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陸驍醒時,發現屋內炭火半熄,謝琢已經房中了。
院裡有人走動, 聽腳步聲,應該是葛叔。
陸驍身,坐在榻上,一時間不太敢推開門走出去。
昨晚沒抵住誘惑, 就這麼在阿瓷的臥房裡睡下了。要是他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出去, 葛叔會不會燒火鉗把他打出去, 或者以後再也不給他開門了?
陸驍代入了一下, 雖然他的侄女陸催雪現在路都還走不太穩,但要是以後, 他大清早在院子裡練槍法,發現有一個男人從陸催雪的臥房中走出, 明顯是睡了一夜的模樣, 那他肯定會直接把槍擲過去!
於是陸驍身將棉衾摺疊整齊, 耐心等,直到葛叔的腳步聲往廚房去了, 他連忙打開門,準備閃身進到隔壁的房, 假裝自昨晚是在房睡了一覺。
然沒想到,他剛剛關上臥房的門,就聽葛叔笑吟吟地招呼:“侯爺床了?朝食已經準備好了, 可要一?”
陸驍腦子懵了一瞬, 腳步僵硬地坐到桌邊:“對,床了,好。”
葛叔笑容慈和:“公子臨行前讓我告訴侯爺, 公子常年睡不好,所以臥房中安眠的香,所以侯爺可能會比往日睡得要沉,不擔心。”說,將碗筷擺好,“侯爺快多吃。”
陸驍提筷子,決定自行坦白:“我昨晚在延齡臥房的榻上睡了一晚,但真的,我只在榻上躺,沒有亂走,也沒有亂看。”
“公子難得與人這般親近,是好事,公子夜間就寢時,葛武那子都不能隨意進公子的臥房,侯爺是特例了。”
“哦,這樣啊。”陸驍僵硬地提筷子夾菜,心裡又有壓不住的開心。
“且看公子的臉色,昨晚定然睡得很好,多虧了侯爺。”葛叔嘆道,“公子自就沒有朋友,若侯爺願意,能不能多找找公子?侯爺在時,公子總是開心許多。”
陸驍立刻應允:“我肯定會經常找延齡的。”
他隱下後一句沒說——他跟阿瓷在一時,他也會開心許多。
不過,總覺得哪裡有奇怪。
陸驍又左右看了看:“不過延齡去哪裡了?可是帶葛武出了門?”
葛叔回答:“沒錯,楊首輔遞了帖子,公子不能不去,所以床收拾了一番,就乘馬車去了楊首輔府上,現在想必已經到了。”
陸驍皺眉:“楊敬堯?”
另一邊,正堂裡,牆上掛幾幅畫軸,楊敬堯正領謝琢一幅一幅仔細觀看。
“這兩幅畫都是老夫的珍藏,輕易不拿出示人,特別是天寒,就怕有所凍損。”
謝琢跟在楊敬堯後半步,讚歎道:“延齡榮幸,想也只有在首輔這裡,能看見濮陽瓊的真跡。”
“老夫收集這幾幅畫,也頗費了一番心力。這四幅畫,分別畫於濮陽的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是他不時期畫技的代表。”楊敬堯指了指,“特別是這一幅,濮陽中年,父母接連病逝,極是傷懷,含淚畫下了這幅《雪夜歸家圖》。”
謝琢仔細看畫中場景,似有動容:“不瞞首輔,濮陽瓊的畫作中,我愛的是這一副。謝某此生遺憾的,是父母早逝,不能盡孝。”
“聽說延齡是清源人?”
“正是,清源十幾年前有時疫,咸寧七年,我已經能記事。那時每家每戶都掛白幡,舉辦喪事,不管是城裡還是鎮上,藥都已經被搶空了。
我父親是讀人,照藥典上的描述,拖病體去山中挖草藥,回家途中被人攔下,了保住草藥,腿都折了。”
謝琢雙眼微紅,又強自將湧的情緒壓下,“但把草藥帶回家後,他自卻沒舍得喝,母親也捨不得,心翼翼地煎好放涼,都餵給了我。”
楊敬堯嘆息:“父母之心啊。”
仰頭看《雪夜歸家圖》左上角的題字,謝琢露回憶之色:“所以我能理解濮陽的心情,那裡是再也無法回去的家。”
注視謝琢的側臉,楊敬堯勸慰道:“若你的父母在泉下知道你高中探花,入朝官,緋服加身,想也會很是開心。你年紀不大,但純孝又勤勉上進,是個好孩子。”
謝琢不知道楊敬堯此次找他,是試探還是了別的,只順往下說道:“我的命是他們自的命換的,無論如何,也不能辜負。”
楊敬堯轉身朝茶桌走去,兩人相對坐下後,他問道:“聽說延齡是由家僕照料長大,家中沒有長輩,想終身大事也還沒定下吧?”
謝琢主動執茶壺給楊敬堯倒茶,頷首時視線移了移,似乎有些迴避這個問題:“確是如此。”
“延齡也快及冠了,如今年少有,合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是,都說成家立業,立業成家。”楊敬堯喝了口茶,鋒一轉,“我有一個孫女,年紀與延齡差不多大,年方十六,相貌雖算不得頂尖,但知達理,性格溫淑,延齡可有意?”
這問得極是突然,謝琢立刻放下茶壺,惶恐般站身,臉上卻不見半喜悅之色。
楊敬堯薄怒,“嗑”的一聲將茶杯放下,語氣尚算平靜:“怎麼,謝侍讀是覺得,我楊某人的嫡親孫女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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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非如此,”謝琢誠懇道,“我只怕、只怕會委屈了她。”
楊敬堯等他的下文。
像是有些屈辱,謝琢搭在一處的手指蜷縮好幾次,低聲道:“我身體不好,常看診的大夫說,我這輩子恐難有子息,還有……短命之相。如今世道,對女子嚴苛,若成婚後無所出,丈夫還早逝,世人多會指責女子。”
雙手與眉眼持平,謝琢俯下身去:“我實在不想哪位姑娘我,無辜被耽誤一生。”
楊敬堯沒有立刻回答,反研判地看謝琢,像是在看他是否撒謊。
謝琢則一動不動,保持恭敬的姿勢,任他打量。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敬堯開口:“站做什麼,坐下吧。”
謝琢有些拘謹地重新坐好。
“延齡說的短命之相是怎麼回事?”
“不瞞首輔,我從體質不足,後感染時疫,不知道是那幾碗草藥湯還是別的,活了下。可雖沒有病死,身體也總不見好,甚至越越差。”謝琢苦笑道,“其實不大夫說,我自也能感覺到,哪有我一樣年紀的人,入秋要披上披風,吹一陣涼風就有可能高熱不退,活得像個廢人一般。”
楊敬堯寬慰:“延齡不如此自棄,世間醫術高明者,不知凡幾,延齡的困境說不定日後都能夠解決。”
似乎聽過許多這樣的,謝琢眼中苦澀意味重:“謝首輔開解,我也這麼期待。”
謝琢離開時,楊敬堯讓管家親自送的客。等管家回到正堂,他盤手中的紫檀木珠,雙眼微閉養氣:“人送出去了?”
管家回答:“送出去了,看上了馬車我回的。”他思忖道,“按照大人的吩咐,我在路上提了兩句徐伯明的事,他神色不顯,只說盛浩元在翰林院時對他還不錯,說完又發覺不該提,連忙找補,說盛浩元手段低劣,是罪有應得。
從言行舉止看,謝琢此人,行事嚴謹,但仍會犯一些初入官場之人會犯的錯。”
“嗯,”楊敬堯問,“你覺得像嗎?”
管家從十幾歲時就跟在楊敬堯身邊,宰相門前七品官,他這麼多年,往往,見過洛京中的大官員不知多少。
仔細回憶對比了一番,管家確定道:“雖然謝賊當年極具風采,謝賊的夫人崔氏容貌也是極美,但這位謝侍讀,和那兩人五官並沒有多大的相似之處。”
楊敬堯和謝琢在正堂聊天時,他就守在門口,自然聽見了對的內容,他斟酌道:“且他在說疫病中死去的父母時,聲音隱約有哽咽,可見真情。如果這都是裝的,那只能說,此人城府極深,擅長偽裝。”
楊敬堯坐在木椅上,入定了一般,神色深沉,讓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麼。
管家試探道:“可要去查查他的醫案?”
“不,若他真的城府極深,那查醫案是查不出什麼端倪的。”楊敬堯睜開眼,將木珠放下,撐桌沿身,“,你陪我去院中走走。”
另一邊,上了馬車後,謝琢就讓葛武去千秋館。
葛武還有些驚訝:“公子,真去找宋大夫?”
謝琢在楊敬堯前露出的所有情緒已經散了個乾淨,他伸手扯弄掛在車壁的香囊,聞了聞,回答:“你不是說,要是再不去一趟,宋大夫都要提藥箱找上門了嗎?”
等謝琢進了千秋館的裡間,宋大夫抬眼瞧見人,故意拿捏語氣:“喲,今天吹的什麼風,竟吹了一個稀客,值得我把僅有的二兩玉葉長春茶泡好了端出。”
謝琢坐下後,自覺地拿過筆墨,開始替宋大夫抄寫醫案。
在他伸手去取墨錠時,宋大夫怒了:“又想禍害我的墨?每次一,就要廢我一塊墨錠,怎麼,墨錠不要錢啊?”
謝琢無奈道:“可墨也是我花錢買的。”
千秋館實際屬於衡樓,衡樓又實際屬於謝琢,說墨錠是他花錢買的,倒也沒什麼錯。
即使理虧,宋大夫也瞪眼:“抄什麼醫案,手伸出,大半個月不把脈,真以自神清氣爽健步如飛了?”
謝琢乖乖把手腕伸了過去。
時問:“溫鳴可還好?”
“此前悲傷過度,又在詔獄裡關了兩天,但問題不大,給他開了藥,又僱了馬車給送回了普寧寺。”宋大夫手指搭上謝琢細瘦的手腕,幾息後,覺得稀奇,“這兩天晚上睡得不錯?”
謝琢頭:“沒有半夜驚醒。”
停頓了好一會兒,謝琢又遲疑地開口,“您上次提,說商隊從凌北邊境帶回了幾種珍稀藥草。”
宋大夫掀眼皮:“怎麼了?”
他其實大約知道謝琢想問什麼,但他就是想要讓謝琢親口問出。
想去給他買兔子燈的陸驍,謝琢手指縮了縮,垂下眼瞼,接問:“那些藥草對我體內的毒可有效?”
宋大夫差想去門外把葛武叫過,立刻問問清楚,到底是什麼讓他家公子突然轉了性。
清了清嗓子,宋大夫道:“其中一種叫‘凌雪草’的,我有了眉目,已經讓商隊再多找送過了。”又聲嘀咕,“還真是難得,這可是你第一次問,值得在我編纂的醫案中大特。”
“何?”
宋大夫懶得理他,捋了捋花白的鬍鬚,自顧自道:“唔,怎麼寫呢……就寫,我曾有個病人,身體還沒斷氣,心先死了。沒想到,咸寧二十二年,正月初二,未時,他的心突然又活了,實乃奇觀也,當與後世傳看。”
一直到拎宋大夫開的藥回到住處時,謝琢都還在想,什麼叫……他的心突然又活了?
不過還沒想出個所以然,陸驍就快步走出房,在他前停下,擔憂地問:“楊敬堯怎麼突然找上你了?可有出事?”
謝琢回過神:“沒事,楊首輔只是問我可有婚配,想將他的嫡親孫女許給我。”
陸驍垂在身側的手登時握緊:“他竟敢這麼想?就算是首輔的嫡親孫女也配不上你!”又有緊張,“那、那你是怎麼答的?”
謝琢實道:“我說我身體不好,這輩子難有子息,還有短命之相,不願耽擱姑娘終身,所以不會成婚。”
“對,你不要成婚!”
一瞬的脫口出後,陸驍有些心虛,擔心謝琢會追問。
卻沒想到,謝琢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後,應允:“好。”
可轉念一想,陸驍又急了:“不行不行,你以後還是要成婚的!”
謝琢與他站在簷下,伸手自然地替陸驍理了理衣領邊緣,指尖若有若無地在頸側劃了一下。
立刻,陸驍耳根通紅。
收回手後,謝琢問:“那馳風到底是想讓我以後不成婚,還是要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