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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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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休沐日,直到辰時都沒看見自家公子從臥房出來,葛武心裡總有點不踏實。他站到臥房門前,敲了敲門:“公子可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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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回應。

越想越不放心,自家公子獨自昏迷在臥房的情況,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葛武朝裡面大聲說了句“公子,我開門了”,這才推開了房門。

等他走到床邊,就看見謝琢眼尾燒得緋紅,滿頭都是細汗,像是在夢魘。心裡一跳,葛武當即轉身,朝千秋館跑去。

半個時辰後,宋大夫喘著氣走進臥房,伸手探了探謝琢的額頭:“怎麼這麼燙?”

葛武來回一趟,呼吸仍平穩。他在路上已經被唸叨了一路,很怵宋大夫,連忙將手裡的藥箱遞過去,回答:“公子這幾天都睡不好,心事很重。說是要修什麼《實錄》,所以大半個翰林院都搬到了宮裡,我只能在宮門口候著,進不去,不過觀公子神色,事務應該很繁重。”

宋大夫將謝琢瘦削的手腕放回錦被下,眉心緊皺:“從病情看,應該是昨夜受了涼,又沒有睡好,這才病勢洶洶。不是讓你好好盯著公子嗎?他不知道看顧好自己,你就要多上點心!”

葛武站在一邊,垂手安靜聽訓。

“別罵他了,是我自己昨夜驚醒,出了層汗,又受了風。”

葛武精神一振:“公子醒了?”

“嗯,”謝琢氣息很弱,嗓音也輕,“宋大夫要罵就罵我吧。”

“你以為你病倒在床上我就不罵你了?”宋大夫被他這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氣到了,但到底還是降了音量,“葛武說你每日事務繁多,很是勞倦,夜裡也不怎麼睡,怎麼,就不能珍惜珍惜自己這破破爛爛的身體?你以為你跟尋常人一樣,熬更守夜都堅持得住?還記得我說過什麼嗎?”

謝琢蒼白的唇角勾出笑來,安撫道:“您慢慢說,我聽著。”他虛弱地咳嗽兩聲,接著回答宋大夫的問題,“脈絕之象,精心調養,可活五年。”

宋大夫瞪眼,鬍子也跟著抖:“你也知道要精心調養!你的精心,就是半夜不睡覺,起來吹冷風?堂堂探花郎,翰林院侍讀,還不如我一個大夫知道‘精心’兩個字怎麼寫!”

謝琢等他罵完才道:“我去史館,看到《起居注》了。咸寧九年,臘月。”

宋大夫倏地噤聲。

謝琢望著床帳,沙啞道:“我看到了那段時間的奏對、審訊記錄、詔書,都看見了。”他頓了頓,像是笑了,卻又無甚笑意,“和我這些年裡查到的、推測的,相差無幾。”

葛武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吶吶喊了一聲:“公子……”

宋大夫不忍聽,別開臉,眼睛微紅。

“我沒事。我只是看著書裡那一行行字,想象十一年前,我父親從高處被推下,摔得粉身碎骨,無數禿鷲守在附近,嗅到血氣後,立刻前來爭相分食,像一場狂歡。”

謝琢閉了閉眼,沙啞著嗓音,緩緩道,“我父親在位時,他們忌憚他位高權重,擋了他們的路、佔了他們的利益。等我父親進了詔獄,他們又怕他死的不夠徹底,有再顛覆他們的機會,硬生生割了三千多刀才放心。”

見謝琢說完後,沒有再睜開眼睛,明顯此時不欲見人,宋大夫收了藥箱,給葛武使了個眼色,一起出了臥房。

葛武緊緊握著刀柄,骨節作響,每一步都踩得很重:“我替公子去殺了那些惡人!”

宋大夫輕輕嘆了聲氣:“我倒希望這些惡人多活幾年再死,苟延殘喘也給我留口氣。這樣,說不定公子會覺得,自己有活下去的理由。”

說完,一臉看無腦武夫的表情,斥道,“收好你的刀,公子心中自有謀劃,你,跟著我去館裡抓藥!”

葛武被瞪得沒脾氣,趕緊收了刀:“哦,好!”

宋大夫給謝琢看了十幾年的病,用藥已經十分精準,服了一劑藥後,熱就退了下去,到下午,謝琢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傍晚,葛武一板一眼地轉達宋大夫的話:“公子,宋大夫吩咐了,說您吃了東西要多走動,不然不易克化,晚上也容易腹痛。現在天還沒黑,要不要出去走走?”

見葛武連厚披風都拿出來了,謝琢沒有拂他的心意,接過來系上:“你說去哪兒?”

葛武想了想:“雖然衡樓沒進洛京,但昌叔之前把千秋館開到洛京後,又把賣頭面首飾的琅軒也開了進來。我們要不就去琅軒?昌叔前些日子不是在信上說,您有時間可以去琅軒看看嗎,而且那邊夜市繁華,人多熱鬧。”

謝琢無所謂,以一根雲紋錦帶束起頭髮:“嗯,走吧,那就去琅軒。”

琅軒是一棟兩層木樓,在新昌坊和樂臺坊交界處,正門朝著朱雀大街,最是熱鬧不過。

謝琢下了馬車,在葛武說話前,就自覺地緊了緊披風:“熱已經退了,無礙。”

只是他剛踩上地面,就聽見有人叫他:“前面可是謝侍讀?”

謝琢循聲看過去,發現說話的人前些日子才見過。

本應該躺在家裡的文遠侯世子羅紹坐在轎椅上,由兩個人抬著,每每有路人朝他望來,或是小聲議論,就會有僕從去驅趕。

他以一種從上至下俯視的角度,打量謝琢,開門見山:“聽我爹說,你在陛下面前替我說話了?”

謝琢施禮:“下官不敢居功,下官不過是將所見所聞,盡數告知陛下,不讓陛下被人矇蔽罷了。”

雙眼眯了眯,羅紹哼笑一聲:“不錯,就是要這樣,你我身為臣子,可不能讓陛下被奸人騙了。”他手擱在大腿上,拍了拍,“我回去會跟我爹說說的。”

他沒指明是說什麼,只等著謝琢的回答。

謝琢沒有抬眼:“下官先謝過世子提攜。”

“嗯,好說。”羅紹穿著寶相花紋錦袍,上半身朝謝琢的方向傾了傾,“陸家啊,可是走在河邊,自身都難保。我們羅家可不一樣,謝侍讀,眼光不錯。”

說完,像是覺得贏了陸驍一局,笑著揮手讓轎伕將他抬走,很是得意。

等人走遠,葛武小聲道:“這個文遠侯世子,腿都被小侯爺踩斷了,怎麼就好意思出門上街來了?”他又有些迷惑,“不過公子,你剛剛跟文遠侯世子說了什麼,怎麼感覺他看起來很高興?”

謝琢遠遠看著羅紹離開的方向,琅軒門口掛著的燈籠映在他的側臉,勾出一線暖黃,可他眼底卻如冰凌,似有冷光。

“走吧。”

另一邊,沈愚系著他滿綴寶石的新腰帶,昂首闊步,格外自信。又跟陸驍閒聊:“文遠侯也真有臉,羅紹一天到晚讓人抬著滿洛京到處溜達,他卻跑到陛下面前哭訴,說他兒子天天躺在床榻上,痛得抱腿哀嚎。我爹當時正好在文華殿,聽見時,好歹忍著沒翻白眼。”

陸驍沒怎麼把文遠侯父子兩個放在眼裡,只問:“梁國公今天進宮了?”

“沒錯,我爹進宮去請安,順帶給陛下送了只鸚鵡,那鸚鵡說‘陛下萬安’和‘天下太平’說得可順溜了,肯定能把陛下誇得開開心心!”

沈愚誇完鸚鵡,又把話題拐回來,“我爹回來說,羅常那個老匹夫,慣會撒謊矇騙,既然他都這麼說了,下次讓馳風乾脆把他兒子兩條腿都踩斷!”

陸驍嘴角浮起笑:“行,告訴國公,馳風記下了。”

兩人停在琅軒門口。

陸驍抬頭看了看招牌:“阿蠢,確定是這家?”

沈愚非常確定:“沒錯,我娘我姐姐都說這家的頭面首飾漂亮,幾個月前才來洛京開門做生意,到現在,已經包攬了我姐手帕交們的半個妝奩,你那個小青梅肯定會喜歡的!”

他湊近陸驍:“而且,從我得到的訊息來看,這琅軒和衡樓,背後是同一個人。衡樓的東家不是幾次為你們凌北籌措糧草,幫了不少忙嗎,你反正都要花錢,不如讓他賺去,我聰明吧?”

陸驍現在看琅軒的招牌,越看越順眼:“嗯,阿蠢確實聰明。”

沈愚慢了片刻,突然反應過來,氣急:“陸二,說了不要叫我阿蠢!”

進了店門,陸驍不信任自己和沈愚的審美,於是單刀直入:“你們這裡,最近什麼首飾賣得最好?”

掌櫃殷勤介紹:“最近洛京城裡流行白玉耳墜,翡翠的款式多,也經久不衰,另外,我們琅軒還可以按照圖樣定做,保管讓公子滿意!”

陸驍看了看掌櫃拿出來的幾副耳墜,不確定:“這戴著好看嗎?”

沈愚也發愁:“要不你想象一下?”

陸驍當真想了想,這個耳墜的玉質不錯,色澤溫潤,確實能與細膩的耳——

他陡然驚覺,剛剛浮現在他腦海中的,竟是……謝琢像是綴著硃砂痣的耳垂?

這時,沈愚用手肘撞了他兩下:“陸二,看,那個是不是謝侍讀?”

陸驍一時沒反應過來:“誰?”

沈愚奇怪:“謝侍讀啊,那張臉我肯定不會認錯!他好像剛從二樓下來,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謝琢正低著頭,在看一副白玉鏤雕梅花耳墜——記憶裡,他的母親曾有一對相似的,很是喜愛,常常佩戴。

“你喜歡這對?很漂亮。”

謝琢抬頭:“陸小侯爺?”見沈愚站在陸驍旁邊,又施了一禮,“沈世子。”

“不用這麼見外,”沈愚隨意擺擺手,笑眯眯地湊過去,“這對墜子真好看,玉也是好玉,謝侍讀想買?”

陸驍有意無意地瞥了眼謝琢的耳垂,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撇開視線。

謝琢沒有直接回答:“陸小侯爺似乎很喜歡。”

沈愚渾不在意:“不用管他,陸二買了放家裡的耳墜,金的玉的翡翠的珊瑚的寶石的,滿滿一大箱子!少這一副不少,不用特意讓給他。”

謝琢看了看一旁沒說話的陸驍,心想,原來他不止喜歡胭脂,還喜歡女子的耳墜?

愛好……很廣泛。

最後,兩人謙讓一番,誰也沒買。

從琅軒出來,沈愚熟門熟路地進了旁邊的書鋪買新話本,陸驍對話本沒興趣,站在街邊,問謝琢:“謝侍讀今日可是又病了?”

他第一眼就發現謝琢面色蒼白,明明才一天不見,似乎又瘦了,繁複的文士服穿在身上,都顯得空落。

謝琢:“昨晚受了涼,發了陣熱,現在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陸驍心裡跟貓爪似的,忍了忍,還是問出,“謝侍讀為什麼會扎耳洞?”

“你看出來了?”謝琢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解釋,“我從出生起身體就很不好,看過的大夫都說我易夭折,不過我父母不認同這樣的診斷。父親從不信鬼神,但為了我,去廟裡點了燈,母親給我扎了耳洞,說這樣,能讓我在世上活久一點。”

陸驍想起,在胭脂鋪時,謝琢曾說,“父母為子,其心拳拳。”

“所以‘延齡’也是?”

謝琢點點頭:“嗯,是我父親去世前,就為我取好的字,希望我此生延齡長久。”

一邊等一邊閒聊,兩人儀貌俱佳,站在一處,即便附近遊人如織,也極為奪目。對面酒樓中出來拉客的樂伎,目光先是落在了謝琢臉上——相貌太過昳麗,便不必自取其辱了。

於是,她衣著單薄,雪臂頸肩外露,腰肢如楊柳輕擺,朝陸驍走去,媚眼如絲:“這位公子可要同奴家去喝上一杯香泉酒?”

謝琢站在陸驍身旁,有些好奇陸驍會怎麼應對。

是拒絕,或者……真的去喝上一杯?

想到後一種可能,謝琢心底泛起一絲微妙的介意。

他沒想到的是,陸驍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並捂住了眼睛:“我跟那些男人不一樣!你不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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