

兩人演罷,屈將收劍站在胡非子身後,滕叔羽臉上表情古怪,許久才道:“難麼我也只是五刑之勇嗎?”

胡非子道:“並不是。您不是說並非惜身,而是要留此身以舉大事嗎?如果您要舉的大事,能夠利天下、救弱邦,這難道不正是君子之勇嗎?所以我說您是勇士,並不是在侮辱您。”

“況且,您不過是士,墨者之中若出仕可為大夫者極多,堪稱劍術國手的人也有不少,敗於墨者的手中,難道是值得羞愧的事嗎?長勺一役,齊萬乘而敗,羞以為恥;越滅滕邦,以萬乘壓百乘,難道要感覺羞恥嗎?”

滕叔羽一聽這話,只覺得彷彿自己幼時落水時岸上浸麻人扔下的那根麻繩,忍不住順著胡非子的話道:“正是這樣啊,我正是要留這身軀做一些大事。雖然不知道是不是您說的利天下事,但至少不只是有五刑之勇啊!”

這些道理本就是胡非子講給他的,滕叔羽這樣說當然不是為了讓胡非子聽到,而是希望身邊的那些夥伴朋友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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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墨者給足了自己面子,在自己顏面受損之後,這些墨者沒有來侮辱自己,而是為自己找了這樣一個讓人可以接受的理由,單單是這份心思,已經足夠他將來報答了。

他是失勢的貴族、市井之人,即便一時間沒有做出正確的選擇以致後悔,但這些市井中的情義和處事方式依舊不忘,已於血脈融為一體。

這些話不必說出,只要記在心裡,然而滕叔羽卻不知道該怎麼報答墨者。至少成為墨者這樣的事,他覺得自己是做不到的,而墨者之中人才濟濟,就算有劍刃武事,又哪裡輪得到自己出手?

旁邊夥伴朋友也已被胡非子說服,本就與滕叔羽有情誼,見墨者都這樣說,也就不再想那些似乎讓人慚愧的逃跑事。

胡非子又道:“那些巫祝斂財殺人,墨者才將他們殺死,以利天下。我想您並不知道這裡面的事情吧?”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滕叔羽還能說什麼,連聲道:“確實不知,現在才知。如果我要知道,又怎麼會為了區區萬錢來做這樣的事呢?我雖然不如您這樣的墨者知曉天下大義,可是也有市井遊俠兒的規矩。”

胡非子笑道:“如此,請您修養。過些天,我再來看您,也請教您要舉的大事。”

說罷,與屈將一同行禮,緩緩退走。

半途,屈將問道:“先生,難道滕叔羽真是這樣的人嗎?”

胡非子搖頭道:“未可知。惜身而逃,可能是要做大事,也可能只是怕死。這是別人的心,又怎麼能夠揣測呢?但鉅子有令,我等遵從就是。日後或有用,是以如此。”

…………

另一邊,摹成子冷著臉來到了那些大族、掾吏的身邊。

這些人如臨大敵,墨者沒說讓他們走,也沒說不讓他們走,他們見了墨者的手段,又哪裡敢自作主張?

不說下午聽到的那些駭人之言,就是這數百手持利潤的墨者,也不是他們這些沛邑大族所能應對的。

墨子行義幾十年,足跡遍佈天下,所收之徒俱是天下精華,又哪裡是此時尚未成為豪族貴裔遷徙之地的沛邑所謂大族能比?

本想著用來恐嚇墨者,誰曾想墨者根本不在意,而是隨手一揮就把這些恐嚇化作無形,甚至反過來恐嚇到了欲要恐嚇者。

下午的事,這些人都算是看明白了,墨者根本就沒把他們這些家族當回事。

摹成子又是下午帶人巡邏、引領一眾墨者的人物,這些人也知道此人在墨者之中地位頗高,因而戰戰兢兢。

摹成子也領了鉅子之令,說的清楚如何去做,便與這些人道:“你們既來相聚,本想著再留你們幾日,只是一些掾吏還要回去處理政事。”

那些深涉斂財事的掾吏哪裡敢吭聲,只好小聲道:“我們此來,實在是這些巫祝說請我們做證血親復仇之事。這事隨不合墨者義,卻是眾人的理,我們不能不來啊。”

摹成子心道,我又不傻,這裡面的事難道你們沒有參與嗎?可他也不在此時說破,只道:“那些巫祝斂財、活祭,大害天下,觸怒鬼神,難道墨者這樣做不對嗎?”

掾吏族老們紛紛道:“對!大善!”

摹成子哈哈笑道:“正是這樣。此事還需查明,不過料來與你們無關,還請回沛邑吧。墨者車馬不足,不能相送。請。”

這是放這些人走的意思,可這些人一聽摹成子說還要查明那些巫祝背後的事,哪裡敢走?

就算走,也要弄清楚到底將來如何,以便應對,此時既想走又不敢走,只好不做聲。

不想這些人之中,那個提出了借血親仇恐嚇墨者的夏杞後人先起身拜謝墨者行義、沛邑將來必會大治云云,說動了眾人離開。

眾人都沒主意,血親仇事弄成這樣,也不能怪這人,誰也沒料到墨者的底蘊如此之深,聽這人做了決斷,也都紛紛有學有樣,結伴離開。

待離開了墨者數里之後,不少人渾身是汗,便停下來。幾名老者又聚一起,問那夏杞之後道:“墨者如此說,哪裡敢走?”

那夏杞之後道:“墨者聰慧已知,手段兇殘,又豈能不知道我等之事?既然讓我們走,便是不予追究之意,當然也是警告我等,不要再妨礙墨者。我等雖不如墨者,可真要作亂不服,墨者亦難做。”

他這麼一說,眾人也覺得有些道理,又問道:“今日墨者是什麼意思?今後如何?”

夏杞之後道:“無非便是想要行私畝開田事。下午我聞墨者講義,並不在意井田邊洫,傳聞絲毫不錯,儒墨死敵。我在此勸請各位,墨者既認私產,私田私畝最好不要行以往的手段隱藏。他們既認私產,我只盼著寫下竹契屬於我,也願意繳納畝稅。”

他也沒說為什麼,其餘人只當他已被墨者嚇破了膽,均想若是按私畝稅來算,每年繳納的粟稅極多,不行手段如何能行?

那人說完之後,也不解釋,更不管其餘人,拜別行禮後,登車疾馳,似乎想要逃離此地。

其餘人則想此人怕是已被墨者嚇破了膽,掾吏都與自己相勾連,手段自多。

況且若是行私畝稅清查田畝,這畝稅也會加於那些租種或以此為生的隸農,豈能願意?屆時觸動眾人之利,就算墨者有義有道,怕也難做。

再者這些事牽連極多,商丘內的大族豪族又豈不擔憂?此時巫祝事或許不管,若墨者真行清查私畝、竹契定田事,恐怕商丘大族也不會願意,到時便可引以為援,未必就怕這些墨者。

回去只要早作準備,何必如那人一般嚇破了膽?

為首諸人又商量一番,就此離去,返回沛邑,各做準備,卻也不敢再輕易觸碰墨者。非觸及切身之利,已被今日事嚇得實不敢再行類似手段,只求暫時各不相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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